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知道了,也來不及了。
從飯店亮麗的洗手間走出來,李秘書小眼一亮,她卻翻翻白眼。
一換上這件米白小洋裝,她就開始渾身不對勁,材質沒問題,滑軟的緞料親膚性極佳,柔若無物,剪裁更是高段,合貼得似是量身訂做,這一點不得不佩李秘書的精準眼力,那么,問題在哪里呢?在李秘書那句贊嘆——
「咦?真看不出來喔!以為你很瘦,原來你有料吔!露錯地方了!」所以體貼的他選了件胸前有繁復皺褶花樣的洋裝,而在背后上半部鏤空一小部份展露美背,就是這見空氣的一小塊,讓她不自在到走路也要走在李秘書前頭。
「說!是不是景先生的主意?」她寫得很用力,快戳破便條紙了。
手帕往空中一揮,「呿!景先生哪懂女人吶!去年在配合廠商的春酒宴上,他老大把前后跟他搭訕的兩位名媛的名字都給搞錯了,可人家長得分明兩個樣,你說他對女人多有監賞力?這件事可是我建議,景先生同意的!方小姐可得給我面子。
聽見景懷君被屬下拿來消遣,她不自覺開懷起來。
逗樂了方菲,李秘書又同她咬耳朵,「所以啊,景先生平時表現若有不盡理想之處,您就多包涵包涵,別同他計較!沒辦法,形勢所逼,大家等著看他怎么再創凌群高峰,不進則退。
說到底還是護主心切!
她頓時沉默,隨著電梯上升,抵定,走在敞亮的通道上,進入中式餐廳,由服務生帶領進包廂。她正要進門,李秘書拉住了她,「等等!」大手搶過她的背包,努力翻找一陣,令人氣餒地只找到一枝粉色護唇膏和黑色發圈,他無奈地指揮她抹上一層唇色,在腦后束了一只緊實利落的馬尾,左看右看差強人意,咕噥著,「幸好皮膚白,不打粉也行。去吧!」
這么慎重其事,反啟人疑竇,但一進包廂,狀況又平常得不得了。
「這位是景太太吧?真年輕!」
景懷君的反應不必詳述,一百零一號表情大概只有李秘書男扮女裝跳芭蕾才有可能改變,至于同席的范氏中年夫婦,男的豪爽大方,笑聲洪量;女的有些面善,秀致的五官極吸引人,雖屆中年,體形纖窕,聲音仍清嫩,毫無老態,寒暄時目光不時掃過方菲身上每個細部,似乎對她產生了某種不尋常的興趣。
照例景懷君介紹妻子的口不能言時,以身體違恙一句話帶過,范先生不以為意,打開商場的話匣子便沒完沒了;范太太關切地看著她,手指甚至輕掠過她的喉部,問道:「恢復得還好嗎?」
她微驚,不知范太太意指為何,身邊的景懷君摸索到她桌底下的手,輕按一下示意,她連忙點頭,范太太仿佛松了口氣。
「看來他把你照顧得很好。你快樂嗎?」音量很低,算是私語,耳尖的景懷君卻又捏了她指頭一下,她再次點頭,笑容有些僵硬。
秀氣的范太太微歪著臉蛋打量她和景懷君,面龐滑過復雜的心思,甚至帶了那么一點點她以為錯看的憂傷!咐蠈嵳f——」范太太貼近她耳垂,像一對感情融洽的母女在說悄悄話,「你有多愛他?」
她倏地抬頭,怔望著對方,臺面下的右手被一只大手使勁箍緊,她感到了疼痛,反手將指甲掐進大手掌心,大手文風不動,執拗地要求她正向表態,她咬牙,努力露出微笑,張嘴無聲回答:「很愛!」
不確定是否取信了對方,范太太終于不再問這些尷尬的問題,她掙脫了右手,只想拿到嘴邊呵疼。
一席下來,男人們只顧說話,她吃得小腹脹痛,因為范太太像是怕餓著了她,把一堆佳肴直往她碗里堆,佐以期盼的眼神,不吃像對不起她。
患病之后,她幾乎不曾如此太快朵頤過,坦白說,不是很好受,但如果讓嘴巴忙不?梢员苊饣卮鸸謫栴},她絕對選擇前者。
飯局終于在胃里的食物頂到她喉嚨前結束,年輕夫妻恭送長輩到電梯口,范先生和景懷君握手言別;范太太突然向前擁住她,做個親熱的道別,她四肢僵滯,任憑摟抱,鼻端充滿對方的香氣,這個擁抱太緊了些。
「希望你外公做對了這件事,保重!」幸好沒人注意到她的錯愕表情,她真以為自己幻聽了,范太太有多了解這樁婚事?
電梯門一合上,她長舒一口氣,想起了什么,責備地白了身邊男人一眼,扭頭就要乘另外一部電梯離開,景懷君語調閑散地開口,「還以為你觀察力有多敏銳,原來不過爾爾,完全不認得了嗎?那就是你雁青阿姨!
雁青——
她瞠目以對,粉唇半張,一臉不能置信。好一段時間回了神,拼命摁電梯鍵要追上去,景懷君將她扯到一旁,阻止她的沖動,「不可以!她不想讓范先生知道以前的事。她現在過得很好,這次回來,除了私下到我父親墳前上香,就是想看看你,別再去增添她的困擾了。」
她掩著嘴,回想范太太的面容,那股面善的奇妙感覺,原來來自和母親相像的五宮。幼年和雁青阿姨無緣見面,沒想到會因為景家,她竟然和在家族消失近二十年的親人相逢不識!雁青阿姨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她間接因為對方過去的不幸,置身在這個男人身邊。
她靜了下來,背靠墻角,張嘴對他做出「謝謝」二字的唇形。
他不以為然地哼了聲:「這倒不必,是她自己找上門的。我對我父親的執迷不悟并不認同,人家都另有春天了,他還悵惘到離世。如果不是因為范先生這個客戶,我并不打算讓我父親死后更遺憾,看著心已他屬的舊愛到墳前吊唁!」
內心沉積已久的忿懣脫口為譏誚,他自行走到電梯口等待,不再理會她。電梯門一開,前腳才跨進,袖口就被掣緊,他回頭一看,她攬著眉,一手捂著小腹,滿眼央求。
他不悅地退出電梯,沉著嗓子道:「我說過你阿姨不想受到打擾,就算她不忌諱和你相認,我也不許你和她走得太近。我父親人都死了,追悔再多有什么意義?她也別想干涉我和你的事!」
她搖頭擺手又跺腳,干脆招手示意他俯近,他戒備地垂下臉,她趕緊一手勾住他后頸,強迫他注視她的嘴,雙唇夸張地開合,讓他看清她想表達的話——
「我——肚——子——好——痛,請——帶——我——回——家!」
。
「景先生,景先生?」
他回過頭,一臉不耐,仍對著手機道:「這件事你去安排,再多帶點消息回來,明早不必趕回公司開會!
合上手機,他按捺不悅,向大嗓門喚他的中年護士保持基本禮貌微笑,「我太太可以走了嗎?」
護士瞪大眼,禁不住打量這位稱得上俊秀、衣冠楚楚,卻缺乏親和力的成功人士。從踏進醫院急診室開始,他就沒停過對外聯絡,老婆在哪里診療也不甚關心,她忽然十分慶幸自己的丈夫只是個普通人?捶椒魄迨莸哪泳筒碌贸龇蚱奚畈辉趺春眠^。
「醫生請您進去。」
他遲疑了幾秒,還是跟在護士后面左彎右拐到了一個小小診察室里頭。方菲坐在醫師對面,腦后馬尾散開,口紅褪色后,整個人更蒼白,兩只細細的臂膀撐在椅子上,神色有點委靡。
「景先生,景太太剛剛吐過了一回,已經好多了!怪心赆t師抬頭審量他,不解地開了口,「景太太不能吃辛辣、刺激性的食物您不知道嗎?更不該暴飲暴食,傷了腸胃,應酬的場合以后能免則免。平時保養的功夫比治療更重要,希望家屬也一起配合!
他稍楞,隨即應承道:「是我的疏忽,下次不會了!
方菲悄悄覷看他,捧著頭暗嘆口氣。
「這幾年的術后追蹤,都沒見您陪同來過,親人的支持,不可等閑視之,請多關照她的身體,她若有問題,您也不好過對吧?」
這位醫師管得是不是越界了?特地讓他進來就是教訓他?
「我會注意,謝謝!」勉強做出家屬的唯唯態度。
醫師手一揮,示意下一個病人進來。
「請到外頭拿藥,讓她按時服藥!」護士不客氣地對他吩咐。
額角隱隱抽動,他傾身扶起方菲,并肩離開診察室。
在領藥柜臺,她拿了枝筆,在藥單后面寫道:「我早說別來醫院,送我回家,休息一下就行的!
「然后半夜三更再掛急診嗎?你不能吃就不該逞強,沒有人會嫌你浪費!」
她嚇了一跳,這話該是他說的嗎?安排這場飯局的不正是他閣下嗎?
他板著面孔,冷峻地瞥了她一眼,似是極惱怒;她見狀也惱了,撇過臉不看他。
醫師的嘴可不是她能控制的,他就不能委屈一下下?難受的人可是她啊!
她縮著肩,抱著雙臂,強烈的空調侵襲她背后挖空的一片肌膚,她咬著牙避免抖顫,嘴唇已經泛青。
肩頭冷不防覆蓋了件男性外套,她詫異地回望他,他面朝領藥口不搭理她,上身只剩件灰色絲襯衫。她狐疑地朝診察室張望,接著在藥單空白處寫著,「不用擔心,醫師看不見這里,不會對你的不體貼有意見的。」
他從藥劑師手中接過藥袋塞給她,昂首走在前頭,放聲道:「看看自己冷成什么樣子了?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是不是想告訴別人我虐待你?」不知李秘書是怎么搞的,竟讓她穿得如此單薄而且……清涼!他何時表示過喜歡女人盡情展現身段了?尤其是他的——
他身子頓了頓,又繼續邁進。她不禁慢下腳步——他都用這種不討喜的方式表達善意嗎?
走在他身后,念頭快速流轉,她噙著淺笑,在藥袋上歪歪扭扭寫了一長串,追上他。
「既然您這么好心,那可不可以減少我們每星期的見面次數?而且,只要單純吃飯就好,過夜就免了,這樣兩個人都會睡得很安穩,你說好不好?」
他匆匆掃過這些難以辨視的草字,睨著她好半晌,接著,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你睡得很不安穩嗎?很抱歉,那得靠你自己調整心態了,提出履行同居的是你,想分居的又是你,我可不能老是被你牽著鼻子走對吧?守規炬才是上策。對了,今天你也累了,就在你公寓留宿吧!上次請你把另一間房整理出來,你準備好了沒有?」
「……」他哪根筋不對?
「如果沒有,那很對不起,你又得睡客廳了。身為主人,總要犧牲一點,你說是不是?」
她被他這一串話唬得一楞一楞,呆立了片刻。
他當真這樣想維持關系嗎?她并不這么認為,能讓一個生活等同于工作的男人樂此不疲地對付另一個女人,只有兩個原因,一是她徹底冒犯了他;二是——他的確對這樁食之無味、又無法輕言放棄的婚姻充滿了難以言說的反感。
她靜靜地隨他上了等候在醫院側門的座車,托著腮目視窗外。此刻,在胸口緩緩流淌著的,竟是對他異樣的同情,同情他為了一手提拔他的景恒毅,維持沒有一點樂趣的婚姻。比起來,她活得自在多了,因為不奢望遇見愛情,名義上的婚姻對她產生不了枷鎖,更不妨礙她的生活;但是他就不一樣了,無法讓她公開曝光在社交場合是一件憾事,隨心所欲地追求女性又會招來蜚短流長,依他嚴謹無趣的性格,豢養情婦必然感到太費事,想來真是進退維谷啊。
既然麻煩的源頭來自于她,她總能做一點事吧!
她拉攏外套衣領,在他的味道的包覆下,陷入長長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