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鐵檻寺到了!快別閑聊了,下車吧!”輪子忽然不動,寺廟的晨鐘聲清晰地傳來,沁玉連忙岔開話題,以免再深談下去,會暴露自己的身份。
楚默然淡淡一笑,沒有再問什么,掀簾跨出車門。
忽然,一個小乞丐跌跌撞撞地走過來,冷不防一個踉蹌撲倒在他懷里,看來虛弱無力。
“小弟弟,你沒事吧?”楚默然連忙一把將對方扶住,關切地問。
“我……只是餓了,有點頭昏……”小乞丐可憐兮兮地回答,“這位公子,你不要打我……”
“我怎么會打你呢?”楚默然溫和地笑,但他話未落音,沁玉便一個箭步沖上前來,給了那小乞丐一個狠狠的巴掌,并雙手一推,大力將他推到路邊。
“你這是干什么?”楚默然眉一凝,厲聲對沁玉道。
“別被他的外表騙了,你看看你腰間的玉佩還在嗎?”
“玉佩?”楚默然一怔,望向腰間,果然,那兒變得空空蕩蕩。
“我知道這是個小賊!”沁玉瞪了小乞丐一眼。這種江湖把戲她見得多了,從前,她也是這樣偷人錢財的。
“東西拿來!”她伸出手,對那小乞丐命令。
小乞丐一見東窗事發,馬上卸去可憐面孔,露出幼獸一般的兇狠目光!昂茫瑬|西還給你們!”只見他冷冷一笑,從懷中掏出什么,往沁玉的方向一擲。
沁玉下意識地伸手一接,待到反應過來卻已來不及了,擲向她的不是楚默然的玉佩,而是一把小刀。
刀尖鋒利,飛一般迅速劃過她的手掌,刮出一道深刻的血痕,然后直插入車輪之中。
與此同時,小乞丐拔腿便跑,一溜煙便不見了蹤影。
“你還好嗎?”翩然的衣袖瞬間裹住沁玉的肩頭,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腕,她抬頭就看見楚默然緊張的臉。
鮮紅的血,一滴滴落在那衣袖上,他的劍眉不由深凝。
“皇上恕罪,屬下們這就去緝拿那小賊!”護駕的侍衛這才圍攏上來,姍姍來遲。
“不必了!”楚默然低聲喝道,“咱們是來上香的,不要打擾了周圍的百姓!
“可是……皇上想就這樣放了那小賊?”侍衛們一怔。
楚默然沒有理會他們,只凝視著沁玉的雙眸,輕語道:“你說,要不要放了他?”
“皇上這話問得好奇怪。”手心疼痛萬分,但她仍勉強地笑,“玉佩是你的,要不要追回來,全憑你自己作主,為何來問我?”
“因為他傷了你。”他看了一眼她的傷口,仿佛疼痛會傳染似的,眸中被什么牽觸了一下。
“我的傷不礙事。”她搖搖頭,猜測他的心事,“皇上其實是想放了那小賊,是嗎?”
他無語,只點點頭。
“為什么?”這倒讓她不解,“身為皇上,放縱坊間雞鳴狗盜之徒,就不怕國無國法嗎?”
“這都是我的錯,怪不得那小賊。”
“你的錯?”她更難懂了。
“如果我是一個好君王,能讓天下人都吃得飽、穿得暖,世間哪會有竊賊?那孩子會以偷竊為生,追根究底是我不好,所以真正刺傷你的人,其實是我。”
聽他如此回答,沁玉頓時愣住了。
國家大事她不懂,也懶得去管,但在她知道的所有人之中,沒有誰會把別人所犯的過錯歸咎在自己身上──除了眼前的他。
世人都說他是一個膽小怕事、沒有擔當、不負責任的君王,但今天這一番話,讓她隱隱感到,其實天下人都誤會了他。
就在她沉默之時,楚默然忽然回身一拔,將方才那小刀從車輪里抽出來,狠狠朝自己的左臂刺下去,臂上頓時綻開一朵殷凄的血花。
“皇上,你這是干什么”沁玉驚得不由大叫。
“是我間接傷你,所以應該由我自己來償還。”他淡淡一笑,聲音依舊平靜溫和。
“你這個傻瓜!”顧不得他至高無上的身份,她罵道,心間隨著那朵血花的越加盛開,而千割萬刺地越加疼痛。
“這么說,你答應放過那小賊了?”他又問。
眼淚顆顆墜落,她在一片蒙眬的視線中,深深點頭。
***
這個謎一般難解的男人,就像山林里的深邃景色,漸漸靠近他,就漸漸能看到更多他的內心。
但山林實在太深邃了,沁玉知道,她所了解的他,不過是窺豹一斑而已。
而那天的遇刺事件,把兩人的距離又拉近了一點兒。
“你為什么總是自稱‘我’,而不像戲曲里的皇帝那樣叫‘朕’?”有一次,她好奇地問。
“因為我從來沒把自己當成一個皇帝,在外人眼里,我也從來不是真正的皇帝。”他笑著回答。
的確,他實在不太像一個皇帝,太多地方不像了。
別的皇帝都有三宮六院,而他獨居在紫陽宮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傳召任何嬪妃,過著如同和尚一般禁欲的生活。
起初,她以為是他身體不好,不能近女色,但自從發現他在裝病以后,這個疑問就沒有了解答。
聽說除了去世的靜妃以外,他還是有一些妃子的,只不過都住在紫陽宮以外的地方,沒有他的旨意,不能前來。
但這一天晚上,沁玉總算見到了其中一個。
事情發生在就寢前的那段時間,按照慣例,入睡前她會為楚默然端去一碗補湯。他經常閱讀到天明,這碗補湯可以為他驅趕深夜的寒涼。
然而這一夜,端著湯碗的沁玉卻未能走進他寢宮的大門。
“品妃娘娘在里邊呢,姑姑您請回吧!遍T口守著的太監,一把將她擋住。
品妃?她記得曾聽過這個名字,偌大的宮里,無數的嬪妃,除了靜妃以外,最最出名的就是品妃了。
因為她是靜妃的妹妹。
她很難想像,姊妹二人如何能夠嫁給同一個男子,但在深宮之中,這似乎是經常發生的事情,比如歷史上鼎鼎大名的娥皇與女英、漢代的趙飛燕與趙合德,再比如南唐的大周后與小周后。
品妃是在她姊姊去世以后,惟一能得到楚默然青睞的女子。是因為她長得像靜妃?還是因為出于他對靜妃故去的愧疚?原因不得而知。
總之,此時此刻,她透過窗影隱約看到一個女子的模樣,似乎還可以聽見她細碎的說話聲。
楚默然的屋子里從來沒出現過除了宮女以外的女子,看到這副情景,她本應為他感到高興,因為至少他今夜不用再孤獨度過,但不知為何,她的心里忽然有一陣酸酸的滋味,像燕一樣輕輕地盤旋著,久久不散。
“勞煩公公把這碗湯交給皇上,我先回去了!鼻哂褶D過身,對那守門的太監道,話語中竟有一些凝噎。
奇怪,真的好奇怪……今晚她實在太反常了。
“姑姑請留步!”
就在她打算邁下臺階的一剎那,忽然有人喚住她,她回眸一看,寢宮的門居然打開了,奔出一名素不相識的宮女。
宮女的神色十分慌張,直跑到沁玉面前,喘得胸前劇烈起伏,似乎發生了什么大事。
“是……沁玉姑姑吧?我是品妃娘娘身邊的奴婢!睂m女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正巧,娘娘……要打發奴婢去請姑姑您呢,姑姑您就來了……”
“請我?”沁玉一愣,“娘娘有什么吩咐嗎?”
“姑姑您進來看一看就知道了……”宮女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回頭看向寢宮。
帶著心中疑惑,沁玉邁入寢宮大門。
陰冷的殿里,明暗不定的燈光下,沁玉一眼便看到了品妃。
那是個身著綠衣,有著雪樣肌膚的女子,只見她此刻一把烏發披散在肩邊,受了驚嚇一般,嘴唇發紫,卻矜持地保持著優雅的坐姿,強抑身上的顫抖。
“拜見娘娘。”沁玉上前屈膝道。
“你……就是皇上最信任的那個宮女沁玉?”品妃的聲音微顫,不知方才遇到了什么,讓她如此害怕。
“奴婢正是沁玉!被噬献钚湃蔚膶m女?現在宮里是這樣形容她的嗎?
“你來得正好,替本宮進去瞧瞧皇上……”品妃指向里屋的紗簾。
“皇上他怎么了?”沁玉不由心里一緊,揚聲叫道,腳下不由自主便要沖進簾內。
“等一等!”品妃卻臨時將她攔住,“你先聽本宮跟你言明……”
“娘娘,您到底想說什么?”吞吞吐吐的,是要急死她嗎?
“你要保證,本宮今夜對你所說,不得對外透露一個字,否則就是死罪!”品妃臉色駭人,一雙眼灼灼的盯著她。
“奴婢遵命!钡炔患耙牬鸢福哂襁B連點頭。
“你可知道,皇上最最寵愛的,是本宮故去的姊姊?”
“奴婢聽說過!
“本宮的亡姊,大概是這世上皇上惟一喜愛的女子了,本宮之所以能蒙皇上垂青,也是多虧了姊姊……”品妃眼里閃過一絲痛楚的神色,“可皇上待本宮與姊姊不同,他讓本宮來陪他,只是陪他聊天、下棋、彈琴而已,沒有其他。你……你懂本宮的心情嗎?”
沁玉猛然間全明白了。僅此而已,沒有男女之愛嗎?
剛才那種盤旋在心頭的微酸滋味,此刻頓時消退了一大半,著實神奇。
“可是……”品妃的眼角忽然滑下一滴淚珠,“本宮卻不甘心只是這樣,所以,今夜在皇上茶里放了些東西……”
“什么?”沁玉瞪大雙眼,一顆心倏地怦怦直跳。
“就是那種……能讓男女合歡的東西!本退闶请y以啟齒,品妃也不得不言明。
“娘娘你──”這瞬間,沁玉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覺得全身都僵了。
“可是皇上死也不肯親近我,剛才他命令我離開,說是如果我不走,他就……就殺了我。你知道,這合歡散的效力是會傷人的,如果皇上一直堅持,會傷了龍體……”
“皇上他……”沁玉回頭望著微動的紗簾,不知那個此刻被烈火煎熬的男子究竟怎么樣了,里面什么聲音也沒有,一片寂靜。
“沁玉姑姑!逼峰鷵Q了尊稱喚她,但聽上去卻沒有真正尊敬的意味,似乎只是為了求她幫助,無奈如此稱呼,之后的話語更讓沁玉感到十分不舒服,“雖然皇上說不怪罪我,可這事如果傳了出去,本宮大概難逃太后的責罰……你若幫本宮度過此次難關,黃金白銀自然少不了你的,而且憑著本宮今時今日的地位,亦可讓你從今往后在宮中行走自如,你意下如何?”
“娘娘,伺候皇上是我份內之事,不屬于我的東西我分文不取,你只需說我該怎么辦就行了。”她身為偷兒,當然愛財,卻不會為了錢趁人之危。
“這就好,”品妃點點頭,“聽說沁玉姑姑見多識廣,一定有法子化解皇上此刻的痛苦。本宮回去以后,希望沁玉姑姑當我從沒來過,全力救治皇上!
說著,品妃狠狠地抓住她的肩頭,似乎在逼迫她答應。
她懂了,她真的懂了──眼前心虛的女人,犯下了這天大的重罪,卻想一走了之,讓她來收拾爛攤子。
但她此刻顧不得這許多,只想著那個簾內的男子,就算讓她去殺人,她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