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太篤定了,反令人生疑。
大四那年,他隨著大學青年服務社團進入此私人慈善基金會從事義工,方菲算是前輩,大他不過兩歲,因為和基金會的一位受益兒童的母親有深刻淵源而成為常任志工,平時以兒童繪本插畫為主業。第一眼看見她,還以為她是其它大學的同性質社團的服務學生,她恒常不施脂粉,直發垂肩,T恤加上破牛仔褲是標準裝束,天冷頂多加件毛衣,蒼白的臉蛋配雙幽幽水霧眼、黯淡的薄唇,乍看像營養不良的窮學生,接觸久了才知道嚴重誤判。
她吃的份量不亞于男人,但多為五谷雜糧等粗茶淡飯,油炸精致美食一概不碰,她表示,體質不適合;她身上從沒有多余的裝飾品,防水材質運動背包和粗獷的男性運動表,一看就知道是為了耐磨耐用才買的;以為她經濟拮據,卻從側面得知她私底下認捐了不少基金會硬件設施,實際上并不愁生活;纖柔的外型十足女性化,言談卻爽朗不拘小節,甚至常有促狹自嘲的表情,唯一避而不談的是她的啞疾。她和那些因天生聽障而導致的發音困難孩童不同,她的聽力完好,她的聲音是在五年前失去的,原因不詳。
總之,她簡單又復雜,獨來獨往但不落寞,對孩子未來的發展熱情又投入,似乎那才是她真正的嗜好。但,說是嗜好又太勉強,陪同那些心性敏感的聽障孩子需要過人的耐力,沒有強大的動機是待不下去的。
「讓那些大老板慷慨解囊可不容易,他們多半都支持自己財團的基金會避稅去了,哪輪得到我們?」不想她費了一番功夫后失望,他實話實說。
『這招行不通,我還有別招!凰粸樗鶆,一臉志在必得。
和他玩票性質地加入志工相較,她的過度認真有時真令他汗顏。
辦公室門外響起一串長嚎,高低反復,是不知所措又控制不良的童音哭嚷,兩人面面相覷,她拿了枝筆在白紙上寫--「是新來的孩子,叫小富,昨天才從中部上來,適應不良。有一件事拜托你,下星期我得回美國一趟,閱讀室人手會吃緊,請你有空多幫忙,謝了!」
「回美國?」她說「回」,不是「去」,顯見她的家人在他鄉。「看家人?」
她笑而不語,推開椅子,指指外面,做個鬼臉,快速以手語道:『我去看看,待會張姐會發瘋,她最怕孩子哭。』
直到她走出門外,他才想起今天來的目的--周末公司有個迎新一日游,到公司所屬溫泉旅館烤肉兼泡湯,他想邀她去,不為任何曖昧理由,僅只是覺得,她才二十六歲,還是青春無敵的年紀,生活不該老是環繞在挫敗、奮斗、淚水的氛圍里,她該和一群朋友盡情笑鬧,不醉不歸……
他不經意看向計算機屏幕,兩眼發直。不知何時她打開了信箱閱信,忘了隨手注銷,是一封十分鐘前才收到的信--
方小姐:
基于通貨膨脹,物價指數上升,景先生交待下來匯給您的月生活費將增至六萬元。至于景怡苑的公寓,景先生已將其過戶在您私人名下,請盡快遷入,以免造成浪費。若有其它必要花費,請盡量利用景先生所為您申請的信用卡副卡,本人將每月為您一并結算。前天您所提交的計劃申請書,本人調查后發現,基金會發起人是一名優秀的小型企業主,而介紹您認識基金會的好友童絹女士,她丈夫利瓦伊新先生是為陽富地產的所有人,資產以億計,照常理基金會所缺經費不該讓您這個志工來傷神,請明查!
祝 安好
李秘書
他不知該如何解讀這么古怪的一封信函,他侵犯了她的隱私,一個她百分百不會與他分享的隱私,一個充滿了遐想空間的秘密,一個可以說明她若即若離的交友態度的秘密……
他替她按了注銷,陷入了掙扎,不知該不該開口邀請她。
紐約州,克里夫小鎮。
三月末了,以為嚴冬已過,竟又無聲無息飄了雪,慢慢妝點克里夫這個熱鬧小鎮。
暮色已降,景懷君算一算時間,再半個小時就能抵達下一站蘭登鎮,那里人煙更稀落,供餐的小店或商店大部份應該都打烊了,或許在克里夫鎮暫停,選瓶好一點的紅酒和熏肉……足不出戶的老股東李士凡并不挑剔,重視的是遠道而來的心意,雖然可惜了他在機場不慎遺失的上等法國陳年紅酒,還是能寬慰退休后的老懷。
方向盤打個轉,右手邊是小型的購物超市,招牌在雪花間閃耀。他停好車,走進玻璃自動門,暖意撲面而來,顧客三三兩兩,順著貨品分類指標,他走到對角線盡頭的酒類陳列柜,仔細尋找佳釀。
背后是一排靠窗的簡易休憩座位,幾盞吊燈,能讓喝熱飲的顧客小歇一會。他隨興瞄了一眼,有個黑長發、戴著耳機聽歌、披著圍巾、穿著白色羽絨衣的年輕女性站在他身后,右手捧著一杯熱咖啡,左手翻揀堆得似小山高的促銷品巧克力禮盒,女孩全身包得嚴密,大概十分怕冷,面色雪白,下巴藏在圍巾里。
大概發現了前方的注視,突然抬頭,他微愕,急忙調開目光,繼續尋找目標品牌。他不大和陌生人交誼,總覺得浪費時間和心神,他多看女孩一眼是因為這樣的近郊小鎮很少看得到東方人,而且,女孩在白衣的襯托下,雙眸瑩亮,彷佛含著水氣。
挑好了紅酒,他準備走向生鮮肉品區,門口卻傳來一片喧嚷紊亂的聲音,緊接著,對空發射的一發槍擊聲震懾人心,他從食品架的空隙望過去,三名蒙面男性手持長槍,環視店內一遭,大喝:「全部出來!趴在地上!不準動!除非想吃子彈!」
所有顧客不敢猶疑,紛紛丟棄手里的商品,五體投地趴下,大氣不敢喘,只有小孩被父母強行壓制地上,發出微弱的掙扎啜泣聲。
他隱匿在一座啤酒小山后,聽到收款機被迫打開的碰撞聲,蒙面人吆喝收銀員取出錢財的威脅字眼,他屏息以待,暗咒幾句運氣不佳。接著,身邊不遠處的異動引起他的注意,剛才的東方女孩遠遠背著大門方向,悠然自在地在角落里揀選巧克力,渾然不為所動,頭顱微微擺晃,似在隨音樂打拍子,瞥見他在角落怪異的蹲姿,竟含蓄地揚起嘴角,無聲地笑起來。
太驚疑萬分了,趕緊對她做個「蹲下」的手勢,女孩傾著頭思忖,臉上凈是微笑。
他氣急敗壞,直覺女孩反應太遲鈍,干脆一把將她拉下。同時間,耳畔的一瓶罐裝啤酒驀地爆裂彈落,啤酒小山受到震動迅速崩垮,他往后跳開,最先落地的啤酒罐被射穿了,酒液噴出,可能是搶犯懷疑有人搞怪,以此作為警示。
女孩驚楞,朝天花板角落一面凸面鏡望去,看見了那幾名搶犯,不可置信地轉回頭,動作僵硬。一顆子彈再度射出,穿過他的發鬢,擊中玻璃窗,她朝后一跳,踩中啤酒罐,猝不及防仰面倒下,手上的咖啡灑了他一褲管,他快速摀住她的嘴,一手壓制她的胸口,不讓她起身,耳機全都脫落,她聽到了他的呼吸聲,頻率快得驚人。
兩人對視良久,他腦海閃過千百個念頭--笨女生害人害己,及將遲到的重要會面,狼狽的衣衫,不能脫身的筆錄過程,可能延宕的班機……
他心思越紛亂,手勁便越強,女孩動彈不得,只能左右移動眼眸。短短五分鐘,搶犯匆匆退場,人們忙不迭爬起來安慰彼此,他終于放開了她,破口以英文斥罵︰「妳是聾子還是傻子?沒聽到有人叫搶劫?妳不要命也不能拖累別人,像妳反應這么慢應該待在家里別出來,省得害人害己!」
她怔怔坐起來,來不及反應,他已經消失在貨架后。
車子快速急駛在落雪中,與警車錯身而過,在下一個路口前他忽然煞車,兩手摸遍全身上下口袋。皮夾遺失了!里頭有一迭美金現鈔和身分證件。
不容遲疑!他折回原路,重新回到事發現場,數輛警車歪斜停放在附近,他長驅直入,循著走過的路線尋覓。不久,他看見了女孩,站在推車附近,手里正拿著他的黑色皮夾,專心翻找內容物,大概太緊張,幾張鈔票掉了一地,他見狀怒意陡升,一把抄過皮夾,低吼,「我沒空和妳計較,妳好自為之!」
她扳住他手臂,試圖解釋,發出似感冒引起咽喉炎的喑啞聲,一名警察見兩人拉扯,機警地介入,「兩位也是劫案目擊者嗎?」
「放手!」他再次向女孩低喝。女孩面目堅決,突然低頭打開背包找尋什么,暫且松了手,他煩不勝煩,將警察拉到一旁,大略描繪事發經過,留下名片,和耐人尋味的一段話,「這位小姐反應和常人有異,恐怕得好好問清楚,她到底是真不知有歹徒入侵,還是另有隱情!
反身大步離去時,女孩急欲追趕,警察掣住她。他不再回頭,那一對慌亂的小鹿眼卻印在心頭良久才淡去。
這一趟意外的旅程,帶給他的得與失,已難以預料。他站在車門邊,手掌往車頂拂掃,拂去一層皚皚白雪,拂不去乍然臨頭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