岳紅綃不發一語,她亦不再多言,全心看顧著衛少央,連她幾時離去都不曉得。
每隔一個時辰,她悉心喂藥,若他飲得進去,體內毒性便可化解.
每當他又嘔血,她便不停地在他耳邊說話、溫柔撫慰,告訴他,她就在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他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只要他睜開眼。
折騰了一日夜,脈息稍稍回穩。
掌心平貼胸口,感受到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跳動,梅映宛放下高懸的心,躺臥在他身側,指尖來來回回,一次又一次溫柔而眷戀地撫觸俊顏,眼、眉、鼻、唇……雖然蒼白,卻仍是如此撼動芳心地好看。
“從不敢、也不能如此放肆地瞧著你,衛,你是我見過最俊的男子呢!要是你肯敞開心房,這世間將會有多少女子為你傾心著迷、抵死癡狂?可惜,我沒那福分了……”指尖一頓,她移近身,小心翼翼避開傷口,輕輕枕靠在他肩上。
“你的心意我明白,如果能夠由得我選擇,我會牢牢抱緊你,霸占你一世的深情,但是我沒得選擇。衛,我真的好抱歉、好抱歉,我不是不要你,真的不是……”淚水靜靜滑落頰腮,濡濕了與她相貼的頸際。
整整折騰了一日夜,天色蒙蒙亮起。
有了點血色的面容不再蒼白,相偎一夜的體溫,暖了他的身,脈象也漸趨穩定,她安下心來,是時候該離開了。
她坐起,身子離了床板,感覺交握的指掌抽緊,糾纏著不肯放,她走不開,那原本安穩沉睡的容顏眉心緊蹙,似在抗議什么。
“別這樣,衛,你抓痛我了!彼p聲道!拔冶仨氉,你別教我為難,好嗎?”
交纏著她的五指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她滿心酸楚,不舍得他苦苦掙扎,執起他的手,嫩頰憐惜地偎蹭著掌背!皝砩脝?你答應我,這一世要活得比我更好,那么來生就算你不來尋我,我也會去尋你,償還這一世我所欠你的。”
傾身,柔柔吮住蒼白唇辦!芭c你相約,一吻為誓。來生,我等你!
他松了手,梅映宛忍淚退離,一旋身,對上岳紅綃沉默的凝注目光。
“我走了,好好照顧他。”
“等等!”岳紅綃喚住她。“我安排個地方讓你歇息。”
一路風塵仆仆趕來,又不眠不休折騰了一日夜,她此時氣色看來極差,想起她還有孕在身,岳紅綃擔心她隨時會昏厥,萬一她有什么不測,衛少央會砍死她。
她搖頭辭謝。“不了,我立刻便回長安,軍營之地,女子不宜久留!
“你不等他醒來?”
她仍是搖頭,笑中揉入一縷凄傷!皠e讓他知道我來過。”
她要他這輩子忘得徹徹底底,心中不再有她。
“為什么?你可以留下的。”她明明,對衛少央亦是有情。
一手貼上腹間,她澀然道:“我怎么留?”
“他又不在意!币滥巧底幼阋詾樗赖陌V狂勁兒,根本不會在乎她是嫁了人還是有了孩子。
“我知道他不在意,可我在意。”太多現實要考量,杜家丟不起這個臉,腹中胎兒斬不斷牽連,堂堂大將軍成為笑柄,世人不會見容她的作為……太多太多,她怎能負累于他?如果沒有她,他可以得到更美好的一切,擁有非凡成就,活得傲視群倫。
看清這一切,她從來都沒有任性的權利。
羅敷有夫,縱是有情,又能奈何?
“你這人……真怪!惫值煤湍硞傻子好像,難怪這兩人對味兒。
梅映宛直視她,似在打量什么。
被瞧得渾身不對勁,岳紅綃反問:“你看什么?”
“妨,很喜歡他吧?”她神情了然,一語道出!澳愕贸姓J,他實在是個教女人心折,很難不動心的男子。”
“那又、又怎樣?”岳紅綃微惱,頂了回去。
“別誤會,我沒有惡意!彼仨,往床板方向再三留連,才又道:“我想請求你,替我好好看著他,好嗎?別再讓他為我犧牲什么了,如果有個人,能夠全心全意愛他,給他一份完整的幸福,我會由衷感激她!
這梅映宛……也很有心吶!
“我、我試試!
“嗯,謝謝你。”這樣,她就放心了……
。
衛少央在三日后醒來。
指尖微微抽動,發現被一抹暖意裹覆住,他心房一緊,視線往上移——
沉睡中的岳紅綃被驚動,睜開眼對上他的目光。“啊,你醒了——”
他眸光一黯,神情掩不住失落!耙恢倍际悄阍谶@里照顧我?”
“呃,是。∮惺裁磫栴}嗎?”她轉身去倒茶水,否則在他太清澈的目光下,她無法昧著良心欺騙他。
“不,沒什么。”夢嗎?耳畔的深情呢喃,只是生死邊緣之間,太過渴望所產生的虛幻夢境?
他黯然垂眸,抬手撫上頸畔,這兒,仿佛還感受得到那抹溫熱濕意。
她說,不求今生,盼來生。
那今生的他怎么辦?他不知道。
她說,她不是不要他,是不能要。
為什么不能?他怎么也想不透,好想問她,卻發不出聲音,著急地追著那道縹緲音律——
她還說,她不舍得他走。
所以他明明撐得好累、好苦,卻邁不開步伐,被她破碎傷痛的聲音牽絆住,走不開,寧愿繼續承受那一波波鑿心蝕骨的痛楚煎熬。
是她要他睜開眼看看她的,他以為,只要挨過了痛,就能撥開迷霧,好好將她看個清楚、問個明白,卻在清醒后,面對另一次的失望。
不是她。
或者說,從來就沒有她。
見他好似掉了魂,神情惆悵,岳紅綃好不忍心,幾乎就要脫口說出實情了——告訴他,他心心念念的那個女人為他而來,告訴他,她守著他,一如他守著她的心意,他的一腔癡狂沒有白費……
然而,思及梅映宛離去時的殷殷叮嚀,到了喉間的話又咽回。
她要他放下她,重新開始啊,怎能辜負她的用心良苦?
岳紅綃命令自己狠下心來,無視他的黯然神傷!澳悴艅傂褋,有沒有哪里不適?我去喚軍醫來——”
“杜天麟呢?他沒事吧?”
“你才剛醒來,就急著問那個害你差點連命都送掉的家伙有沒有事?”她收住腳步,回身瞪他。
“他若有個閃失,我對小姐無法交代——”
“小你個鬼!”急性子的岳紅綃,火大地打斷他!澳闶钦l家的仆人了,堂堂大將軍,喊得這么卑微!”連愛都愛得卑微,簡直氣煞人!
衛少央抿緊唇,不搭腔。
“你知不知道這家伙假傳軍令,造成三萬精兵全軍覆沒,卻不敢承擔,將責任推托給你?還有布兵圖,我就不信憑他那貪生怕死的孬樣有本事弄到手,想居誰的功?我甚至懷疑他在你藥中下毒,想來個死無對證!這樣你還要管他死活嗎?”岳紅綃愈說愈氣,大大喝了口水,順下一口氣.“現在你醒了,我看他還有什么話說!”
杜天麟這樣說嗎?他靜靜聽完,反應卻不若岳紅緝那般激動!八f的沒錯。”
“噗——”一口茶水噴了出來,她嗆得猛咳!翱取⒖、咳咳!衛少央,你在說什么鬼話!昏迷太久,腦袋不清楚了嗎?”
“孤雁山一役,是我輕率,錯下判斷,過失我承擔,回京自會向皇上請罪。布兵圖既然在他身上,誰都不能說他冒了誰的功:至于我所中的毒——有人親眼看見他下毒了嗎?如果沒有,又怎能要他認這個罪?”
“你、你——”一字一句,他說得清晰,卻將她給氣炸了心肺!胺凑銏桃庾o他就是了!”
“我說的是事實!
去、去他的事實!
他是什么樣的人,她會不清楚嗎?又不是第一天帶兵打仗,他會打這種險仗?縱然能得勝,也得拿八成將士們的命去換,贏了戰爭,他也是個失敗的主帥。這種話不是他說的嗎?
她怒極攻心,口下擇言喊了出來:“你到底還要為梅映宛做到什么樣的地步!沒玩掉這條命不甘心嗎?”
衛少央神情一僵,別開眼。
“你究竟要到何時才會清醒?她已是別人的妻子,也快要是別人的娘親了,你做得再多,她也不會成為你的,更不會回頭來愛你!你聽懂了嗎?她、不,愛、你!一輩子都不會!”為了教他絕了念頭,她不惜撂下重話。
“小姐……就是小姐!睙o論為人妻、為人母,還是什么,她在他心中,一直都是敬之愛之的小姐,他沒想過別的,真的沒有。
望進他幽深黑眸,她驀然間有了絕望的領悟。
有一種情感,從一開始就超脫了得與失,只愿她安好。
有一種情感,被擺在最圣潔的角落,從不當那是愛情,但卻只為她哭、只為她笑,只為她生、只為她死,只為她癡、只為她狂,今生一切只為她……如果這叫愛情,那么他確實愛她,愛得甚至不愿用愛情來辱沒了她,那種超越愛情的愛情,才最教人驚心動魄。
梅映宛啊梅映宛,你怎會以為,他放得下你呢?他根本——根本就是癡執不悔到底了!
她錯了,梅映宛也錯了,不是她不想努力,而是他的心沒有她努力的空間。
他太在乎她了,于他而言,梅映宛勝過他的命,所以他不要命都會保護好她。
這樣的男人——岳紅綃嘆息了,這樣的男人,她還能再期待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