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好昏。
酒氣在胸腹間翻騰,他今晚喝了不少,但還不至于爛醉如泥,他有多少酒量自己明白,至少這一刻,他腦子還是清楚的。
太清楚了,清楚到狂天撼地的心緒,依然主宰著他每一分思維。
他呼吸急促,閉上眼。
多少年戎馬生涯,生死關前,他不曾懼怕,沖鋒陷陣,浴血殺敵時,他不曾慌亂,千軍萬馬,大敵壓境,他鎮定沉著,指揮若定……然而,此刻,他竟因為那張不曾預期再度見著的容顏,身軀不爭氣地微微顫抖。
她不記得他了,從她淡漠無緒的冰冷眼神里,他便知曉。他不知,他該怎么將那句等了十年的話,對她說出口——
一陣細微聲響由門外傳來,多年兵戎生涯下,已習于高度警覺的衛少央抬眸望去。“誰?”
回應他的,是輕淺細微的喘息聲。
他撐起身子,踩著略略不穩的步調上前查看,門外之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小姐!”他訝喊,連忙張手接住她虛軟的身軀,無法思考太多,一個使勁便將她抱進房。
“別——碰我。”她咬牙,想反抗,然而吐出這句話,已是費盡她所有的力氣。
怎么也沒想到他會對她下藥,多可悲,這就是她的夫婿,為了富貴榮華,可以將妻子送上門任人玷辱。
她覺得好悲哀。
如果不是回房后,驚覺還披在身上的狐裘,不欲與那男人有絲毫牽扯,上了書房想請夫婿代為歸還,她也不會聽到那些教人心寒的對話吧?
“你最好給我乖乖聽話!從也罷,不從也罷,總之今晚你得好好侍候衛將軍,別節外生枝。咱們杜家垮了,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想起丈夫軟硬兼施的脅迫,與眼前俯身凝視她的男子重疊。
這就是男人,這就是達官顯貴的嘴臉,多么地丑陋,多么地教人作嘔!
“滾——”她費盡了力,掙不開他的臂膀,使勁咬上他的手臂。
“小姐?”將她安置在床上,衛少央眉心連蹙也沒蹙一下,任由她去咬,靜默而憂慮地凝視著她。
她看起來好嚴重,究竟是什么。靠雌饋硪稽c也不像風寒。
嘴里嘗到了血腥味,點點殷紅由雪白袖袍中滲出,她松了口,幾近絕望的淚水自眼角滑落。“走……開……求你……”
他怎么能走?她看起來好痛苦,要他在此時棄下她,殺了他都做不到!
他伸手,碰觸她蒼白的面容,拭去淚痕,小心翼翼恍若對待價值連城的珍品,稍一使勁便會碰碎,溫柔而痛惜。
“別……碰我……”她屈辱地別開臉,想抗拒,卻驚恐地發現,體力正一點一滴流失,再這樣下去,她知道今晚她絕對逃不了——
“別動!”輕易壓制她妄動的雙手,掌心探上她額溫,冰冷失溫,渾身止不住的輕顫。
想起稍早前,仍是灼熱發燙的,是什么樣的病況,會致體溫如此冷熱不定?
他焦灼不已,掌心貼上她胸口,暗運內力渡予她,已無暇細想男女之防。
“你!住手!”滿心已教恐懼占領的梅映宛,根本無從察覺,那碰觸始終不含絲毫情欲淫念,有的只是珍視與莊重。
好厭惡!她真的好厭惡這種人!仗著權勢為所欲為,將他人的尊嚴踩在腳底下任意凌辱。
她憑什么要犧牲自己的貞潔,成為男人爭權奪利的籌碼?她不是妓女!
悲辱的淚水一顆顆逼落,被壓制的雙腕奮力掙扎,右腕一掙脫,她不敢思索、不敢遲疑,抽出袖內暗藏的匕首狠狠刺去——
衛少央張大了眼,緩慢地,移向胸口那把匕首。
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深想、后悔,緊握著匕首,加深力道,推進。
她沒得選擇,這是唯一的機會,否則,她會失去貞潔。
“我不懂!睂τ谝幻淮虤⒌膶ο螅磻銎嫫胶,既沒憤恨狂怒,更無任何暴怒反擊,只是沉靜地凝視她淚花墜跌的眸子。
他可以避開的,他的身手比她俐落太多,怎會避不開一名弱質女流的攻擊?但只因為是她,只要是她做的,任何一切,他都會受下,絕不規避,他只是不懂,為什么?小姐為什么要對他下手?
深瞳掠過一抹痛!澳,要我死?”
若真是如此,只需一句話,他衛少央,夫復何言?
她凝著淚,不言不語,貝齒陷入蒼白唇辦,滲出點點血絲。一個使勁,她抽出匕首,轉了方向,緊閉著雙眼往心坎壓下——
有什么會比被自個兒的夫婿賤賣更可悲?在被強帶來這兒——不,更早,早在書房外,她就已有豁出一切的決心,若真走到這一步,她的尊嚴絕不容他人踐踏。
她的動作太快,衛少央驚駭,來不及阻止,情急下——
刀勢受阻,她困惑張眸,驚見他徒手握住刀口,牢牢地,無法移動分毫。
血,一滴,一滴,順著刀緣,滴落她胸口。
“你……”她愕然失聲。
“為什么要這樣做!”失了鎮靜,聲音不再平穩、情緒不再溫和,衛少央怒吼,微顫的音量質問道:“為什么要傷害自己!”
傷他,他無怨,但,為何要自戕?
“我拿命……抵你!彼@一生,不曾負過誰。
“傻瓜!不需要!眾Z過匕首丟向一旁,同時也撐不住劇痛,跌落床下,他喘上一口氣,將話完成——
“我這條命,只要你一句話,隨時都愿雙手奉上。”
“你……”或許是少了威迫戚,較能定下心來,迎上清朗如月的眸子。有這樣清澈坦蕩的眼神,豈會是卑劣小人?
她似乎!做錯了什么。
“我以為……你與公公達成協議,以我的身子,交換他們父子的仕途前程!
所以——所以——她今晚是被迫送到他房門口?
“荒唐!”這對父子簡直是——
梅映宛是杜家媳婦,他們怎能這般羞辱她!
他一時怒上心頭,氣血翻涌,眼前一片昏暗,痛楚更是鉆心刺骨。
“你……還好嗎?”那一刀,她沒留情。梅映宛深自譴責,撐起身子下床,想為他察看傷勢。
“別過來!”按住涌血的胸口,連連退開數步,拉出距離。
梅映宛垂眸,呆立原地。
她將他傷成這般,他防她,應該的。
“我對你……沒有任何的不良意圖,請你……務必相信。”用那樣的眼光看待他們,不只是羞辱他,更辱沒了小姐。
“我信、我信!彼诺,淚水進落!皩Σ黄,我太沖動了,他們對我下藥,強迫我,我以為、以為你……”
只是……被下了藥嗎?
他松了一口氣。“你沒事……就好……”
藥效會退,退了就沒事了。
放下高懸的心,他扶著墻,滑坐地面。
體力隨著鮮血一點一滴自體內流失,他知道自己再撐不了多久。
“回……房去!”他喘息著,用最后的力氣催促道:“回房……告訴你的夫婿,我們……沒什么。女人家……名節……很重要!
再多耽擱些時候,就真的沒人肯相信她的清白了。
他不知道杜尚書打的是那樣的主意,否則一開始就不會抱她進房。
“可是你的傷!”他傷得好重,她起碼也得為他處理好傷口。
“不礙事!刀口舔血的日子我過慣了……這點傷,不算什么!
“不!彼豢赡転榱俗约旱拿潱瑮壦诓活,這種事她做不來,她不會原諒自己。
“小姐!”他低喝,硬是撐起重傷的身子避開她,扯動的傷口,令他痛得冷汗直冒,臉上一片死白!澳悴欢虑榈膰乐貑?刺殺朝廷重臣,不是一個死罪就能了事的,還會牽連到你娘家、杜家上下,這是你希望看到的嗎?”
梅映宛怔然。
“我不是在嚇你。趁此時無人察覺,快快離開吧,別染了我的血,否則我真的保不了你!眰麆菀嫜诓夭涣,最多就說刺客行刺,沒人會懷疑到一介弱質女流身上,杜尚書心虛,不光彩事兒壓下都來不及,更是不可能拿去說嘴,但若讓其余不相干的人瞧見,她可真難以置身事外了。
皇上待他的恩義,他再清楚不過,這要驚動到圣上那兒去,事情絕難善了。
這才是——他一直不肯讓她靠近的原因,怕染了他的血,她難以脫身?
愧悔、深疚,如潮水般淹沒了她自責的心。
她不過是個意圖置他于死地的人,他為何——這般護她?
“可是……你會死……”
“不會,你不要我死,我就不會死!币暰開始模糊,他知道自己已撐到極限,咬緊牙關將房門打開,伸了手見滿掌鮮血,改以未染血的左手將她推出房門!翱臁摺笄竽恪
她踉蹌著,被推了出來,倉皇中,她脫口問:“為什么?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他們,只是兩個不相識的陌生人,不是嗎?
他苦笑,關上房門前,她聽見極淺極淺的蒼涼音律飄入耳畔——
“小姐,衛少央這個名字,你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