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功夫,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就在謝家娘兒四個趕針線趕得頭暈眼花的時候,下聘的日子到了。
這一日幾乎是天色未亮,何氏就起床了,平日她連走路都喘個不停,今日卻精神極好的拖著掃帚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末了還喊了謝麗娘打水,將滿院灑了遍水,消去浮塵。
謝嬌娘和謝蕙娘原本還勸,但見娘親做得起勁,也就不再多說,趕緊做好早飯,一家四口簡單地吃了頓便飯。
太陽緩緩升上了東山,家家戶戶扛了鋤頭準備展開一天的務農工作。今年老天爺特別開恩,從開春播種后便十日一場雨,青苗喝飽水又每日曬著暖和的太陽,生長得特別好,料想今年會是個豐收之年,大家也就忙得更勤勞了。
然而今日眾人拾掇好了農具,沒等著出門,就見莊外來了一群人,他們身上穿著紅衣,肩上扛著一箱又一箱的東西,浩浩蕩蕩地進了小王莊,幾個好事之人上前探看,卻見那群人停在了謝家門口,再仔細一問,這陣仗竟是來謝家下聘的!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幾乎得了消息的人都扔下農具,奔去了謝家看熱鬧。
一來田里如今確實沒什么大活計,二來謝家大姑娘先是落水失了貞潔名聲,后來又被地痞白少爺糾纏,可算不得什么好姑娘了,到底是誰還敢來下聘,實在讓人好奇至極。
然而這會兒謝家的院子里雖然村人濟濟一堂,卻詭異的鴉雀無聲
謝家那不算小的院子里被塞了滿滿的箱子,足足十八箱的聘禮!
小王莊各家各戶開枝散葉,這幾年嫁閨女、娶媳婦的也不少,但聘禮這般豐厚的,還是頭一次見到。
就說聘餅吧,一般人家收個一盤白饅頭就不錯了,但謝家得的聘餅居然是一百斤精米。瞧那青瑩瑩的顏色,粒粒飽滿,就知道是糧鋪里最好、價格最高的青粳米,要價五十文一斤。
再看那兩個裝了各色綢緞的箱子、各色干果點心茶葉、綁了紅綢口的酒壇子,和十幾斤的肉及肥雞兩對。
另外一頭則有兩個托盤,上頭各盛了一套首飾。一套黃澄澄的赤金,從耳墜、項鏈到發簪、頭釵,還有,一對沉甸甸的龍鳳鐲子,另一套則是十二支銀簪,簪頭是各色花朵,相當逼真精致,莊里婦人若是誰能戴上一支,肯定恨不得能炫耀一年,如今這么亮晃晃的就是一整套啊……更別提那旁邊箱子里還有整套的黃楊木梳、胭脂水粉、雕花銅鏡……
不斷有人擠到謝家的院處,卻每每一眼掃過這些聘禮就再無聲音了,落針可聞。
婦人們的喘息漸漸粗重起來,極力將自己的視線從那些聘禮堆挪開,免得太過羨慕。
李大娘此刻才真是嫉妒得幾乎要發狂,她操著一把干澀的嗓子開口問道:「這是誰家這么大手筆,我們……嬌娘可真是有福氣!」
這最后的「福氣」二字,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此話一說,別說是謝家眾人,就是圍觀的人們也都聽出她的不平之意,但此時人人好奇,也就沒人理會了。
「對啊,嬌娘真是好福氣!到底是哪個富庶人家,這聘禮實在是太豐厚了!
「就是啊,我見過城里大戶嫁女兒,那聘禮可不如這些啊。」
李大娘的問題好打開了眾人的話厘子,謝家院內一反先前的安靜,頓時熱鬧了起來。
謝嬌娘這會兒正躲在屋子里,何氏帶著兩個小女兒也被這般陣仗嚇到了,三人齊齊望向一旁的王三叔和劉三娘。
王三叔王咳了兩聲,心情也是復雜至極。
昨晚趙建碩帶了份厚禮上他家,請他幫忙來謝家下聘,他當時著實嚇了一跳。
說實話,他雖然猜到趙建碩有些身家底氣,但想來一個戰場退下來的戰將買了大院和田地,應該手頭上就沒多少結余了,可當他早晨去趙家接了媒婆和聘禮,這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當然……更多的是后悔啊!
他家閨女是年幼,但本家兄弟的閨女正值成親之年紀,他怎么就沒想到先下手把這金龜婿搶回去?現下倒是便宜了謝家的孤兒寡母。
這般想著,王三叔略帶嫉妒的掃了一眼滿臉惶恐的何氏,礙于自己的身分,還是開口說道:「下聘的是咱們村南大院的趙六爺,兩人一個是抗敵英雄,一個是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可謂是天作之合,以后兩人互敬互愛的過日子,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什么,趙六爺?」
眾人著實吃了一驚,畢竟南山腳下的大院在小王莊可是鶴立雞群般的存在,作為它的主人,趙建碩當然在他們的莊里赫赫有名,也不是沒人想打他的主意,但一來不熟悉,二來也沒人清楚趙建碩的底細,故而大家都極有默契地觀望著,倒沒想到趙建碩卻看中了「聲名狼藉」的謝家嬌娘,或者該說,謝嬌娘好手段,竟讓她捷足先登了。
這般想著,眾人神色有些不好,有種吃了大虧的感覺。
這般排場還不算完,劉三娘是打定主意替謝家做臉面的,不說趙建碩給的謝媒禮多豐厚,就沖著謝家還有兩個閨女沒找到婆家,她就得維護這個大客人!
這會兒,她拖了一對木雕大雁站出來,道:「六爺是個有心的,咱們這里尋不到活雁,他自覺怠慢了嬌娘,特意添了一份大禮作為補償!拐f著,她把手里的木雕大雁送到何氏手上,然后在眾人疑惑的目光里,打開了最后三個箱子。
今日的陽光煞是熱情,這會兒直直照射進謝家的院子,也晃得那箱子乍然顯露出的東西金光燦爛,讓人下意識地擋了眼睛。
待得眾人仔細再看,人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就連旁樹上看熱鬧的兩只鳥雀都嚇得差點失足跌落下來。
虎……虎皮!
雖然不見得人人都看過老虎,但這毛皮卻是誰也不會認錯。
老虎,山中之王,遇到必死的兇獸,如今居然被人剝了皮!那金色毛皮恍若藝術品般,置放在箱子里,令眾人看得是大氣不敢喘上一口。
劉三娘許是不滿意這般反應,把旁邊的兩個箱子也打開了,就見其中一個箱子里滿是紅通通的肉干,另一個箱子則是白森森的骨頭,外加一長一方的兩個錦盒。
劉三娘猶豫了一下,還是照樣打開了。
虎肉干、虎骨、虎鞭、虎膽……只令萬物聞之喪膽的老虎,如今丟了性命,被人這么隨意拆分開來,一點不剩的裝進箱子里,送到謝家做了聘禮。
趙建碩,趙六爺,真是好大的手筆呀!
劉三娘見眾人驚訝得張大嘴,這才「心滿意足」的蓋上了錦盒,笑道:「穿天峰上的這只虎王可沒少造孽,如今被六爺除了,送給嬌娘做聘禮,說起來也是一件大功德,成親以后,這日子定然和和美美,多子多福!」
「穿天峰那只虎王!
「就是吃了城里王家老爺的那只?」
小王莊一莊子的人,哪里還有心思聽劉三娘在說什么,各個都努力闔攏嘴巴,任憑這個消息把自己炸得頭暈腦脹。
眾人皆知,這慶安城里懸賞除虎王的告示貼了不下七八次,卻是無計可施。
這虎王不知是不是小時候吃過人類的大虧,總是以尋人麻煩為樂,但凡從穿天峰下路過的商隊,哪有沒吃過它的虧的,偏偏它還精明似鬼,每每有兵圍剿,鏢師追尋,不是被它躲過,就是自己丟了性命。
眾人在束手無策之下,只好任憑它逍遙了五六年,待得它自覺仇恨淡了,或者老死了才好,沒想到趙建碩居然輕松地把它給除了!這若是傳揚出去……
謝嬌娘娘原本躲在屋子里,聽得外面鬧烘烘的,實在忍耐不住好奇心,偷偷將窗子開了條縫,向外望去。
隱約中,她瞧見那一抹金色,心里的甜蜜就一點點蔓延開來,惹得她咬了嘴唇才能止住逸出的笑聲。前后兩世,她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會這么歡喜嫁給一個男人,一個只見過幾面的男人。
可她沒有一絲陌生,一絲恐懼,滿心都是他的維護,他的疼愛……
喧鬧中,趙家同謝家的親事總算定了下來。
何氏送走鄉親們后,幾乎是立刻摸岀兩把大鎖,把放了聘禮的兩間屋子鎖了起來,這讓謝嬌娘想起先前趙建碩曾囑咐她準備好空屋子,原來是這個原因。
她倏地紅了臉,見娘親這般緊張,趕緊攔阻道:「娘啊,咱們家就這么兩間屋子,您都上了鎖,夜晚咱們還怎么進出睡覺?」
「哎呀,對啊!」何氏趕緊又收了鎖頭,扭頭喊了兩個小女兒,囑咐道:「你們兩個從今天起直到你大姊出嫁,一人守一間屋子,絕對不能離開,若丟了一樣聘禮,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謝嬌娘聽得哭笑不得,原本還指望兩個妹妹幫著勸勸娘親,沒想到兩個妹妹卻是同小雞啄米一般頻頻點頭。
「娘,您放心,我拿著菜刀,誰敢來偷,我就砍人!」
謝嬌娘實在拿娘親和妹妹們沒有辦法,最后只好把所有的聘禮子都塞到一間屋子,好歹讓兩個妹妹能夠換班,有個吃飯的功夫。
按理說,下完聘禮,謝家接著等著嫁閨女就算大功告成了,不想第二日,謝家的大門居然關不上了,原因無他,訪客太多。
但凡上門的,無人空手而來,花色艷麗的綢緞、時興的首飾、點心茶葉,甚至白花花的銀兩,簡直是來者必備,而他們所求不過是……一塊虎肉,一塊虎骨。
起初,何氏和謝嬌娘都不愿答應,無奈來人抹著眼淚說起家里的老爺或者兄弟、兒女是如何喪生在虎王之瓜下,如今想取一塊虎肉、虎骨回去祭奠一番,以慰親人在天之靈。
話說到這分上,就是謝嬌娘再想保全這份特別的聘禮,也敵不過眾人的眼淚及娘親心軟的目光啊……她沒有法子,只好讓兩個妹妹跑一趟趙家大院,問問趙建碩的意思。
豈料他的回答很簡單,卻分外讓謝嬌娘感到甜蜜歡喜。
「給你的東西,可隨意處置,你歡喜就好。」
即便屋子里坐了那么多外客,但謝蕙娘說起這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咯咯笑個不停。謝嬌娘掐了她一記,到底忍了羞惱,同意了來客的請求,來客自然千恩萬謝,拎了虎骨和虎肉離開。
謝嬌娘看了看聘禮,到底舍不得,緊急封了大半的虎肉和虎骨頭,而這個決定在幾日過后,足見其英明之處。
實在是上門的人太多了,有些當真是因為家里要祭祀,有些則是奔著那虎鞭、虎膽而來,還有些純粹是湊熱鬧想要個兩塊虎骨頭泡酒。
謝嬌娘得了趙建碩的支持,決心趁機替娘親和妹妹們多留點家底,所以即便知道來人打著祭祀的旗號,實則為滿足自己的私欲,只要對方付得起豐厚銀兩,她還是會讓出一塊虎骨或者兩片虎肉給來人。
但虎鞭和虎膽這兩樣東西,她死活也沒動,這可是好東西,誰知道趙建碩什么時候會用到,還是帶去趙家為好。
可謝嬌娘不知道趙建碩若是知曉她這個想法,會是怎樣的心情,畢竟他這兩日,早晩兩遍涼水著,才勉強消去欲火,實在沒有需要這兩樣東西的必要性!
這般五六日一晃而過,這一日,謝嬌娘帶著謝蕙娘整理收到的來客謝禮,結果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不說點心茶葉那類雜物足足裝了兩大筐,就是綢緞都有四十幾匹,各色細棉布十八匹、金首飾三套、銀首飾三套、胭脂水粉十二盒,甚至還有四套文房四寶,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白銀,她們足足收了三百三十兩。
母女四個清點完謝禮,不禁呆愣住。
好半晌,何氏才說了一句,「這半只老虎居然抵得上個一富戶家底了……」
謝蕙娘也跟著嚷道:「就是啊,以后大姊手里沒銀子用了,就讓姊夫去打老虎好了!」
「傻丫頭,瞎說什么!」不等謝嬌娘應聲,何氏先打了謝蕙娘一掌,「你以為老虎是家里養的啊,哪里有那么容易打,這一只還不知道你姊夫費了多大功夫,是不是受傷……哎呀,呸呸!你姊夫那么有能耐,肯定是平安無事。」
這話倒是給謝嬌娘提了個醒,但想起上次趙建碩送她回來時,好像沒見他行動不便,身上也沒有藥味,這才勉強放了心。
她重新打起了精神,開始「坐地分贓」。
兩個妹妹一人一套金首飾和銀首飾,留著以后做嫁妝,幾支銀簪子和銀鐲子就留給何氏,接著她挑了妹妹們和娘親能用的綢緞和棉布放在一旁,茶葉點心不必說,肯定是留在謝家的,文房四寶她帶走一套,并拿了一百兩白銀,其余都給家里做家底。
這般分來,何氏和謝蕙娘都不同意,死活不肯收。
「這是六爺送來的聘禮,原本都該帶去趙家的,你若換了銀錢東西,這沒什么,但是留在娘家卻是絕對不成,被外人知道要戳脊梁骨不說,我也沒臉見女婿了!」
謝蕙娘也是不肯,「大姊,我會好好養豬賺錢,置辦嫁妝,這些是姊夫送給你的,我們不要!」
謝嬌娘卻不理會她們,強勢地道:「六爺說了,這老虎任憑我處置,只要我歡喜就好。如今換了這么多東西,我留給家里,安心出嫁,歡喜得很,六爺一定不會氣惱我的!
「那也不成!」
見娘親和大妹還是不同意,謝嬌娘大感無奈,只好道:「家里這環境……我嫁進趙家,一個人去享福,我就是吃飯都不香。娘您就收下吧,我也……嫁得安心一些!
聞言,何氏立刻紅了眼圈,伸手攬過閨女就哭開了,「娘的好閨女啊,這么多年來苦了你了,如今你嫁了個好夫君,娘……娘這心里……」
謝嬌娘也忍不住落淚,雖然她穿越重生到謝家沒有多少時日,但何氏對她的疼愛,兩個妹妹對她的維護,她感激至極,認準了她們就是自己這輩子的親人,相親相愛,就是岀嫁,她也不會放棄她們,她們便是她此生的責任,是她的牽掛。
「娘,我永遠都是您的閨女!
「不,以后你是趙家的媳婦,要以趙家為重!购问夏搜蹨I,拉著閨女說起為人媳婦兒的經驗。她本就心軟善良,說的無非是出嫁從夫之類的話,讓她勤儉持家、孝順公婆。
謝嬌娘狀似聽得認真,心底卻是走了神,想起趙家似乎沒什么親戚,倒是省去了成親第二日的敬茶麻煩。
豈料,她此時的想法可是與現實差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