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赫連家寬敞馬車里,朱寶寶正撲到赫連長風身上,涕泗縱橫地大哭著。
一張黑色小臉被眼淚洗出了兩道泥漿,透出其下瑩白勝雪的肌膚。
“大哥……我好想你……”
朱寶寶也不管自己一臉污黑,死命地便把眼淚、臉龐全都往大哥胸前的清香褙子上抹去。
“你這眼淚哭得是真是假?你若真想大哥,又豈會每年春分一進城,總不直接回府,老要我派石影翻街倒巷地尋人?”赫連長風冷眉微挑,黑眸噙笑地說道。
他拿起一方白色布巾沾了些玉盆里的清水,一手抬起朱寶寶小臉,拭著她那張烏抹抹臉龐。
白色布巾變成一團黑,朱寶寶臉上黑泥很快地被抹去,露出原本面貌——
光潔前額閃著皙柔光澤,挺俏玉質鼻尖漾著櫻花粉,雙頰雪肌玉石脂滑,一雙哭得紅腫卻仍然不掩聰黠的水眸,明麗得讓人側目。
若真要在這張面容挑出什么毛病的話,便是朱寶寶雙眉之間那道半根拇指長度的白色疤痕了。
赫連長風伸手去觸那塊疤痕,依然有些心疼。
他收養寶寶已有十年時間,卻始終不明白她爹當年如何能因為迷信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會克父,便對一個八歲孩子舉刀相向,并將她當成牛馬般販售呢?
“大哥,我臉擦干凈了嗎?”朱寶寶催促地問道,小小身子在座位上扭來扭去。
“稍安勿躁!焙者B長風又取過一只干凈布巾拭過寶寶臉龐后,又掐了下她的粉嫩腮幫子!昂昧!
“嘻。”朱寶寶滿足地往后一躺,直接把大哥當成了臥榻。
“你這回又調什么東西抹臉了?”赫連長風無奈地問道。
“這東西的學問可大了。我用了百年竹炭為底,再加入蜂蜜、黑牽牛子、紫背浮萍,費了半個月才調制出來這味清肌玉膚粉哪!每日這么敷著,不僅美容養顏,便連聞著也是香的啊!敝鞂殞毜靡庋笱蟮卣f道。
“一個小乞兒身上香噴噴,不怕別人起疑心?”
“不怕!你聞聞我這個錦囊——”朱寶寶自腰間取出一只墨色錦囊,旋即露出反胃表情!皠e人光聞這味道就退避三尺了……惡……這味道臭得像在屎坑里打滾過一般!
赫連長風取過錦囊往窗外一扔,省得轎子內都是那股垢油味,熏得兩人難受。
車窗一開,疾速馬車刮入一陣勁風。
春寒料峭,朱寶寶輕顫了下身子,赫連長風立刻關上窗戶,拿起茶色羔裘往她身上一蓋,順勢將她攬入身側。
她仰頭對他一笑,笑顏燦麗更甚春景。
“大哥剛才怎么沒嫌我臭呢?”朱寶寶好奇地問道。
“我一心只想著逮著你之后,要如何懲罰人,倒是還沒心思去注意到那股臭味!焙者B長風眉頭一揚,溫和笑意一斂,一對眼珠子頓時冷若寒霜,面無表情地望向她。
“大哥……我……”朱寶寶囁嚅地說道,心里已經開始慌了。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哥不理人哪!
“一個女孩子家女扮男裝四處亂闖,功夫又不如人。遇到危險的話,誰能幫得了你?”赫連長風看著年年都出落得益加標致的寶寶,語氣冷硬地說道。
“我這幾年跟著鬼醫師父行走江湖,也從沒出過問題啊,是大哥多慮了!敝鞂殞毢罋獾匾慌男馗事曊f道。
“還敢頂嘴。你那鬼醫師父身手不凡,能容得下別人動你一根汗毛嗎?”赫連長風眉頭微擰,冷斥一聲!敖袢漳悴贿^落單一會兒,便已經惹是生非,若非石影出手,你早已被人砍得傷痕累累了!
朱寶寶望著大哥銳厲雙眸,她低頭嘟了下唇,心里不服,嘴巴上卻不敢再多說些什么。普天之下,她最在乎大哥,大哥也最在乎她,他說什么話,她全都會聽。
“大哥,我們許久未見,你別惱我哪……”朱寶寶抬舉雙臂環住大哥腰身,雙頰整個偎于其胸膛上,撒嬌地說道。
“大哥是擔心你!焙者B長風語重心長地說道,深深凝視著她。
他日前上山找野生巖茶,顯些失足墜入山崖的驚魂猶在心頭。當時,他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該如何好好安頓寶兒。
十年了,他們之間總不可能永遠這般耗著。
“寶兒……”赫連長風挑起她下顎,黑眸里爍著焰光。
朱寶寶被大哥這么一瞧著,竟不由自主地紅了耳朵。想別開眼,偏偏一雙眼兒又老是不聽使喚地瞅著他,瞅得四肢全無力了起來。
這一、兩年來,大哥偶爾會這么瞅著她。每一回,她都覺得自個兒被瞧成了藥罐里的熱湯,沸騰得教她坐立難安哪。
赫連長風望著她不自覺顯露的小女兒嬌態,眸里灼光更烈。
他以拇指撫過她吹彈可破的肌膚,繼而不舍地停留在她輕顫粉唇間。若是他就此吻了她的唇兒……
那么——此刻正于宅內作客的北方茶業霸主紀行金跟他女兒,又當如何安置?
那么——他虧欠紀行金的恩情,又該如何償還?在他最落魄之際,是紀行金扶了他一把,才有今日的赫連長風哪。
那么——他想盡快成為南北茶業霸主,徹底毀掉幾名不肖兄弟產業的心愿,亦不能于這一年達成哪……
“大哥,你別再瞪著寶兒了,我日后少調皮便是了嘛……”朱寶寶感覺頰邊被大哥觸著之處像火燒似的,只得急忙找了些話說。
赫連長風深深看了她一眼后,這才松手放人。
她長長吐了口氣,嘴兒眼兒一彎,便又恢復了平素調皮的模樣。
她側身從抽屜里拿了塊茶餅,笑嘻嘻地咀嚼著,滿口茶香讓她眉飛色舞,早已忘了方才心頭的忐忑。
“你幾次調皮都沒出亂子,一來是因為你易容為小乞兒避掉了一些注目,二來則是由于石影找人功力高強,你才能次次化險為夷。否則以你這張容貌,任誰一瞧都清楚是個美貌姑娘家,又怎可能不引來風波?”赫連長風斜倚于車窗邊看她,仍然忍不住開口斥責了她。
“大哥也覺得寶寶容貌好看?”朱寶寶露出編貝牙齒,躍身到大哥身邊,引起馬車一陣搖晃。
赫連長風原本還想板著臉,但見她笑容益發沁甜,又眼巴巴地瞧著自己,神色自然也就和緩了。
“大哥自然覺得你好看。”赫連長風拍拍她的臉頰,澄澈眼里情感太濃,反倒讓人瞧不出端倪。
朱寶寶仰頭看著大哥,笑意恰似一朵嬌艷牡丹盛開于臉上,與其一身襤褸恰成對比。
赫連長風被她臉上笑容所惑,一時竟沒法子說出話來了。
他扶養了寶寶整整十年,即便后來八年,她跟著鬼醫習醫,一年總有十個月不在身邊。但寶寶在他心中的地位,此生是無人能取代了。
他對寶寶的心意,已從兄長之情轉變為男女之意。若日后真要迎娶紀舒眉入門,又怎么有法子對她松手呢?
朱寶寶沒注意到他的異狀,懶懶打了個哈欠后,順勢倚上他身側,將他胸口當成茶葉一樣又揉又搓地,呼吸盡吐于他頸間。
“寶寶,大哥說過多少次了,男女有別,你早已是出嫁姑娘的年紀了,不該老是膩在大哥身上!焙者B長風僵著身子,嗄聲說道。軟玉溫香在抱,簡直是種酷刑折磨哪!
“大哥就是大哥,不是男也不是女,何來男女之別?”朱寶寶微微起身,拉開抽屜,再咬進一塊茶餅后,這才心滿意足地長嘆了口氣,又倒回他的懷里。
赫連長風撫著她柔軟發絲,見她一臉幸福模樣,也就隨她去了。
唉……他若無心要娶她,便該早早劃清界線,亦該為她好好安頓婚事才是。只是,赫連長風才忖及此事,一股尖銳刺痛便閃過他胸口,教他擰起一對劍眉。
“你啊……既然一身醫術過人,就該好好懸壺濟世才是,別鎮日盡想著要胡亂瞎玩,總歸也是個該出嫁的姑娘……”赫連長風試探地問道。
“鬼醫師父都不懸壺濟世了,我這小小徒兒何必逾矩?況且,大哥總不在我身邊,我懸壺濟世給誰瞧。”朱寶寶嘟起紅唇,鼓起腮幫子,忙不迭地打斷他的話。
“懸壺濟世何必要給誰瞧?醫者仁心,見到病人痊愈正是最好報償哪。好比大哥所植之茶葉,即便天下人不愛,只要見著它們綠芽萌發,亦是……”
“停!我不愛聽這些!敝鞂殞毼孀《洌瑱鸭t小嘴噘得半天高!按蟾缱钣憛,每次一見到人便要訓話!
“我既是寶兒最討厭的人,你為何又老是愛黏人?”他忍不住逗她。
朱寶寶噘起嘴兒,澄亮眼珠子睜得大大的,伸出手指一個勁兒地戳著他的肩膀。
見她一臉吃蹩相,赫連長風低笑出聲,反掌握起她的小手,將她整個人抱到他腿間,深峻臉孔含著笑意,修長冷眼如同兩彎迷人新月。
朱寶寶仰頭望著他,瞧得癡了。旁人都說大哥冷厲嚇人,可大哥在她面前,總像春風秋月般溫柔哪。
“總之,我要一輩子繼續賴在大哥身上!彼嫉。
“等你成了一個發禿齒搖的老婆子,你還好意思撒嬌?”赫連長風止住笑,雙眸間卻仍笑意蕩漾。
“大哥比我年長,真要發禿齒搖,也是你先嘛!敝鞂殞毿∧樀百N在他頸窩處,用力吸了一口大哥身上混著淡淡蘭桂味道的烏龍茶香。
她小巧鼻尖不慎輕觸到他頸間皮膚,赫連長風身子一僵,大掌握住她纖腰,不著痕跡地將她推離了幾分。
“若是我成親娶妻了呢?你又該如何自處?”他問,再次想探知她心意。
朱寶寶一聽,整個人驚跳起身,急得直跺腳,車廂內頓時又是一陣劇烈晃動。
“不許大哥跟紀舒眉成親!你快快趕走她,別讓她住在赫連宅里!”
“你如何知情紀舒眉此時正在府內作客?莫非你早已回過赫連宅?”赫連長風黑眸染怒地瞇起眼來。
她一回到城里,竟沒想著要快些見到他一面?分離十個月,難道只有他會思念嗎?
“我累了,要睡了!敝鞂殞氁灰姶蟾鐒优,急忙把自己縮到離大哥最遠的角落,用力閉起眼睛,佯裝什么都不曾發生一樣。
赫連長風凝視著那張嬌俏粉嫩小臉,心里百味雜陳。
不可諱言,寶兒是他心頭最重視之人。
十年前,當他被同父異母的兄弟逐出家門時,因為甚感同病相憐,遂在鬧街上用他僅有銀兩從人口牙子手里買下了她。
創業最難熬那兩年,她總是小跟班似地陪在他身邊。
他挑燈夜戰,她靜坐在側。
他上深山找野茶,一旁的她跌得渾身傷口,也不吭一聲痛。
他夜不能安寢,那時不愛說話的她,便坐在床榻邊唱著她娘兒時唱給她聽的歌。
她十歲那年,染上風寒,生了場大病。他遍請天下名醫,全都束手無策。直到鬼醫出現,以收她為徒作為救人代價,她一條小命才撿了回來。
此后八年,她跟著鬼醫上山下海,一年只在春分至小滿時節時回到他身邊。他對她是一生放不下心了。
可她呢?
她當他只是大哥,抑或是可以托付終身之良人呢?
赫連長風拿起一旁茶色羔裘為她覆上,她唇邊揚起一抹淺笑,他胸口一擰,知道是他該做出決定之時候。
若真要為了報恩而迎娶紀舒眉,那他便該為寶兒找著一最好歸宿,總不能讓她委屈為他的妾室吧……
只是——讓寶兒為他之妾,又有何不可呢?
赫連長風腦中心念一轉,指尖輕拂過她柔軟發絲。
“大哥……”朱寶寶呢喃了一聲。
“大哥在這,你好好睡!焙者B長風低語道。
朱寶寶唇角一甜,攬著羔裘,呼吸間盡是大哥的味道,也就心滿意足地不想再睜開眼。
他們倆可都是難得幾回閑呢!
赫連長風攢起眉,凝視著她偎在他懷里的眷戀姿態。
是啊,為何不能讓寶兒成為他的妾室呢?
他對寶兒之珍寵,并不會因為娶了他人而有任何改變。只是,寶兒會愿意為妾嗎?
或者他該為寶兒挑上一門好親事,將她嫁了,才是對她下半生最好之事?
赫連長風攢起濃眉,性子總是獨斷獨行的他,此時卻因顧忌她的意愿,而思量不出任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