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藍色的火苗微微燃燒著,扇子在手里一搖,便有雪白的蒸氣從藥罐里噴出來,霎時,滿屋子便是清淡的藥香。
“這樣做是沒有用的!绷⒃谝慌缘幕乙履凶有Φ。
“怎么沒用?”沁玉蹲在爐火邊,繼續搖著扇子,不被干擾。
“你以為這樣做,他們就沒機會投毒了嗎?”
“至少這藥是我親手煎的,待會兒我再親手送到紫陽宮,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下手!
“他們還是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投毒,你信嗎?”
“所以我叫你來幫忙!”沁玉抬眸巧笑。
“幫忙?”男子眉一挑。
“我叫你來,有兩個目的,其一,這藥材是我到太醫院親手挑選,親手煎制,你可以幫我作個見證,證明投毒的人不是我。其二,倘若這藥中途被人調了包,或者偷偷下了毒,憑你的武功,亦可幫我捉到兇手!
“捉兇手?”男子莞爾,似乎興趣油然而生,“如何捉呢?”
“我想過了,倘若真的有人前來投毒,只能是趁我不備的時候,所以等會兒我假裝有事走開,你伏于梁上,這屋子便像空無一人一樣,估計兇手會在那當兒悄悄進來,待他動手之時,你便可一舉將他擒拿,人贓俱獲!
“好主意。”男子頷首之間,意味深長地反問,“不過,你為什么如此信任我?就不怕我是壞人?”
“你肯定不是壞人!鼻哂褡孕诺卮。
“為什么這樣肯定?”他凝眸問。
“因為你很愛惜那只孔雀,對牲禽尚且如此,何況是對人?所以,你肯定不會忍心毒殺皇上的!
此言一出,引得他盯著她的臉龐,沉默了半晌。
“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有多好,但世人大多都覺得我很壞!敝螅W話伋鲞@一句耐人尋味的話,讓她十分不解。
看出了她的迷惑,他卻不多作解釋,恢復言談自若,“時間不早了,要來的人想必也快來了,咱們依計行事吧!
說著,他身手矯健的一躍,無聲無息的落在梁上,灰色的衣衫隱蔽于黑暗處。
沁玉笑了笑,推門而出,將霧氣騰騰的藥罐遺留在爐上。
她筆直穿過走廊,生怕沒人瞧見她似的,發出極大的腳步聲。
“咦,沁玉,你不是在煎藥嗎?這是去哪兒?”敏玲迎面而來,隨口問她。
“敏玲姊,你不在床上躺著好好養傷,亂跑什么?”沁玉不由責怪道。
“我已經好多了,而且總不能老在床上躺著,總要去趟……茅房吧?”敏玲笑著低聲說。
“我跟你一樣,也是去茅房!鼻哂穹笱艿。
“那你可要早點回來,別把藥煎干了。要不要我去幫你看著火?”
“不不不,敏玲姊你還是去休息吧!放心,罐子里的水多著呢,我馬上就回來!”她連忙擺手,生怕好心人幫倒忙,壞了她的大事。
“那好,你這藥膳官責任不小,別馬虎了!泵袅岫诹藘删,拐了個彎,回房去了。
沁玉待她的背影消失,這才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埋伏著,等待事情發生。
這個角落雖然僻靜,可是視野并不狹窄,一眼望去正好可以瞧見煨藥的屋子房門。
剛才她出來的時候,故意沒有把門關得很嚴實,依稀留一條縫,以便殺手潛入,隨時可關門打狗。
一切計劃周詳,只等魚兒上勾了。沁玉嘴角輕笑著,心中有幾分得意。
但是,忽然,她的笑容消失了,因為她看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有人從回廊那頭悄悄走了過來,四下張望了一會兒,迅速竄入虛掩的門中。這個人,不是她期待中的殺手,而是與她無話不談的好姊妹,敏玲!
不不不,她一定誤會了,敏玲姊怎么可能有問題?應該只是去幫她看火吧?
但看她剛才那回頭張望的緊張神色,她知道不能再自己騙自己了,那絕對不尋常。
心中一陣憤懣,她腳下不由施展輕功,箭一般沖上前去,將房門一腳踹開。
“沁玉啊……”敏玲正揭開藥罐,忽被她踹門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之間身子一僵,過了好半晌才勉強地笑道:“你回來了……”
“敏玲姊,你在干什么?”沁玉一步一步靠近她,肅然地問。
“幫你看火啊……”
“我不是說了嗎,火我自己會看,要你回房好好休息!
“我怕你在茅房待久了,一不小心把藥燒干了……”敏玲支吾解釋,“畢竟這是你第一次當藥膳官,沒什么經驗,我想幫幫你……”
真的嗎?她該相信她的話嗎?有那么一瞬間,沁玉真的想相信,畢竟敏玲是她在宮里惟一的朋友,可是,她的直覺在提醒她要小心。
她正在猶豫之際,忽然一道灰色人影從梁上竄下, 的一聲,將敏玲手腕一擊,有包東西頓時掉落在地,白色的粉末四散飛揚。
毒藥!只要聞一聞,沁玉就可以判定,剛才從敏玲手中掉出散落的,是一包毒藥。
“你只是想幫忙看火?”男子微微笑道。
“啊──”藉著搖曳的燭光,敏玲看清了他的臉,激動的反應像是遇到鬼魅一般,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敏玲姊,我萬萬沒想到,一直以來毒害皇上的,居然就是你!”沁玉忍不住叫道,“這么說你是太后的人嘍?你挨的那些打,都是假的?”
“不不不,我跟太后沒有任何關系,我只是需要錢而已……”敏玲嚇得瑟瑟發抖,連連磕頭求饒,“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
皇上饒命?她是不是嚇破膽啦,要求也該是求她沁玉饒命吧?
“對不起,敏玲姊,這件事我得稟報皇上。”雖然念著同屋姊妹之誼,但這等害人性命的事,她無法姑息。
“稟報皇上?”敏玲一怔,一時間忘了求饒,只呆呆地望著沁玉,“皇上就在眼前,還要去哪里稟報?”
“什么皇上就在眼前?”沁玉一陣迷糊,怔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她愕然地瞪大眼睛,“你是說……”眼前的灰衣男子,就是皇上?
天啊,這怎么可能?傳言之中病懨懨,從來只顧享樂,不理國事的“慕帝”楚默然,居然就是眼前這個武功卓越,氣宇軒昂的絕美男子?
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把傳言中的人和他合為一體……
“我聽沁玉說,你時常因為送藥的事情挨打?”不理她的震驚,楚默然對敏玲問道,“這是掩人耳目的苦肉計嗎?”
“回皇上……”敏玲戰戰兢兢地回稟,“奴婢身上的傷都是真的,不過也的確是為了掩人耳目。”
“你當真不是太后身邊的人?”
“奴婢只是一個小小的宮人,哪里能跟太后扯上關系?只不過是一年前奴婢承接了送藥的差事后,管事公公找到奴婢,說是如果奴婢不照他吩咐的辦,小命便會不保。奴婢一時貪生,才會與他們狼狽為奸,謀害皇上……”說著她不由痛哭流涕,“早知如此,奴婢當初寧可一死,也免得日夜受那杖責之苦……”
她哀哀切切的哭聲傳入耳中,沁玉忍不住牽動惻隱之心。想來這敏玲也的確不容易,被逼替太后賣命,錢沒賺多少,傷勢卻沒一天中斷過。
“你起來吧。”楚默然忽然嘆息一聲,開口道。
“皇上……”敏玲難以置信地抬頭,“是要饒了奴婢嗎?”
“對,我饒了你,不過今晚之事你不得對任何人提起,如果太后那邊再與你聯系,你便說毒藥照常天天投著,不要驚動他們!
“是……”敏玲滿臉感激,深深叩首,“奴婢一定不會走漏風聲,多謝萬歲不殺之恩!”
“我還有話要對你的同房姊妹說,你先走吧。”楚默然輕輕揮了揮手。
敏玲知趣地疾步退出屋子,掩好房門。
霎時,一方空間只剩面對面的兩個人,沁玉只覺得一陣尷尬。
“你……”好半晌,她才努力恢復常態,清清嗓子問:“真的是皇上?”
“其實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皇上。”楚默然微笑,“朝中大權都掌握在太后手中,我只不過是一個傀儡罷了。”
他如此坦白的話語,讓沁玉心間涌起一種苦澀的滋味。
“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良久,她才開口,“是什么話?”
“我以為你有話要問我,”楚默然溫和地望著她,“比如質問我為什么要欺騙你之類。”
“你沒有欺騙我,”她無奈地聳聳肩,“是我自己太傻,誤會了你的身份。”但誰又能想到呢?他實在與傳言中差得太多了……
“你真的會放了敏玲姊嗎?不會是表面上讓她走,暗地里卻派人將她除掉吧?”她隱隱有些擔心。
他忽然笑了,笑中帶著一絲凄楚。“原來在你心中,我是這樣陰險的人!
“我……我仍然相信你是好人!彼q豫了片刻,輕聲說。
的確,一個愛惜牲禽的人,不會是壞人,哪怕他現在的身份變了,她也不該懷疑他。
“那么,”楚默然頓了一頓,用擔心的語氣問:“你還愿意……當我的藥膳官嗎?”
她沉默,似乎在折磨他一般,好一會兒才回答,“自然是要繼續當啦,免得你被毒死!
這樣對皇帝說話,是否太無禮?可惜,望著他溫和的俊顏,就像面對一個老朋友似的,她就是沒有辦法敬畏他。
***
從這一天開始,她就成為了他正式的貼身宮女。
“沁玉”這個名字,如同幽香四溢一般,很快的傳遍了宮廷里的每個角落,人們在背后議論她,都不明白為何她會在一夕之間成為皇上跟前的紅人。但是這些議論,當著她的面卻不敢流露,呈現眼前的是一張張討好的笑臉,外加“姑姑”這個尊稱。
惟有沁玉自己知道,她并非像傳言中的那樣是楚默然的心腹,關于他的許多事情,她仍舊很疑惑。
對她而言,他一直都是一個謎。
比如他身體明明很好,為什么偏要裝成病懨懨的模樣?
藥天天在煎,他卻從來不喝,只做做樣子一般端到眼前,而后倒掉。他甚至命令敏玲像從前一樣,偷偷往碗里下毒,卻裝作毫未察覺,演一出詭譎的戲。
她決定不去理會他的古怪,只把他當成一個病人般照顧,比如不讓他在毒日頭底下待太久,叮囑他照太醫的吩咐天天午睡等等。
每一次,當她如此照顧他,他就會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配合她的演出,甚至也跟隨宮人們叫她“姑姑”,似乎在玩一個有趣的游戲。
宮中的日子,比起外面的世界來,實在乏味許多,若不是為了那件“東西”的下落,她絕不會自困囚籠,在這里待這么久。
如果說有什么能稍微讓她開心一點的,那便是每月的十五日。
每月十五這一天,楚默然會到宮外的鐵檻寺燒香拜佛。據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每個帝王都要這樣做,藉燒香的機會,求上蒼保佑國泰民安,順便微服出宮一探民情。
楚默然出宮的時候總會帶上她,這令她感到自己重回人世,宮外的空氣聞起來仿佛清新許多,不像宮里那般陰沉憋悶。
這一天,又逢十五,沁玉一大早便起來了,一夜興奮的心情讓她幾乎睡不著覺,卸下行動不便的宮衣,換上輕便的紅褲裝,她的心早已飛出高墻,到達綠蔭廣闊的地方。
“每次出宮,你都這么高興!背煌粫r掀起車簾往外張望的她,笑著說。
“那當然啦,宮外自由許多。”沁玉沉迷于路邊美景,順口回答。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進宮?”
她一怔,轉過頭來,與他深邃的眸子相對,心中不由怦怦直跳,害怕他察覺了什么,連忙胡亂編個理由,“因為家里太窮,宮里至少有一口飯吃……”
天知道,她當初可是玩了些小手段才混進宮來的,如果他認真去查,很快就能查出她可疑的身份。
“聽說你是昌濟人?你們家鄉有什么特產?”他再次發問,不知是否真的發覺了蛛絲馬跡,開始懷疑她。
“我們家鄉……手帕比較有名!卑浲臃,幸虧她從小走南闖北,隨師父去過幾次昌濟,否則真的胡謅不出來。
“手帕?”楚默然眉一挑。
“對啊,這宮里的帕子雖然漂亮,可完全比不上昌濟盛產的帕子!
“哦?這么厲害的東西,怎么沒見地方進貢?”他似乎不信。
“人家地方官員都自己留著呢,你以為好東西都會送進宮嗎?”沁玉輕哼一聲。
“你倒說說,都是手帕,有什么不一樣?”
“我們窮苦人家哪懂那么多,我也說不上來,只記得小時候曾見過一塊帕子,是彤云一般的紅色,上面有隱隱的牡丹圖案,織在帕子里?墒菑牧硪粋瓤,那牡丹又變成了蘭花,十分奇妙!我問爺爺,這花樣是怎么織上去的,爺爺說是一針一線繡上去,左側右側花樣不同,是天下第一高難的手藝!
從那一天開始,她就迷上了彤云一般的紅色,幻想著有朝一日,能用那帕子做一條美麗的裙。
可惜她知道,這不過是幻想而已,因為那帕子如此名貴,據說一年最多能繡出十條,哪夠做衣裳?
她的夢想,實在是太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