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烏玄斗臉上笑意快掛不住,心底不知道幾百次暗罵大哥當初心太狠,才會搞得么弟如今翻臉不認人時,便聽烏玄度道——
“四哥說的是!钡痪湓,已經是他的底限,如果可以,往后壓根不想再與之來往。
烏玄斗暗松口氣,慶幸他給了自己幾分薄面,打著這份底氣又道:“么弟,今兒個我跟大哥來,就是要你到大哥那兒,咱們兄弟吃頓飯!
烏玄度緩緩地拉下他的手。“不用,我累了,只想歇息!
烏玄斗見狀,頗能理解!耙埠,想見面還愁沒機會嗎?瞧咱們一心只念著你,倒忘了你一路回京必定是倦了,好生歇著吧,改日四哥找你時,可不準把四哥給擋在外頭!敝劣谝趺磽醮蟾,他是一點意見都沒有。
烏玄度正要開口,便聽見凌亂的腳步聲,抬眼望去只見一名小廝正朝這頭奔來。
王強已經快步去攔人,先是將小廝劈頭罵了頓后,隨即回頭稟報:“大人,五軍營中軍坐營官斐大人來了,見或不見?”
烏玄度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白屗趶d里候著吧!
王強應了聲,去迎客順便把小廝給一并帶走。
“既然六弟有事要忙,咱們就先走一步了!睘跣纺X筋動得極快,一聽是中軍坐營官斐大人,便知道是這回跟著回京論功行賞的斐澈。
這回斐家父子沾了六弟的光,斐有隆復了西軍都督一職,斐澈更是封了中軍坐營官,如今斐家在朝中算是炙手可熱,現在離開剛好可以打個照面,畢竟那可是親家舅子,要順勢聊個幾句,探探來意,再自然不過。
烏玄度應了聲,勉為其難地送著兩位兄長離開,方巧在進主屋的腰門上和迎面走來的斐澈碰了頭。
“親家舅子!睘跣䦶V和烏玄斗齊齊喊著。
“妹夫,親家叔子!膘吵簱P開笑意,熱絡地與兩人寒暄。
斐澈承襲了父親的長相,方頭大耳,武人之姿,就連性情也是帶著武人特有的爽快不作態。
烏玄度在旁冷眼瞅著,待他們幾個寒暄夠了,才淡聲問:“斐澈,有事?”
這話一出口,烏玄廣隨即出言低斥,“六弟,不得無禮!痹詾樗浐蕻斈瓴艑ψ约旱,豈料竟對他的大舅子也是這般。
“不礙事,玄度一直是這樣的!膘吵汗χ,壓根沒放在心上。對他而言,像烏玄度這樣真情直性的才好,他沒興趣跟那些心思曲繞的人兜在一塊。
“玄度,我爹要我過來瞧瞧你這兒整頓得如何,要是人手不夠的話,說一聲,我讓人替你找一批人來讓你挑選!
“不用了!
“就知道你肯定這么說,但不管怎樣,十日后我家要開宴,你非得過來一趟,都在這條街上,用走的不用一刻鐘,你非來不可!
“知道了!睘跣刃闹遣唤o個滿意答復,斐澈不會放過他。
“那好,瞧你一臉乏樣,今兒個就先放過你,宴上再跟你好好喝幾杯!膘吵亨咧,隨即回頭替他招呼烏家兩個兄弟。“兩位,咱們一道走吧,他今兒個在朝堂上可折騰著,還讓皇上給喚進了御書房,就別擾他了!
“是嗎?”烏玄廣不禁覷了烏玄度一眼。
自己可是連早朝都不列席的六品官,而他一進宮就被皇上喚進御書房……不管皇上到底交代了他什么差事,都代表皇上看重他。
這人生際遇,怎能教人不眼紅?
神機營衙門,烏玄度坐在辦事房里,翻看著編列名單與其身家背景,又查看火器兵器的備量,對照著每年編列的餉銀,嘴角浮現似有若無的譏笑。
適巧,湯榮走來,瞧見了這一幕。
“烏大人瞧見了什么有趣的事嗎?”湯榮大步走到案邊,瞅著攤開的編列名單和庫房帳本,好奇的問。
烏玄度不答反問:“湯大人可已將刑司的事處理妥當了?”
“自然是處理妥當了,我這兒有幾個人選可用,都是從其他衛所調來的,你瞧瞧合不合用!
烏玄度瞧也沒瞧一眼。“湯大人屬意即可。”幾個打下手的人選,只要湯榮看得上眼,那就代表是萬中選一的,他沒必要事必躬親。
“那好,人選就我自個兒挑了,倒是烏大人這兒可有眉目了?”
“眉目是有,可是涉及極廣,真能照辦?”
“為何不辦?皇上親自授權與你,不就是要你好生整肅?只要有真憑實據,便調來審問,待屬實,直接立判,要有人不服,叫他們給皇上遞折子去!睖珮s嘻皮笑臉地說著,翻看著名單,又道:“不過,我倒覺得不用太過急于一時,省得打草驚蛇,那就不妥了。”
要知道軍中最藏污納垢之處便是庫房和名單了,不管是編列空頭名單領空餉,抑或者是編列軍器虛單跟戶部要錢,簡單來說就是編派各種理由拿錢,可這事要是沒處理得當,教人有了防備,屆時辦起事來綁手縛腳的就麻煩了。
是說……這人腦袋倒是清楚,不用旁人指點便知道該從何處下手,他到底是哪門子的紈褲子弟,腦袋這般精明來著?
“依我看,第一波就先處理這里吧!
湯榮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指從名單上的第一列往下滑了一尺的長度,細看上頭的名字,湯榮嘴角笑意不禁更濃。
“提督大人何以認為這些人真的是虛職空銜?”
神機營為首的是提督,底下兩名武官輔佐,再分中軍、前掖、后掖、前哨、后哨五營,里頭各一名坐營官,頭官、武臣等等軍職,編列共五千三百名,再加上馬營里的五千名營兵,其余雜七雜八無品職,林林總總也有一萬一千名。
烏玄度才剛進神機營幾日,壓根未點兵,更未正式操演過,又是如何得知名單這些人全都是列個名條領空餉的?
烏玄度指著另一本名冊!斑@本是寫著何時移汛和操演的營兵名冊,但是這些人每回必都出現,額外領了筆操演津貼,然而這些人幾乎都是權貴子弟,湯大人認為這些人真的熬得過移汛操演這種活?”
這種事說穿了早已見怪不怪,每個營里大抵都會塞進一些空銜子弟,基本上只要在位者或者主事者默許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了,可這回是皇上指名要清查,那就意味著軍營里已經腐敗到皇上無法容忍的地步。
之所以容忍,是尚未找到那把開封的刀,如今找著了把合用的,還客氣嗎?這也說明當今皇上是個有心想肅正貪腐的明君,倒也是百姓之福。
“有意思,那就按著名單,差人去逮人了!焙脴拥,頭一波就把一些權貴子弟給得罪光了!
可,皇上想要的,就是這么干。
“湯大人記得,這事要暗著來,千萬別走漏風聲,否則效果就減半了!
“放心,這事我明白的。”湯榮笑得萬分愉悅,他本要離開,想到什么,回頭又問:“軍器呢?提督大人要不要分點心神查查,也許一網打盡會更省事!
“不,得要先逮住人,后頭動手腳的人才會擔憂,要么將短少的軍器補上,要么嫁禍到其他人身上,我等著他們胡咬一通再出面,不過屆時恐怕不只是神機營的事,而是會牽扯更廣,得請示皇上圣裁!睘跣嚷龡l斯理地道。
軍中腐敗絕非一個神機營而已,通常在利益互通的情況下,五軍營、三千營甚至是五軍都督、兵部都是同流合污的,真要肅正的話……那會是一番大工程。
湯榮聽完,對烏玄度生出了敬仰之心。
“原來還有這種作法。”皇上也認定所有衛所都得查辦,只是嘴上沒提而已,他竟已經想得這般周詳了。
“多的是決心,而不是作法。”帝王向來是懶于處置這些事,只因工程浩大,且一個不小心會教百官離心,動搖自己的帝位,所以真要查辦,需要的是決心而不是作法。
官員腐敗是每朝每代不變的課題,他也曾是帝王,自然清楚如何釜底抽薪,避免朝中余波蕩漾,而他愿意為這位年輕帝王效命,那是因為他需要一個身分,方便他尋人罷了。
“這話,我記下了!睖珮s決定回去跟皇上分享他的想法,順便恭賀皇上這回真是挑對人了。
余暉西斜,西軍都督府前車水馬龍,不少賓客已早早入席。
烏玄度依約赴宴,但遲了點時候,只因刑司才剛部署完畢,他列好了單子,就等著明日湯榮將人一個個帶回刑司查辦。
才剛踏進西軍都督府,斐澈隨即熱絡地往他肩上一搭!霸趺催@時候才到?我爹都快望穿秋水了!
“衙門有些事。”烏玄度淡聲解釋著。
“怎么,才上任而已,手頭上有那么多事要忙?”斐澈壓根沒將他的淡漠看在眼里,逕自拉著他朝大廳方向走。
“嗯!
“聽說你這幾日忙得也沒跟你幾個兄長見上一面?”
烏玄度狀似漫不經心地應著。“嗯!
“玄度,這樣不成,不管怎樣,你好歹也跟他們吃頓飯,聊聊近況,畢竟是親兄弟,哪有這樣避不見面的。”
“嗯。”
“……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沒聽見我在說什么?”連續嗯了三聲,敷衍得還真帶勁。
“不,我只是像聽見了什么聲音!睘跣瘸曇魜碓赐,那是片林園,正是華燈初上之際,此刻那兒卻漆黑一片。
在他頭一次吞食了魑魅魍魎之后,他就發現自己的五感要比常人強上太多,就連肉體上的傷勢都回復得異?臁6丝,他隱隱聽見撥水的聲音,彷佛有人在水里頭慢慢地泅游著,在乍暖還寒的天氣,這聲響能不怪嗎?
斐家重回西軍都督府,怕是尚未安頓妥當,所以才沒在林園里外懸上風燈。在不見光的黑暗里,能發生的事可多了。
“哪有什么聲音?”斐澈問著,后頭有小廝跑來,稟報著事,斐澈思忖了下,便對著烏玄度道:“玄度,我前頭有事正忙著,你朝這條小徑走到底便是主廳了,一會我再去找你。”
烏玄度應了聲,待主仆倆腳步聲離開后,他才信步朝聲音來源望去。
他向來不是個多管閑事之人,歷經了千年的重生,彷佛也磨滅了他的喜怒哀樂,磨得他彷佛只剩生存本能,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事能引起他的興致,除非老天讓他遇見愛妃,否則他是注定得要如此過盡一輩子又一輩子。
走過林園,盡頭是座人工湖泊,不遠處可見架燈的跨橋,橋上燈燦如晝,人影幢幢,而聲音……不見了。
他垂眼看著深不見底的湖泊,回想他方才聽見的是泅游的聲響,可才剛要入春,誰會傻得在湖里泅游。
淡漠的掃過湖面,他沒意愿再往前走,只因再往前恐怕就屬于內院,不是他這外人能踏進的,于是他回頭就要走,但幾乎在同時,身后傳來游出湖面的聲響,他微微側眼望去,就見湖面上有個小姑娘半沉半浮。
在對上眼的同時,他瞧見她瞪大了眼,渾身顫抖著,也不知道是冷還是懼怕,抑或是擔憂這一幕教他這個外男撞見,怕是要毀了她的清白。
烏玄度當下轉開眼,并非因為他是個君子,而是他并不想娶妻。
姑且不論她是為了什么原因掉進湖里,但為了她好,他能做的就是趕緊離開湖畔,頂多是讓斐澈差府上女眷過來處理。
才要舉步,便聽見朝這頭走來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又沉又快,教他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加快步伐,攔截了不知何故朝這頭走來的人。
他算是仁至義盡了,至于她最終是什么下場,與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