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寶寶起先于車廂里真是裝睡,不過佯裝到后來,她倒是真個睡到閃電打雷都驚不醒了。
她長年跟鬼醫師父在外東奔西跑、采草藥治病,經;纳揭皫X,斗篷一披便睡了個不醒人事。此時大哥便在身邊,車廂又暖和舒適,她焉能不好好呼呼大睡一番?
朱寶寶沉睡時,馬車距離赫連宅第其實不過才一個時辰,可赫連長風怕她睡得不安穩,便讓車夫駛至客棧里,找了間客房好好安頓了一夜。
這一夜,朱寶寶好夢正甜,赫連長風卻是輾轉難眠,不知該如何取舍自己待她的這份心意。
隔日一早,朱寶寶迷迷糊糊睜開眼,早已起床多時的赫連長風,便抱起她至梳妝鏡前讓她以溫水凈顏、楊柳汁漱口,簡單梳洗了一回。
她漱完口,眼睛還半瞇著,便又被抱上馬車,驅馳著往赫連府而去。
“昨夜睡得可安穩?”赫連長風問。
她伸了個懶腰,一臉滿足笑意地瞇著眼,盡往他懷里鉆,撒嬌地說道:“大哥,我要喝茶!
“大哥‘也’想喝茶!焙者B長風指指座椅邊那只裝著紫砂壺之木盒。
“我也想替大哥斟杯茶啊,可我一身衣裳未換,不干不凈地怕大哥喝了肚子疼……”朱寶寶才如此說道,雙眼卻突然精神奕奕了起來。
她忽然一個側身伸手掀開木盒,便要去取那只紫砂壺。“我來為大哥奉茶!
赫連長風快手一撈,先行奪了紫砂壺在手里,再將杯子高舉到頭頂上,氣得小家伙又叫又跳。
“不是說自己不干不凈,怕泡了茶害我生病嗎?”他一挑眉,疑惑地看她。
“大哥喝了若是肚疼,我便可以開藥方給你,光明正大地照顧你。省得我難得回家一趟,你又要四處去巡視茶園、忙生意!彼僦,口氣一本正經地說道。
“大哥若是不東奔西跑,把茶業生意做大些,如何供得起你這家伙救人用藥,經常分毫未取的慷慨行徑呢?”赫連長風將紫砂壺遞到她手里,掐了下她的腮幫子。
朱寶寶將紫砂壺擱到一旁,先凈了手,這才熟門熟路地拿出燒開水的壺子,擱上烘爐。當她以火折子燃起烘爐下方炭火時,習慣性地深吸了口氣。
“還是這種以橄欖核為木炭的香味,燒出來最合我意啊……”她陶醉地說道。
赫連長風拿出一盒今春第一批未沾過雨水,吸足了太陽芬芳之雨前龍井,拈起些許對口芽茶放入紫砂壺里。
朱寶寶則一心一意盯著壺子,聽見水大滾聲音,連忙拎起壺子往紫砂壺里一沖,整個車廂內頓時都是茶香溫潤氣味。
她拿起瓷杯,迫不及待地倒了一杯。
“都說‘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液攘诉@杯茶,清滑潤口、喉韻回甘,真個快樂似神仙了哪!
“你倒是說說這茶有什么好?”
朱寶寶又將茶湯在唇齒間繞了一圈!斑@茶有股蘭桂熟果香,喉韻回甘,頗能生津止渴。不過,倒少了大哥偏好的那股‘高山茶氣’。”
“你倒是說得頭頭是道,瞧來倒是比那紀舒眉還懂茶些!焙者B長風一笑,拿走她手間瓷杯,也品了幾口。
“她既不懂茶,大哥為何要讓她入住赫連宅里?”赫連宅從來不許外人入住的啊。
“她雖不懂茶,卻是我恩人紀行金的女兒。七年前若非紀老爺賞賜我,給了我做生意本錢,又在我生意草創之際不時給我提點,哪來今日之‘寶茶莊’呢?”赫連長風嚴肅地說道。
“紀老爺恩澤確實值得你好好報答,可他干嘛一定要把女兒嫁給你?我還聽見紀舒眉在跟婢女說什么,嫁給你之后便要大興土木在哪蓋上幾座別院之類的話啊……”朱寶寶急了,猛扯著大哥手臂。
“那又如何?”他直視著她的眼,也不避諱自己心頭如今打算!澳写螽敾,女大當嫁。紀老爺當年便說過,若我事業有成,他便要把紀姑娘許配給我。去年,紀老爺找上門來,我為了茶莊生意,已將這門親事一延再延。旁人可以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情嗎?”
“我知道的,只是我……”就是不想大哥娶親!她心里一難受,便緊握雙拳,小臉像甫飲入一碗極苦草藥似地擰皺了起來。
“好了,別板著一張臉。大哥有份東西要給你,就當成是給你的十八歲生辰賀禮!边@天下能讓他費心的女子,也只有寶兒一人了吧。
赫連長風將一只象牙小盒遞到她細白手掌里。
朱寶寶掀開一看——
一只剔綠梳篦正置于白緞之上,閃動著瑩潤的光澤。
梳篦上雕著一抹茶樹新芽,下為櫛篦,通身以碧璽翡翠雕成,綠亮剔透自是不在話下。
“大哥干嘛送我這樣一只名貴梳子?看來像是隨手一砸就要裂了,莫非是想嚇得我鎮日不梳發嗎?”朱寶寶急忙把東西擱回象牙盒里,推回大哥手邊。
“紀姑娘說現下女子時興將梳篦戴飾于頭髻上,我千挑萬選才讓人為你做了這個。”
“甭來這套!我可不想像紀舒眉一樣,滿頭珠翠、金步搖,每走一步都像貨腰郎的博浪鼓似的。”朱寶寶一聽他又提起紀姑娘,驀地別過頭,雙臂交握在胸前,俏容氣得直冒煙。
“寶兒,你該長大了!焙者B長風握住她雙肩,正經地凝視著她。
朱寶寶身子一僵,搗住耳朵,卻還是沒法不聽見大哥的話。
“今日之后,每回我見你,你便該盤起發髻,規矩地穿著女子該穿的衣衫,知道嗎?”他沉聲說道,面容冷厲得讓人瞧不出任何表情。
在他尚未對寶兒將來出路做出任何決定之前,他得時時提醒自己她已經是個黃花大閨女了,不該再任由她對自己毫無男女之防的。
畢竟,他不可能忘恩,不可能對不起紀老爺,不可能不娶紀舒眉。
朱寶寶看著大哥嚴肅的神色,她黯淡了眼,卻倔強地問道:“若我不從呢?”
他鐵眸鎖住她,眉宇才一斂,玉般容顏便散發出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氣息。
“那就別當我是你大哥!
朱寶寶胸口一疼,眼眶愀然水濕了。
她揪著胸口衣服,難受地用力喘著氣。八歲那年被指責她克父的賭鬼爹爹賣出家門時,她心里都沒這么難受哪!
朱寶寶豆大眼淚拚命地滑出眼眶,可她沒移開眼,就這么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他。
“大哥不要寶兒了嗎……嗚……”她癟著嘴,忍不住哽咽出聲了。
見她落淚,赫連長風伸手撫住她臉頰,肅容不免軟了幾分。
“大哥怎么可能拋下你?但我不可能永遠待在你身邊,總得在我成親之前也替你找好親事,我才能放心!
“我誰都不要,我只要大哥!”朱寶寶大喊出聲,淚水倏地滑下眼眶。她伸手想勾住大哥頸項,偏偏大哥身子一閃,避開了她的碰觸。
“不許胡鬧。”赫連長風厲聲說道,惱的其實是自己一顆太易為她而波動的心。
朱寶寶咬著唇,眼淚掉得更兇了。
每回大哥冷冰冰不理人時,她就要心慌,就要害怕自己要被厭惡了。所以大哥的命令,她總是不得不從。
偏偏她這個壞大哥很清楚這點,每每都要踩得她永無翻身之地。
馬車緩慢地停止。
車內兩人卻是難得地不再歡顏相向。
赫連長風不知有多想擁她入懷,可每擁她入懷一回,他內心便要多一分不舍,還不如就此暫拉開距離吧。
“莊主,咱們已到家了!避嚪蛟谇邦^大喊了一聲。
“我不下車,我不要看到紀舒眉!敝鞂殞毮橆a掛著兩行淚,不高興地大叫著。
“不可任性。紀姑娘既然住在赫連宅里,便是咱們客人。況且,她近日染上風寒,你正好替她把脈配藥一番!焙者B長風這回鐵了心要押著她順從些。畢竟,紀姑娘將來必然會成為她的大嫂,或者也有可能做了她的大姐哪。
“那個女人哪里染上風寒了?她不過是胡謅一通,想讓你多關注她一些!彼侨胀盗镏量头,紀姑娘還精神奕奕地對鏡畫眉、涂胭脂呢!
“你不該處處針對她!
“我全身臟兮兮的,不想讓大哥丟臉。”朱寶寶別過臉,隨口胡謅了個理由,無非是希望大哥好聲好氣地哄她回府。
她難得回府一趟,何必要因為一個“外人”,弄得這般不愉快。
“我早已差人備好熱水讓你沐浴了!
“我沒衣服可換,我個兒又抽高了些,去年衣裳不合穿!敝鞂殞氹p臂交握在胸前,下巴抬得高高,存心不配合到底。
“我早已讓人為你裁了新裝,你沐浴后便可換上。”
赫連長風自座椅下方檀木箱子里拿出幾件新衣裳,一色都是綠意,卻是各色深淺不同之松花、柳綠、葵綠的錦織品。
朱寶寶看著那些與她平素所穿之“上馬裙”大異其趣的各式羅裙,她雙臂交握在胸前,還不想說話。
大哥這回是鐵了心想將她馴成尋常女子、迫她出嫁嗎?
朱寶寶咬著唇,只覺心頭一驚、后背一涼,突然害怕了起來。她不能失去大哥,他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哪!
“快些下車吧,我還帶了另一份大禮給你!焙者B長風催促道。
“大哥的大禮,小妹無!彼睦镉,嘴巴上卻愈是不服氣了起來。
汪汪——汪汪——
一陣狗吠聲自馬車外傳來。
朱寶寶聞聲,即刻對上大哥的雙眼。
他含笑以對,她則是驚坐起身,快手推開車門,啪地一聲就跳落地面。
一條又瘦又老的黃狗,氣喘吁吁地朝著她直撲而來。
“爹!”朱寶寶大叫出聲,張開雙臂飛奔上前。
一人一狗欣喜地抱成一團。
朱寶寶高興地掉下一顆眼淚,黃狗興奮地差點搖斷尾巴。
“爹——真的是你啊,你不是在杭州別院陪杜管事嗎?”朱寶寶又哭又笑地抱著「爹”在地上打滾。
“我曉得你會想念它,所以便差人將它接了過來!毙↑S狗陪伴了朱寶寶五年,意義自然非凡。
說也有趣,這條黃狗平時鎮日總也不吭一聲,只在寶兒回來之時,才會高興地吠出聲來。
“爹!你胖了很多哪,我就知道杜管事待你不薄!”朱寶寶摟著「爹”,興奮不已地說起話來!暗,我每年跟著鬼醫師父東奔西闖,可不是故意冷落你,你就好好待在杭州享福,懂嗎……”
新來赫連府不過半年的車夫傻了眼,完全忘了赫連主子平時有多嚴肅,他便脫口問道:“她……她喚那只狗叫‘爹’?”
赫連長風點頭,也不多解釋什么。
寶兒的頑皮性子,多少是他慣出來的。就像她總愛女扮男裝、行走江湖一事,看在他眼里是天真無邪,但旁人一瞧便當她是驚世駭俗了。
他真不知她將來的夫婿該具備何等毅力,才能容得了這古靈精怪的丫頭呢?
赫連長風一忖及將來也許能有人同他一樣,收服寶兒這孩子心性,臉色便是一沉,整個人莫名地煩躁了起來。
畢竟在他心里——寶兒永遠是他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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