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衛少央這個名字,你忘了嗎?”
這句話,在他、也在她心中,蕩出千層浪花,往事如潮,一幕幕回涌腦際。
當黑暗奪去他最后一絲清明時,腦中浮現的,是十六歲那年清新娉婷的絕色少女,宛若枝頭吐蕊含芳的一朵寒梅,在他心中,清華而圣潔。
在前半生那段不堪回首的晦暗日子中,是她的出現,為他慘澹的人生注入一彎清泉,帶來生命的曙光。笑罵由人的歲月里,是她的溫情,使他絕望的心帶來暖意,初次感受到人間有情。
他的存在,只是父母偷情之下,無法見容于世人的結果,不守婦道的娘親游街、沉潭,而遺留下來的他,身分難堪。父親無法說什么,而父親的正妻容不下他,動輒打罵,他的存在比豬狗更不如。
年幼無知時,他可以用無助的哭泣,向大娘詢問:他做錯了什么?
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他不問、也不再哭了,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一個污穢的錯誤。
隔壁住著的大戶人家,聽說是在朝為官的御史大人。御史官很大嗎?有多大?他不甚清楚,卻知道連爹和氣焰跋扈的大娘見了,都要打躬作揖。
因為是大官吧!御史大人家中,每晚都傳出飲酒作樂的聲音。御史大人有好多房妻妾,生了不少兒子、女兒,每個都嬌生慣養,細皮嫩肉挨下了一點苦。他時時隔著那堵墻,忍著饑、挨著傷痕累累的痛,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其中巨大的差異。
他不喜歡那扇華麗朱門之內的人,但是,有個人例外。
“隔壁,又在打小孩啦?”嬌嬌細細的娃兒音,有絲不忍。
原先以為是教訓犯了錯的奴仆,后來由侍候她的婢女口中得知,那是私生子。
小小的年紀,不甚明了什么叫私生子,但那聲音聽起來好可憐,她起碼知道就算是豬狗,也不能一這樣動輒打罵。
知道得更多,對他有如牲畜般的遭遇,小小的心靈起了憐憫。
讓他吃餿了的飯菜、永遠有做不完的粗活、舊傷未愈新傷又添,身上的傷口永遠好不了……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她無法體會,光想就覺得好可怕。
那一夜,他以為自己會死去,大娘想到新的花招,用帶刺的鞭子抽他,每一鞭都血肉模糊,他痛得無法睡,大娘連他睡的柴房都鎖了,存心要他連夜凍露水。
他好難過,挨著墻,縮著孱弱瘦小的身子。他很餓,身上發著高燒,神智恍惚——
隔著一面墻,那是她居住的院落。
她被他絕望的啜泣,擾得睡不著。
“喂,你不要哭了,我都不能睡了!”她在墻的另一邊,喊著。
“對、對不起!”他驚恐地致歉。得罪了那戶大官,大娘怕又不知要如何凌虐他了。
“你是不是又挨打了?”
他沒說話。
“喂,接著喔!”
什么東西?他奇怪地仰頭,等了好久,什么也沒見著,卻聽見她懊惱的低噥聲。“唉呀,真笨,丟不過去。”
那娃娃音,帶著好重的奶味兒,他想,她年紀一定比他還小,腦海甚至浮現一個小小的身子,用著小小的力氣,跳高高猛擲物品的景象,而那模樣,瞬間竟令他覺得可愛。
咚!
這一定是嘲笑她的報應,一團裹著絲絹兒的瓶子不偏不倚,就砸上他的頭。
“這藥,你抹著吧,涼涼的,一會兒就不疼了喔。”
他怔然,又聽她說:“你等一下,等一下就好,不要走開喔!”
他原以為,這是富貴人家的新把戲,先把東西丟過來給他,再誣賴他偷竊,帶人來抓賊。
他猶豫著該不該逃跑,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去呢?橫豎都是死。
尚未做出決定,耳邊又傳來她的聲音!拔,我回來了!
這回,是一團被油紙包裹的物品扔過來。
“你餓了對不對?我聽說他們都拿難吃的餿水欺負你,你不要吃,吃這個!
油紙包里,是幾塊冷掉的糕餅。
“我房里只剩這個了,你快點吃,吃完就去睡覺,不要再哭了喔!”
他以為,是他的哭聲擾了她好眠!她一開始確實也是這樣說的——所以她才會丟藥,丟糕餅,不讓他再用難聽的哭聲吵她睡覺。那夜之后,他再也不哭了,大娘再如何凌虐得他皮開肉綻,他都不哭了。
但是,從那天之后,她還是每晚都會扔些藥啊、食物的過來給他。
他不懂,他明明已經沒吵她睡覺了。
第一夜,他太過驚愕,忘了向她道謝,之后持續了幾次,他想道謝,都別扭得說不出口了。
有時,是只烤雞腿,那是他頭一回吃到肉食,沒有任何怪味的肉食。
有時,是冷了卻無損美味的荷葉粽。
有時,是幾顆肉包子。
有時……
才之,她要他別去吃大娘存心糟蹋人的食物,她會給他吃。
那是他人生中頭一回領受到溫情,頭一回有人待他好,他開始每夜期待站在高墻底下等她,并不是奢望她給的東西,而是能和她說上幾句話,那一整日大娘的刁難,就全都煙消云散了。
那年,他七歲,她五歲。
這樣持續了年余,他始終不曉得她的名兒,她也不知道他的,彼此互不相熟,也少有談話,他嘴笨,而她也不是多話的女孩,兩人始終熟悉卻又陌生。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告訴他:“喂,明兒起,你不用再來這里等我了!
乍聞此言,他心房一陣揪沈,竟痛得發不出聲音。
“為、為什么?”胸口像是被人挖了個洞,他著慌地追問。
不是稀罕她帶來的食物,真的不是,就算什么都沒有也好,可不可以,讓他聽聽她的聲音?就像以前那樣,只是幾句:“喂,你很痛嗎?”、“喂,你不可以偷哭喔!”、“喂,你還在不在?”就可以了,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別急啦!我會叫娟兒——就是侍候我的婢女,她可以送飯菜過去給你,這樣你就不用挨著餓等到現在,東西都冷掉了!绷硗猓氲剿L愈大,丟過墻的食物一定不足以填飽他的肚子,讓娟兒送去,他不只有肉吃、有飯嚼,還有熱騰騰的湯可以喝,只要是她吃的,都可以為他備上一份。
我不在乎。∷幕艧o措,想挽留,卻發不出聲音。
“喂,你聽見了沒有?要記得到后門,娟兒會給你送飯菜去!
他可不可以說不要?他可不可以拿那些來交換?他要那道軟軟細細的娃娃音,這輩子從來沒人問過他好不好、餓不餓、痛不痛……
就這樣,幾年過去。
為他送來熱食的,成了大官府上的婢女。
這一直是他們之間的秘密,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吃得營養,孱弱瘦小的身子長了肉,也健康得多,臉色不再蒼白;身上的傷,有良藥治愈,不會任其化膿、潰爛,連個疤痕都沒留。大娘的操勞雖累,卻也磨壯了他的筋骨……這一切,他不再引以為苦,從那娃娃音出現后,就不曾了。
有一度,大娘以為他偷灶房的食物吃,將他打了個半死,每夜鎖牢灶房。他沒說,任憑大娘一棍一棒打得毒辣,他咬緊了牙關,就是不說。
那是他最溫暖、最珍貴的記憶,只屬于他一個人的,打死他都不會說。
那一夜,他又疼得睡不著了,連她冰冰涼涼、神奇得不得了的藥都沒用。
靠在墻邊,嘆息著,回想他們初次交集的那個夜晚。
他好想念那道娃娃音,脆弱得想乞討幾句憐惜——
“你又被打了?”許是上天聽到他的乞求,墻的另一邊,果真傳來那道日夜思念的聲音。不過娃娃音不太娃娃音了,奶味兒也沒了,但是無所謂,他還是眷戀得緊。
“你怎還不睡?”他這回可沒用難聽哭聲吵她了。
她嘆氣。“你那大娘啊,心腸真狠!被钕翊蛏笠话,那謾罵毒打的聲音,隔墻外的她聽了都心驚肉跳。
“你還好嗎?我讓娟兒請個大夫過去,放心,不會給你大娘發現的!
“不,不用!闭娴牟挥茫肓讼,補上一句:“我遲早是要走的,這里容不下我!
“嗯,那很好!狈駝t他早晚要給大娘虐待死,那就枉費她幫他這么久了!半x開之后,你想做些什么呢?”
“我想從軍,把武藝學好,將來要帶兵打仗,保護國家——”保護你。
頓了會兒,他遲疑道:“你相信我嗎?”她會不會嘲笑他口氣太大?這些想法放在心里很久了,本來是不打算說給任何人聽的,但她問起了,他什么都會告訴她,只為了多聽聽她的聲音。
她輕輕地笑,卻不是嘲笑,而是淺淺的,柔柔的,像春風一樣,化解他的不安!拔倚拍恪R粋人的出身不代表什么!
“真、真的嗎?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這是他首度浮現那樣的念頭,他被自己嚇到了。
他怎會那樣想?他和她根本、根本——
那是云與泥的差別。∧膩淼哪橀_口?
他為自己的念頭,羞慚得無地自容。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比誰都高興!睕]察覺另一頭,他正陷入自厭自棄中,她輕柔地接續。
自那天之后,除了傷藥,她還會不定期在婢女送去的食籃下,放上一冊兵書。
為了讀懂它,他在應付大娘交代的粗活間,總會利用機會,徘徊在書房學著識字、吸取知識。大娘請來教書先生,教不會弟妹,倒是成就了他。
一冊,又一冊,每每在讀完之后,她不曉得又從哪兒找來新的兵書。懂得愈多,他愈明白,她給他找來的,都是極珍貴、兵家必讀的典籍。
十五歲那年,他決定該是離開的時候,他需要更廣大之處,習武強身,研讀兵書,而在這里,并不被允許。
這個家從不曾給他什么,他并不留戀,但是有個人,他一定要親口道別。
他告訴那婢女,他要走了,明日起不用再為他送來吃食,感謝她這些年來的關照,臨走前,他想再和小姐說幾句話,請務必代為轉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