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褚蓮城在府中領(lǐng)旨謝恩后,愣了半天還回不過神來。
這書吏郎官是皇帝身邊的文書侍從,得在皇上批閱文書時,隨侍一旁抄錄整理方略及草擬詔書;所以皇上如今是在測試她是否有那個本事嗎?可即便他真認(rèn)了她有才,但把一個異國質(zhì)子放在身邊,他難道不擔(dān)心?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奴婢夏朗,蓮城殿下日后若有事,吩咐我便是了!毕睦市χ卸Y。
褚蓮城看著這個眉清目秀、一臉聰明相的內(nèi)監(jiān),淡笑著說道:“多謝公公!
“還有皇上賜予您的衣帛藥食,我這就去讓您府里的人點收一下。再者,皇上讓您即刻人宮,車馬在外頭候著,請殿下準(zhǔn)備進(jìn)宮謝恩吧!毕睦收f。
褚蓮城回房。因要謝恩,仍是穿上黑拓天登基那日所穿的月牙色錦袍,畢竟她最值錢的衣裳也就這一套了。幸好,這以后有了官名,便有官服可穿、有官銀可領(lǐng),外加皇上賞賜,如此一來,捉襟見肘的情況便能有所改善了。
只盼她這書吏郎官真能提出有益民生的策略,如此方不負(fù)太傅當(dāng)年壯志未酬身先亡的遺憾啊。
朱萱兒在房內(nèi)為褚蓮城更衣,紅著眼眶說道:“殿下總算是熬出頭了!
“是啊,以后餐餐都能吃飽,連我都想哭了!
她這殿下身分原本就是個空殼,以致她對人生的要求真的不多;能養(yǎng)活自己及身邊人,最好還能對他人有所助益,也就心滿意足了。
“殿下之后在宮里吃飽些,多長點肉,看起來定會更美!敝燧鎯赫f道。
“長了肉也不可能變天仙美女。我若真的靠這張臉過活,早就連你這丫頭都養(yǎng)不起了!
褚蓮城起身,斂斂身上衣袍。鏡子里的自己,雖是眉目清雅,面龐卻過分削瘦,好在這襲三層禮服層層疊疊,勉強(qiáng)撐起了些氣勢,萱兒為她涂上的淡淡胭脂,也讓氣色變好了些。
“丹藥可都備妥了?”褚蓮城轉(zhuǎn)頭問道。
“當(dāng)然。您就靠這些丹藥活命,早早便全收進(jìn)您的荷包里了。奴婢還怕您一忙就忘了服用!
“放心,我再忙,命也是會顧著的!
褚蓮城取出一顆白色養(yǎng)氣九,服水咽下后,走到前廳,由夏朗送上馬車,一路朝著宮里去。
各國質(zhì)子府皆被安排在皇城最外圍,與王侯大臣們的府邸比鄰而居。褚蓮城的住所距離皇宮內(nèi)院也不過兩刻鐘時間,她還來不及在馬車內(nèi)打個盹,便進(jìn)到了皇宮內(nèi)院。
宮院前,誰都得下車;于是,夏朗上前開了車門,伴著褚蓮城往前走。
褚蓮城行走于各殿之間的廊道上,只覺得這里一彎繞便能見到曲水飛泉之景,那邊一個拐又見百花盛放,再往前走遠(yuǎn)一些,更是碧湖垂楊,一時只覺心曠神怡,想著北墨前皇帝為了辛皇后也算是煞費(fèi)苦心了——傳聞這些廊道都是為了討好不愛日曬又想看美景的辛皇后而建的。
“前頭就是紫極宮了!毕睦蕦χ@個一派悠閑、簡直像是來閑晃的南褚質(zhì)子說道。
褚蓮城點頭。
“殿下日后便要常伴皇上身邊,可有任何要吩咐之事?”
“不瞞公公,”褚蓮城停下腳步,面色嚴(yán)肅地看著他。“我禁不得餓!
夏朗睜大眼,想笑,卻還是忍住了。
“唉呀,那可怎么好。陛下總是一忙起來就忘了要用膳……不如這樣吧,我隨時備著點心,殿下若是肚子餓,便出來給我使個眼色,我盡快遞給您用!
“這……立意雖好,卻不合體統(tǒng)吧。”褚蓮城想著自己像小老鼠一樣溜出去,背著皇上躲在角落吃東西的模樣,忍不住搖了搖頭。
“實不相瞞,小的……也這么想啊。”夏朗苦笑道。
二人互看對方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待得紫極宮前的內(nèi)監(jiān)見到二人,上前相迎時,二人才又回復(fù)一本正經(jīng)的神態(tài)。
“稟皇上,蓮城殿下到!毕睦收驹谕獾罾事曊f道。
“嗯!
“陛下應(yīng)該在外室后頭的書房!毕睦侍嫠_了門,就不再跟進(jìn)了。
陛下喜靜,這紫極宮內(nèi)除非有吩咐,否則誰也不得進(jìn)。也正因為如此,他們經(jīng)常得在外頭三番兩次提醒陛下用餐,有時說得過多,陛下索性連應(yīng)一聲都不愿。
褚蓮城放輕腳步入外室——也就是黑拓天上次召見她之處。只見外室擺放著幾床靠窗長榻與無數(shù)書櫥,淡淡水沉香正從獸首金爐間裊裊升起。
褚蓮城忍住想一探藏書的心情,緩步移往內(nèi)室,果然瞧見皇上正坐于長案之前,案上榻間滿滿都是奏折。
“謝陛下允我入仕。”她上前一揖身。
“跪下行禮!彼^也不抬地說。
褚蓮城身子一僵。
“你入仕為我北墨之官,還以為自己是南褚殿下身分嗎?”黑拓天冷眸看向她。
褚蓮城旋即雙膝落地,行了叩首大禮!俺歼抵x陛下圣恩!
“平身。你若夠格,能把在我身邊當(dāng)差的事辦妥,便允你入博士學(xué)宮。”
“臣必定殫精竭慮,不負(fù)陛下提拔之恩!
“殫精竭慮倒不必,你那身子別死在我面前就好!焙谕靥烊∑鹱郎弦环菁埥仯姆较蛞煌,說道:“看!
褚蓮城伸手接過,只見上頭全是她親近之人,舅舅、舅母、表妹、還有侍女朱萱兒家人……等。
“可還漏了什么人?”他斜著身子,倚向身后錦墊。
褚蓮城蹙起眉。
“你非北墨之人,替朕做事,考量必得比旁人多些!
“陛下是要以我親人威脅于我……”
“你身為質(zhì)子,那些人便是在南褚制著你不要輕舉妄動的棋子?赡阍诒蹦喂俚南⒁怀,他們還能有好日子過嗎?我已暗中派人將他們?nèi)又帘蹦!?br />
褚蓮城看著他墨般眼眸,胸口一陣熱血沸騰,雙膝一跪,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褚蓮城任憑陛下差遣。”
日后她領(lǐng)差事,只許辦好,不許有差錯了,因為她的親人之后便改押在黑拓天手中了,但,至少親人都在眼前,黑拓天亦不會如皇長姊那般喜怒無常,要?dú)⒁獎幦珣{心情……
“你最好值得朕動這些腦筋!彼坏赝砸活h首!白拊t命。”
褚蓮城坐到一旁,開始依言落筆。筆起筆落之間,自然也將皇上所下的幾道詔令全在腦中轉(zhuǎn)過一回,忍不住在心中喝采一能容諫言,能知民情,能為百姓之利而爭。北墨有君王如此,國勢只會更加強(qiáng)盛啊。褚蓮城就這么低頭苦寫了不知多久,等到她瞇起眼睛,放下筆想研墨時,身子倒先一陣暈眩了。她意識到自己的頭昏目眩,也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其實在發(fā)抖。
“掌燈。”黑拓天說道。
夏朗領(lǐng)著幾個內(nèi)侍進(jìn)門,御書房內(nèi)那幾盞樹枝狀蠘燭,一會便把屋內(nèi)映得明晃晃。
“陛下,要用膳了嗎?”夏朗上前問道。
“不必!
褚蓮城倒抽了一口氣。許是太大聲了點,黑拓天利眸朝她看去。
“餓了?”
“很餓。”她點頭,見他神色怪異,這才想起自己現(xiàn)在是在跟皇上說話;果真是一累,就什么禁忌都給忘了。
她臉色慘白地?fù)u晃起身,行了個大禮!氨菹滤∽铮疾桓覍Ρ菹抡f謊。”
黑拓天看起她方才抄寫的幾份奏折,不得不承認(rèn)她確實是適合這職務(wù)的人選。文筆通暢不失威儀,字體娟麗而有風(fēng)骨。他左手受過刀傷,寫起小字總是分外吃力,先前也曾有過兩個書吏郎官擔(dān)任這份工作,卻沒她這般貼心做得好。
“來人,替她送膳!焙谕靥炱鹕碜呦騼(nèi)室!澳阌猛晟啪碗x開。”
“是。”
就這樣?她沒被責(zé)罵?褚蓮城悄悄揚(yáng)眸,但見夏朗也正目瞪口呆地看著皇上背影。
她悄然低頭,不自覺地摸摸脖子。老天保佑,留她一條小命。
“蓮城殿下,這邊請。”夏朗將她迎至陛下休息用膳的外室長榻,站在一旁吩咐宮人該注意事項。
褚蓮城看著夏朗熱絡(luò)招呼的姿態(tài),想他或許是誤會了什么,皇上怎么會看上她呢。
不過,若是別人的誤會對她有所好處,那倒也不需費(fèi)心去解釋吧。褚蓮城盤腿在榻上坐著,唇角因為期待而微勾了起來——
感覺很快就能飽餐一頓了啊。
很快地,內(nèi)監(jiān)送來了幾份餐食,份份精致小巧。
褚蓮城一待內(nèi)監(jiān)離開,便先取出一顆益元丹入喉,隨即眉飛色舞地大快朵頤起來。黑拓天登基那日她在水泉宮沒吃到的各色珍味,真可謂全補(bǔ)回來了。
北墨強(qiáng)大多年,御食自然精美,便連蔬果、甜食、肉食皆有不同官令主管。光是這道翡翠蝦環(huán),便是色味皆美,瓠瓜及鮮蝦紅綠相映,讓人眼口皆得滿足另一道紅燒鮑魚,光是調(diào)味配料就至少有十來種,以致吃來雖是鮑魚口感,卻又把其它山珍海味滋味全納了進(jìn)來。
她不愛在外用膳,因為太容易流露貪食的一面。每每在外頭宴席時,為顧著這殿下二字,總沒能盡性;可如今這御書房里,就只有她及這桌美食啊。
吃了一會兒,將各色菜肴全淺嘗過一回后,她滿足地一笑,真想請夏公公讓她把余下膳食帶回府給萱兒試試味“看來晚膳不差!
褚蓮城驚跳起身,睜大眼看著幾步之外、換上了銀絲云紋青墨便袍,仍是神態(tài)出眾、不怒而威的黑拓天。
天!他是何時來的?褚蓮城慌亂起身,趕緊一揖身。“臣惶恐,沒注意……”
“不用說了!焙谕靥焓忠粨],在她面前坐下。
在女人面前,他向來可以放松一些,因為她們對他的要求多半不難猜測,不過就是希望能得他青睞罷了。
可他登基之后,宣布后宮各人品位皆同、不封妃位,且入宮女子不得為朝堂三等公侯之女。如此一來,名門大戶莫不大感頭痛,紛紛急于往下尋找遠(yuǎn)房親戚有姿色者入宮。可關(guān)系一旦牽得遠(yuǎn)了,他還怕對方不露出想攀緣皇室的蛛絲螞跡嗎!
“怎么你用膳時這么……”他想著她方才面對膳食時的笑逐顏開,倒是難得地沒弄懂這女子的心思。
褚蓮城呆呆站著,想說些得體的話,可吃得飽了,腦子就鈍,脫口便說道:“有飯可吃,當(dāng)然開心。無比開心。”
黑拓天又看了她一眼,見她對桌上膳食那般依戀模樣,慣來嚴(yán)峻神色不由得緩了些。
這南褚三皇女雖然以仁心智慧才德聞名于南褚,可果真仍是一派天真。君臣之間,除了曾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兒時好友墨青及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方剛之外,有誰膽敢在他面前如此自在?
“傳膳。”黑拓天看她一眼,“你也坐下,把東西吃完!
夏朗領(lǐng)著人亦步亦趨地侍候皇上的每口膳食。黑拓天很快地用膳完畢,沒法不去注意到一旁的她瞠大著眼,勉力不睡著的模樣。
褚蓮城真后悔自己這頓飯吃得太慢,來不及早些回府休息。
“說完對北墨的建議,你就回去!焙谕靥鞌R筷,定定看著她。
她不防此著,瞠大眼,于瞬間回了神。先前為了進(jìn)博士學(xué)宮而寫下的一方策略,想也不想便在此時脫口而出——“北墨半數(shù)土地干涸,物資不足,才會有百年前的厲皇力振軍威,以軍功封爵,以殺頭數(shù)為獎勵,拚得了兵強(qiáng)國盛的北墨大業(yè)?扇缤枷惹八f,百姓求的就僅是安穩(wěn)一口飯,而若要得這安穩(wěn)一口飯,北墨土地便該引溝渠灌溉!
“‘引溝渠’三字你說得倒容易,可知道那要花費(fèi)多少民生物力?若非十年功夫,哪能成就全國。”黑拓天傾身向前看她。
“若是為了百姓,十年又何妨?十年之后,陛下雄業(yè)百年,余芳千年!彼曇舸嗳幔翢o懼色地迎視他的眼光。
“我北墨國并無溝渠人才。”
“梁國工于造橋鋪路之術(shù),可它夾在北墨及西柏之間,向來備受兩國威脅,始終無法富強(qiáng)。若是皇上能派人游說梁國,讓他們以為只要幫北墨興建溝渠,北墨便再無財力征戰(zhàn)梁國,那么梁國如何會不幫?”
黑拓天沒說話,只定定瞧著她的一對清澈眼眸。
褚蓮城無法從他臉上看出一丁點情緒,可實在盼得他能聽進(jìn)她的建言,為百姓立百年之利,于是立刻下榻,長身一揖。
“臣對陛下俯首稱臣時,便以北墨為國了。若陛下不信我的忠心,就讓我服毒,如同我先前為質(zhì)子時一般!
“你以為你那身體還能服多少毒?”
褚蓮城笑了。她何其有幸遇到了一個把人命當(dāng)命的君王,這樣的君王,才有可能替百姓著想。
“退下吧。”黑拓天說。
褚蓮城告退,轉(zhuǎn)身離開紫極宮,可腦中想的卻還是黑拓天。
當(dāng)她說起引溝渠灌溉一事時,他沒露半點情緒,亦沒駁斥,是否表示他曾經(jīng)做過這番考量呢?
她決定回去之后,先去拜訪幾名正在北墨京城內(nèi)的著名國水師,與他們詳細(xì)討論后再寫下興溝渠利弊諸事,讓興建溝渠成為利民而非擾民之舉。
她做事習(xí)慣未雨綢繆,向來只會多做。而一個會在寢宮里勤于政事的君王,心胸必然不會太狹隘。因此,若是她為官順利,真能做得一些利眾之事,此生也算對得起她的太傅,了無遺憾了。雖她注定無法活得長,但能見到明君在世,也是頗值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