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份報紙還沒閱完,長桌對面的位子就有人翩然人坐,他估計現在時刻八點十分,她這么早起做什么?
他抬起頭,她已端坐好,對著自行從廚房端來的一碗粥吹涼。天氣漸暖,她著件薄春衫、牛仔褲,纖細的骨架一覽無遺。他的視線接著落在她腳邊那一大袋畫具,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他不動聲色一會,才道:「今天要去哪?」
她笑著拿起桌上的小白板,寫道:「暢生園。∮浀煤湍阏f過了。」
他偏著頭,似笑非笑,「我記得是前幾天的事了。我很好奇,那家餐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建筑,需要畫這么久嗎?」
「上次是畫全景,這次是畫側景!顾肓讼,又寫道:「側邊那片玫瑰園真了不起,方大哥做的造景太棒了,有空你一定要看一看!
進展得真快,已經兄妹相稱了。方斐然果真有一套,讓方菲成天往那里跑,不知道在方老板心里,是怎么看他這個做丈夫的?
「你過來一下。」他勾勾食指,笑容滿面。她不疑有他,放下湯匙直走過去。
剛靠近他,他長臂順勢一勾,將她勾進懷里,橫坐在他腿上,她吃驚掙扎,一張文件紙從背后繞到她面前,他以輕快的語氣問:「這是什么?」
定睛一看,窘迫的笑一笑,拿起他的咖啡掩飾地喝了一口,趁機想掙脫他;他手臂勾得很緊,不打算放過她。
「沒事去銀行申請信用貸款,別人會怎么想?景太太竟然缺這幾十萬,景先生是不是在虐待她?」
她抿著嘴沉默,感到他手勁略松,她向前一躍便獲得自由,抄起筆悶著臉寫道:「我不想和你談錢!瑰X字寫得特別明顯,表示她的堅決。她不想再聽到他那番錢和關系的論調,她不是為了錢愛他。
「好,不談!」他再拿出另一張紙,是先前的借據,他當她的面攔腰撕裂!高@樣就沒有錢的問題了吧?」
她低頭不語,一口一口慢吞吞吃著粥,不再看他。
瞞著他借款就是不想勾起不愉快的記憶,此外,更不想測試兩人關系丕變以后,他對自己有多大方。
「我已經讓李秘書找律師了,過幾天會有人和童小姐接洽,商談監護權官司的事!顾⒁曀,「還有錢的問題嗎?」
她兩眼陡然一亮,彎起唇角,喜上眉梢,想沖過去給予他一個感動的擁抱,瞥見幫傭走了出來,含蓄做了個謝謝的手勢。
他舒口氣,「既然不欠任何債,就別去畫畫了,好好待在家里。家里四處也有園子啊,雖然都是樹,沒有花,難道就不能畫樹嗎?」老是眼巴巴去畫別人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她仰起臉,十分不解,決定回答——「畫暢土園不是為了錢,我答應人家了!
他點點頭,「那好,我現在鄭重請你替我畫這棟房子,我是你老公,是不是有優先權?」
「凡事都有先來后到,我先答應他了!顾灰詾槿坏膶懴埋g詞。
「要說先來后到,是我先認識你的!」不知不覺端起老板的臉色了。
她楞了楞,這點事值得他認真嗎?幾乎是強詞奪理了吧?
她帶著白仮,走到他面前,彎下腰,伸長脖子湊近他,左右端詳他的面龐。他被那雙妙目看得不是滋味,不禁低叱:「做什么?」沒人敢這樣放肆研究他。
她笑咪咪寫了幾個字,「你是不是不喜歡方大哥?」
他冷笑,「不過是主客關系,談不上喜不喜歡!
她不置可否,俯首又寫:「你在怕什么?」
他別過臉,展開報紙,遮住已經快沉不住氣的表情,拒絕談論這個話題。標題才瀏覽幾條,紙張便從上方被抽開,他張口待斥責她,一個吻精準地落下,柔軟的唇輕含住他,細啄淺吮,盡其溫柔,融化了他的錯愕和眉間的褶線。他笑著攬住她的腰,主動回應,一由他主導,這個純純的吻就走調了,她在熱情還沒釀成欲火前推開他,靜靜俯視他,千言萬語都在眸光閃爍中訴說著。
她要告訴他的是——不用擔心,我只會愛你。
他親吻她的小腹,移開不夠坦誠的目光。
他心里的回答是——所有不能化為合約的事,我都不會盡信。
。
他不只看了一次表,臉上并沒有不耐煩,連往昔的凝肅都淡化不少,在他身上倒是罕有的情形,因為王明瑤正和他討論公司一個月后董監事改選的大事,他的心頭大患能不能去除就看這一仗了。
「還有什么要注意的?」他瀏覽手上的卷宗邊問。
「除了委托書緊鑼密鼓的寄發外,該拜訪的股東都不能省略,最好讓員工總動員,勝算才大!顾龔娬{,禁不住看向他。
不知道為什么,那線條放緩后的側臉,讓她實際感覺到,他其實算年輕,大不了自己幾歲,眉眼其實十分凈朗,為何長期喜歡扮得老派深沉、難以親近?
是那樁鮮為人知的婚姻嗎?他后來無意中透露,景太太患有啞疾,她很納悶,這兩人的結識是在妻子患病前抑或患病后?
無法盡訴千言萬語的夫妻關系,他是否無限遺憾?不管怎么看,他在男女情事上絕不拿手,也缺乏投人,不及他在公事上的十分之一,要讓他另眼相看,恐怕不是撒嬌裝媚就能取勝。她非常好奇,不,不只她,公司上下的女性部屬都很好奇,他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女人?
「王律師,請問我臉上沾了什么嗎?」他放大聲量,喚回前面無故失神的女人。如此專業的女性,出現這種呆怔表情,令他相當不自在,他不由得想起方菲畫的那張即興素描,也連帶想起方菲在卡片上的那句話——「你始終認為,從你眼中看出去的一切,才是正確的……」,方菲那雙眼……
「沒事,我剛在想,拜訪股東的事要謹慎,別讓偉利的人抓到話柄,說我們私下交易委托書,扯上法律問題。」背心流了一點汗,他質問的精利眼神差點使她失態。
他點頭同意,「時間差不多了,還有一些細節吃飯時再談,走吧!」他收拾起桌上文件,心事浮上眉間。
「吃飯?」才十一點四十分,他有這么餓嗎?平日他胃口不算好,進食不過是為了生理需求或應酬所需,不像享受其中的樣子。 改呛冒,到公司對面餐廳就行了!顾坏貌桓胶汀
「不,到暢生園!姑摽诙鲈缬械母拱浮
「暢生園?」
那得開車三十分鐘啊!
*
方菲說得沒錯,這一片玫瑰園令人驚艷,主人下了極大的功夫栽培。
他瞧得目不轉睛,放眼幾乎屬于大輪及中輪單花品種,花朵碩大艷麗,花色豐富,還未踏入,風輕輕一帶,清香沁鼻,心曠神怡。
他轉移視線,注意到附近一棵矮樹下架起了畫架,周圍地上散放著繪畫工具及雜物,卻不見作畫主人。
四面顧盼,不遠的圍籬開口處有個戴著草帽、手套的女人,提著蒔花工具籃向他走來,笑臉迎人,清麗的氣質極為悅目。
「方太太!顾e手打聲招呼。
「景先生好,怎么有空來這里?」古典的鳳眼流露聰慧,往他臉上打轉。
「和客戶約在這,聽說這園子不錯,特地來看一看!顾吞椎鼗卮。
「看花?」她抿唇一笑,「那就請您也『順道』看一看方菲吧!她在園子里面,我先走了。」
這對方氏夫妻說話為何老有弦外之音的味道?
他不悅地嘀咕,慢慢走進敞開的籬門。玫瑰園面積不小,花莖頗高,約在大腿高度,滿園花影搖曳,一時還真看不到人。
他沿著一道道花間窄徑尋找,特意不出聲,終于在靠墻處一叢黃玫瑰前看到方菲的背影,她蹲屈在地上,不知在忙什么,難得穿上了薄洋裝,裙擺拂在地上沾了上也不在意,長發照樣束在腦后,以她多用途的帕巾,裸露的手臂有幾處沾上顏料。
他悄聲趨近她,跟著蹲下,大掌覆在她纖頸上;她大吃一驚,整個人跳了起來,差些栽進玫瑰叢里。他忍著笑扶好她,面無表情道:「怕什么?你以為是誰?」
一見是他,嬌嗔地白他一眼,跟著溫存地擁抱他,他尚未回報她的親昵動作,她已經轉身又蹲下,繼續剛才的工作。
不禁微微懊惱,只好跟著俯身探看,「在忙什么?」
她欣然翻過一片葉面展示于他,入眼赫然是幾只不知名的寄生幼蟲,他低呼一聲,朝后退了一大步,驚駭地望著她,那敬謝不敏的反應逗樂了她。她以指尖揉去那些害蟲,再拍干凈手掌,背著手站定,欣賞他來不及遮掩的表情,并且為了發現他的秘密而笑得前俯后仰——這么大個人竟然怕蟲?難怪他從不蒔花弄草,也無意請園藝專家弄個傲人的花圃,屋子周邊清一色是綠葉成蔭的大樹,不必費心照料。
「別笑了!顾谅曇,鎮定后調整姿態!改愕竭@里來是作畫的還是替人除蟲的?」惱羞成怒自己的失控。
她摸摸身上的衣裙,發現忘了攜帶書寫工具,聳聳肩,還在笑不停。
他掏出自己的隨身小冊和筆遞給她,她胡亂寫了幾個宇,「觀察花朵的細部,剛好發現蟲。」彎下腰又笑,完全無法遏止笑意,蒼白的面頰竟笑出紅暈來。
「有這么好笑嗎?」這一生頭一次發生連笑話都沒說就可以讓一個人笑到岔氣,惱人的是,情況還是自己的丑態造成的。他向前擒住她,迫使她站直,佯裝發怒,「敢再笑一下,我就在這里吻你!」
她毫無懼色,轉動靈動大眼,在他面前伸出手爪示意——抓過蟲的,你敢碰嗎?
訕笑意味十足。他當然不受恐嚇,抓住她兩手腕,扳在背后,一手捧住她頸背,將她壓向自己,狠狠吻住她。
她以為他只是裝腔作勢一下,笑嘻嘻沒有反抗,豈知他吻得熾熱,彼此就快透不過氣來了還不松口,她心驚膽顫地任他索吻,直到感覺有只手在胸前游移,才大感不妙,忙偏開臉,捂住自己濕腫的唇。
他的額抵著她的頭頂,急促的呼吸聲清晰易聞,臂彎仍攬著她的腰身,她眨著眼偷看他,羞澀地甜笑,無聲輕問:「怎么了?」
他沒有回答,像在思考什么,輕輕推開她,眼光不在她身上逗留,望著前方的園景,「沒什么。我回去了,有人在等我,畫完快回家,別再玩了!
他揮揮手,踏步離開,留下迷惑的她目視他的背影。
他失控了,無法言說的隱憂交織著對她的沉溺,從沒想過會一天比一天更愛戀這個女人,愛戀本身不是問題,愛戀背后有更大的牽引,讓他不能全盤掌控自己。他不輕易投注任何感情,就是為了避免無法掌控全局的感覺日趨蔓延,那令他想起了一個人……
。
這對夫妻真的不是普通的怪!
幫傭咕噥著,手邊還得極力維護自己的工作權。
景太太只要有空鉆進廚房,問清楚今天的菜目之后,就沒停下來過,洗菜、切菜、解凍肉類,遞鹽、幫忙灑胡椒粉、端菜上桌,使她成了站著指揮的大廚,景太太成了跑腿的二廚。本來能減輕工作量不是壞事,這位口不能言的景太太又不羅嗦,隨和極了,有時看她忙不過來,還會分擔清潔工作,她沒在一戶人家做幫傭做得那么舒服過。
沒想到樂極生悲,就那么倒霉的一次,她的腳前幾天才扭傷過,拖地拖了一半就讓景太太把拖把搶了過去,硬叫她坐在沙發上休息,兩條象腿架在茶幾上舒緩筋骨。
從來不在晚上七點以前回大屋的景先生竟無聲無息進了門,并且碰巧在玄關撞見跪在地板上整理鞋柜、擦拭屏風的景太太,不愧是見慣場面的景先生,一聲不吭地走進來,太太親熱地抱他也沒多大反應,他用厲眼瞧了一下慌張起立的她,逕自上了二樓。
提心吊膽了一會,景先生再次出現在她背后只說了一句:「如果太太把事情都做完了,你還能做什么?」她就懂了,百分百懂了,她可不想被解雇。
所以,她現在比以前更累!
她把景太太手里的蔥搶過來,用最快速度切成碎末,瞄到那雙手轉而攪拌那鍋什錦粥,她跳過去把湯匙奪走,假裝要試味道,背后的冰箱被打開了,她搶先把蔬果抱滿懷,不讓削皮切丁打果汁的工作被代勞,摸不著頭緒的景太太干站在一旁,把墻上的小白板摘下寫字——「沒事那我去洗衣服了。」
這可不得了!她攔住景太太,偷瞟一眼餐廳小聲道:「景先生要走了,還不快去說再見!」這招百試不爽,景太太必然沖到門口對不太熱情的先生道別。雖然她搞不太懂這對一冷一熱的夫妻要怎么相處,不過太太好像也不介意,每天歡歡喜喜地送門。
方菲追到大門外的廊檐下,拉住正要上車的景懷君,責備地看著他。
他知道她要什么,她要一個熱烈的擁抱,最好是一個深吻。
他躊躇再三,避不開那雙深潭般的凝視,握住她的肩,想給個蜻蜓點水的淺吻,她伸出手掌阻擋了他,指指自己喉嚨,他立即會意,她昨晚說過似乎感冒了,不想傳染給他,那么她想要的是擁抱了?
不等他動作,她主動投進他懷里,環抱得密不透風,他僵如樹干,被她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负昧藛?待會會塞車!顾滩蛔√嵝阉
松開后,她盈盈甜笑對他揮手道別。
車子一離開,她轉身進了屋內,一副嗒然若失的表情走進廚房,舀了碗粥,坐在他坐過的餐廳座位上,幫傭跟著走了出來,替她拿來了小白板。
她厭倦地將白板推開,摸著喉部早已無用的聲帶區,突然感到一陣遺感。無論怎么寫,也寫不盡她要訴說的千言萬語,就算是簡單幾句話,也不能隨時隨地像常人般開口傾吐,總是慢半拍,缺乏時效……
平靜地面對自己命運多年的心,無法遏止地澎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