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軍都督府東邊的攀香院里,斐有隆正沉著臉坐在偏廳,就連向來笑臉迎人的斐澈也難得板著臉,讓同在廳里的斐有隆之妻張氏、斐澈之妻劉氏都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連氣都不敢吭一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踏進了攀香院,彷佛沒見到里頭的沉悶氛圍,擰起柳眉,帶著幾分任性道:“爹,不都說蝶引沒事了嗎?女兒正倦著呢,還非得差人將女兒找來不可!
聞言,張氏急得想將女兒給拉到一旁,可已來不及,斐有隆怒不可遏地低吼,“你到底在做什么,蝶引落水,你明明就在旁邊,為何不趕緊差人將她給拉上岸,卻大聲呼救,引得外男踏進內院?!”
斐潔張口欲反駁,卻被母親硬是攔下。
張氏攏了攏發鬢,柔聲安撫道:“老爺,這事不能怪潔兒,她年歲尚輕,一見這突發狀況,也莫怪會給嚇著,大呼小叫了起來!
“誰家的閨女像她這般毛躁不經事,連何時該做何事都不懂?難道她不知道要是教外男見著蝶引落水的身子,蝶引這一輩子就毀了?!”張氏不解釋便罷,一解釋起來更教斐有隆怒火中燒。
都蝶引是他親妹子留下的閨女,是他唯一的外甥女,他這舅舅無法代替她離世的雙親親自照料她,如今他人都回家了竟還出岔子!
“老爺,這不就是樁意外?誰知道員外郎的千金這般不小心的跌了跤,還把蝶引給推進湖里,幸好蝶引機靈地游到邊處,避開了外賓入內的路線,只是泡了湖水凍著罷了,大夫都說無礙,開了幾帖藥喝下就沒事了,老爺又何必發這么大的脾氣?”張氏態度卑微,萬般柔軟地訴說著,帶著幾分委屈自責!斑@些事與潔兒無關,真要論她有錯,也不過是錯在她年少不懂事罷了,回頭我再跟她好生說說不就得了?”
斐有隆撇唇哼笑了聲!澳闶钦姘盐耶斏底,還是睜眼瞎子?”那員外郎的千金不就是她的外甥女?誰那般巧,走在平地上都能跌跤,還能不小心將蝶引給推進湖里?不過是當著媳婦的面前,不想給她難堪罷了。
“老爺?”他的冷笑嘲諷,讓張氏有些心虛地垂下眼。
“有些事我不想說得太白,你自個兒心里有數便成,可你倒給我說說,我不在京的這兩三年,你到底是怎么照料蝶引的?你把我交代的話全當耳邊風了?!”他在家時都能這般待她,更遑論他在麓陽時!
她明明知道,多年前輔陽寺的大師就斷言過,都蝶引注定是帝后之命,所以他才會決定留下都蝶引這個孤女,甚至要張氏比照閨女般照料她,誰知這張氏是個蠢貨,竟沒將他的話當回事!
她到底知不知道斐家真要谷底翻身,光耀門楣全都得靠蝶引!
張氏被罵得面子掛不住,想反唇相譏,偏偏又沒底氣,可要她再服軟,她是怎么也吞不下這口氣,只好不斷地朝兒子使眼色。
斐澈用力嘆口氣,開口緩頰。“爹,咱們搬回這都督府,很多事都還沒安頓好又急著開宴,出了點小差錯無可厚非,再者蝶引機靈,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還有啊,這都多虧玄度,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日后得好生謝他!
小廝通報他蝶引落水時,他急著前往湖泊,卻突地想起烏玄度提起有細微聲響,他趕緊差丫鬟到湖泊邊處尋,果真找著快凍僵的蝶引。
“那倒是,那小子真是愈瞧愈不錯,話少了點,可確實是個人才!膘秤新”怀晒Φ剞D移話題,盡管想讓烏玄度當他的女婿,可他那女兒卻被寵得無法無天,他真不知道這門親事該怎么說。
“爹,這事交給我辦就成,只是時候也不早了,咱們還是走吧,繼續待在這兒,要是擾了蝶引歇息,豈不是要害她傷了身體!
斐有隆一聽有理,于是起身對著張氏道:“過幾日,我從宮里找教養嬤嬤回來教導蝶引宮中禮儀,讓潔兒也跟著學,省得什么都不懂,到了外頭丟盡我的臉!
斐潔聞言,一雙大眼熱火騰騰的,還沒開口又讓張氏給按了下去,連聲應著,然后拉著女兒跟著斐有隆往外走去。
“夫君,公爹怎會突然要從宮中找教養嬤嬤給蝶引妹妹教導宮中禮儀?”劉氏蒲柳之姿,說起話來也溫溫柔柔的,沒有半點盛氣凌人,也讓人察覺不出她漫不經心地試探。
“不曉得,許是蝶引今年都及笄了,想給她尋門好親事。”斐澈不以為意地道,逕自走在前頭。
劉氏蓮步輕移地跟在后頭,神態溫婉,可腦袋里想的盡是公爹待蝶引的過分看重。雖說她不清楚今晚蝶引怎會那般巧的落水,但光聽公爹方才的質問,她便知道是婆母與小姑刻意要壞蝶引清白。
究竟是為什么呢?
這個家,婆母強勢,小姑刁蠻,想等到她管中饋,怕是得等到媳婦熬成婆了。許是寄人籬下,蝶引向來溫順乖巧,不爭也不搶,家中壓根聽不到她的聲音,可如今公爹與夫君才回京,婆母和小姑便莫名地對蝶引出手……看來府里怕是要刮風了,她得站對方向才好。
房里假寐的都蝶引在確定腳步聲都離開后才緩緩張眼,一雙無塵秋水平淡地瞅著床架。
今晚落水一事,是令她心有余悸沒錯,但真正教她打從內心詫異的,是那個瞧見她的男人。倒不是因為被個外男瞧見她清白不保,而是因為那個男人周身有股讓她望而生懼的妖氣和莫名熟悉的……威壓感。
不是每個人天生都有股威壓感,那是位高權重之輩在日積月累下所養出的威壓,無法模仿,更無從學習。
尤其是那股威壓感,像極了皇上……她曾服侍過的皇上。
但,不可能的,如果是皇上,身上怎可能會有妖氣?
盡管她幾經轉世輪回,但她的魂魄不變,讓她依舊擁有天官一族的能力。雖然她并不像兄長能預測他人禍福生死,或是看穿人的本質,但妖氣是她天生懼怕之物絕不會錯認,所以她認定那男人只是相似,不是她的皇上。
可這世道,不是正值太平盛世嗎,怎會有妖孽現世?
那人到底是誰?究竟是人還是妖?
閉了閉眼,不再想這些與她無關之事,她得要好生想想往后要如何避禍。舅舅視她為祭品要拿她換取斐家的榮寵,要求待她比照自家閨女規格,也因此舅母視她為眼中釘、表妹打從心底厭惡她。
真要說的話,在這家中,大概只有表嫂劉氏會與她說上幾句話,可到了緊要關頭,表嫂也不見得會對她伸出援手,她終究只能自食其力。
避開了這一劫,逃過那一禍,可最終,她該何去何從,到底要上哪才找得到她的皇上?
酸意沖上眸底,她用力地張大眼,告訴自己不能哭,她才不喝孟婆湯,所以她不哭,絕不哭。
兩日后,早朝上,諸位大臣接連上奏直指烏玄度藐視王法,擅用職權,更有御史毫不客氣彈劾烏玄度,參他自立刑司于法不合,就連他與兄弟不睦都能參上一筆,一時間,殿上全都是咒罵烏玄度的聲響。
原因無他,就出在烏玄度讓神機營刑司押了數十名權貴子弟回來,當晚全都關進刑司地牢,任憑誰來說情,不通融就是不通融,別說放人,就連見一面都不成,教一些權貴莫不氣得牙癢癢,這才共謀演出早朝上這場鬧劇。
藺少淵坐在龍椅上,俊雅面容噙著斯文無害的笑,耐性十足地聽著百官舌戰,直到眾卿停歇喘口氣時,他才不疾不徐地道:“眾卿誤會烏提督了,是朕授意他如此行事的!
瞬間,殿堂上一片死寂。
好半晌,左都御史才硬著頭皮道:“皇上,雖說神機營是直接聽令皇上,可從未聽過神機營可自立刑司,這于法不合,這么做會讓烏玄度壯大狼子野心,恣意妄為,臣斗膽跪請皇上收回授意。”
話落,二話不說的雙膝跪下。
接著,幾名重臣也跟著咚咚咚跪下,眨眼間,殿堂上的百官全都跪下,齊聲高喊著:“臣斗膽跪請皇上收回授意!
藺少淵見狀,笑意不禁更濃!氨娗溥@是怎么著呢?如今不過還在問審階段,押下之人尚未定罪,眾卿如此行事,只會讓朕懷疑,那押下之人確實是身懷其罪呢。”
“皇上,那是烏玄度胡亂行事,無憑無據便押人下獄,如此膽大包天,企圖瞞天過海,藉此邀功,還請皇上圣裁!北可袝猜暤。
“所以孟卿的意思是朕遭人蒙騙?”藺少淵嗓音一沉。
兵部尚書趕忙喊道:“皇上,臣是認為烏玄度為領功而陷人下獄,依律,軍中有罪者該移往大理寺審理,怎能讓他自立刑司自審自罰,如此可是會亂了朝綱,讓百官不服啊,皇上!”
“孟卿,你這話是在說朕是個昏君,無視王朝律法?”
兵部尚書急得冒汗,想反駁,腦袋卻擠不出半點話來,更惱御史那批酸儒這當頭竟然不吭聲,陷他于不義!要知道,如今烏玄度追查神機營里虛職空銜一案,牽扯的可不只是武官子弟,那批酸儒也有份!
“皇上,皇上若不收回授意,臣等長跪不起!”半晌,兵部尚書口中的那批酸儒總算開口了。
藺少淵瞅著一顆顆低垂的腦袋,驀然起身,喊道:“退朝!”
百官莫不驚詫抬眼,不敢相信皇上竟然就這樣走了,這事到底還有沒有轉寰的余地,而這長跪不起……到底該不該繼續跪?
踏出鎮天殿,藺少淵懶聲問著:“湯榮,烏玄度呢?”
“回皇上的話,烏提督今兒個沒進宮!睖珮s噙笑道。
“可真是個聰明人!毕氡厮橇舷氲浇袢湛隙ㄓ袌鰜y斗,所以暫時將這場子丟給他處理了。
“可不是?烏提督昨兒個交代了,他入夜會再進刑司夜審,而且一旦罪證確鑿,便讓他們畫押認罪,再交由皇上定奪!睖珮s愈說愈是興奮,直覺烏玄度真是個好榜樣,他得好生學習才是。
“他們要是不畫押認罪呢?”
“烏提督說,他多的是法子,況且手上鐵證如山也容不得他們賴帳!
藺少淵聞言,笑嘆連連。
看來,自己是找到了一把開封的利刃了,就不知道這當頭烏玄度到底是躲到哪去了,他這回查辦,就連自己族人也沒放過,鐵面無私得讓他都驚訝。
“不過,皇上,殿上那些人要讓他們繼續跪嗎?”湯榮難得好心地替百官詢探皇上的意思。
“他們既然都說要長跪不起了,朕怎忍心拂了他們的心意?”跪呀,他也想知道他們能跪多久。
真是問心無愧,就跪個天長地久讓他瞧瞧吧!
而教藺少淵掛念的烏玄度,一整天都待在自個兒的提督府里,直接下令外頭求見的一律不理,就連烏玄廣也不準踏進提督府內,直教王強快要苦皺了臉,直覺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這主子竟然連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就算新官上任三把火也犯不著把整個朝堂都給炸了吧,累得他這個總管像條狗,說得嘴都干了,還得接人眼刀,被扎得體無完膚。
慶幸的是,夜幕低垂后,大門邊上總算是清靜下來,差著廚房給主子備膳后,他終于能喘口氣了。
然而讓王強抱著頭燒的罪魁禍首烏玄度,此時并不在主屋寢房,而是拎了壺酒坐在后罩樓頂樓的露臺上,邊啜酒邊瞅著宵小無聲無息地闖進提督府,熟門熟路地進了他的寢房,一會又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在主屋的幾間房里忙進忙出。
約莫一個時辰,差不多快要將提督府給翻開了,那群宵小總算離開了。
“常微,跟上,活逮!睘跣揉丝诰坪,淡聲吩咐著。
常微是他在麓陽時的同僚,一次應戰時順手拉了自己一把,他掛記恩情未報,所以這回神機營整頓,他就把常微從其他衛所給借過來,給了武官一職,職位僅低于他,在神機營里惹來不少白眼。
“是!背N㈩h首,以指吹了聲哨音,隨即好身手地從四樓躍下,后罩樓布署的營兵隨即跟在他身后,無聲離去。
喝完最后一口酒,烏玄度跟著躍下樓,淡淡說了聲,“一群蠢人!比绱嗣髂繌埬懙剡M提督府,是真把他當死人,還是沒將王朝律例當回事?
不管究竟如何,反正今晚提督府遭盜潛入,明兒個就能查辦了,而眼前,還是先辦正經事。
像是融入夜色里的鬼魅,他無聲無息地進了宮,踏進了刑司地牢。
看守的營兵一見他隨即起身,他擺了擺手,看著擱在桌面的名單,一目十行看完后,指了個人,要營兵將此人押到刑房里。
不一會,營兵便將人押到刑房,刑房就在地牢的正中央,此刻牢房里沒有半盞燈,夜半拖著鎖鏈的行走聲,更教人膽戰心驚,原本就無法入睡的犯人,全都瑟縮地躲進角落,一個挨著一個,彷佛唯有如此才能讓自己心安些許。
然,心安不到一刻鐘,便聽見了凄厲的慘叫聲,聽著那人不住地喊道——
“救命、救命啊,我還不想死、我不想死!”
凄厲的聲響彷佛在眾人心里砸了塊石頭,震開陣陣漣漪,牢房里的人駭懼得都汗濕了衣衫,甚至開始低聲議論著被押去刑求的人到底是誰,更擔憂下個遭刑求的人會是自己。
在這兒的幾乎都是權貴子弟,可事到如今,一整天無人探視,無一粒米一杯水入腹,眾人開始懷疑自己根本就被舍棄,說不準今兒個就得死在這兒了!
“提督大人,我招了,我什么都招了,趕緊給我止血,我的血快給流盡了……”
那凄厲嗓音變得虛弱無比,讓眾人臉色發白,渾身發顫著。
“那是我爹托五軍營提督說項的,說要讓我在神機營頂個虛銜領空餉……五軍營提督也拿了好處的……快點止血,快點,我說的都是真的……我不想死……”
“怎不早說?這傷口這么深……”烏玄度無溫的嗓音帶著惋惜。
“救我……快救……”
在那嗓音乍停的瞬間,牢房里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好半晌聽見了重物被拖扯的聲音,一瞬間,所有人像是回神了,一個個爭先恐后地喊道:“提督大人,我也招了,我全都招了!”
此事雖是重罪,可提督大人欲查的是幕后黑手,他們這些頂虛銜的人就算判得再重,也頂多是流放千里,不管怎樣,流放千里總好過死在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