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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爺(上) 第5章(2)
作者:雷恩那
  在穿過宅內的太湖石林園時,園中石峰瘦、透、漏、皺,件件奇巧,在某座太湖石后,冷不防走出一道身影。

  “啊!”陸世平陡被嚇了一跳。

  她離那人太近,雖煞住步伐,身子仍些些撞進他懷里。

  灰藍錦袍,手握盲杖,薄身俊且挺秀,不是苗三爺是誰?

  “三爺……”她輕拍左胸房,慶幸方才走得不急,沒真撞上。

  然而僅是短短貼靠,急又退開,她已嗅得他身上幽淡檀香,而且有些悲涼地發現,她的個頭確實小。

  徒長年紀真沒用,兩人相較,她頭頂心連他下顎都碰不上。

  寧穩心神,她四下望了望,吶吶問道:“三爺怎沒讓小夏和佟子跟著?”

  “露姊兒呢?怎不在太老太爺那兒多留些時候?”

  她一愣,驀地揚睫看他。

  俊美面容似冬日溫陽,深淵般的眸子卻凜凜刮過什么。

  這分明是來堵人,堵她這個人,料她回灶房院子必穿過園中石徑,所以守株待兔,只為質問。

  她抿唇不語,心里默默幽幽地泛上幾近疼痛的滋味,她偏不去理會。

  “手上灼傷如何?”他忽地天外飛來一問。

  她沒料到他話題倏轉,怔了怔,一會兒才答:“大好……已生新膚!甭砸活D,接著又道:“還得多謝三爺贈藥,日前遣竹僮們過來照料!彼m因試她才弄得她兩手灼傷,但后來送藥的這份情,她依舊感念的。

  他眉目略軒,幽瞳中的沉色教人難辨其情。

  只見他澤唇一勾,淡到不能再輕淡的音色嘲弄蕩開。

  “手傷大好了,所以便一刻也不能等地來到‘松柏長青院’,怎么也得讓太老太爺歡欣足愿,是嗎?”

  這桶污水潑得她滿身狼狽且怔忡不已。

  他的心緒如琴音回旋曲折,以為相親了,下一瞬又不留情面。

  未聽她言語,他再次啟嗓。“新膚薄而敏感,入水應還覺刺疼,你為修七巧盒,拿篾刀、取鐵鑷,手勁拿捏要好,定又弄得十指新膚生疼……你倒也能忍。”

  石峰陰影籠罩他半身,溫陽穿透石洞,點點投在他頰側和胸前,怎么都好看。他真真教人生氣,卻怎么都是好看的。

  陸世平眨眨微澀眼眸,握成小拳的手繃得新膚都疼了,仍倔強握著。

  “三爺不也能忍得很?”

  俊眉略挑!按嗽捄我?”

  “三爺適才在堂中鼓琴,一篇(繁花幻)曲由七節拍子譜廬,拍拍動人,承接分明,三爺琴技高美,一出手誰與爭鋒?誰不拜倒在您指下之音?偏偏太老太爺不給面子,當場駁得您有苦說不出、有怨吐不得,但那也非太老太爺有意如此,在他心里,那七巧朱盒確實比三爺鼓琴重要太多,此間因由,七巧朱盒的來歷,三爺定也知曉,不必奴婢多言。您對老人家撒不了氣,就拿奴婢出氣,那、那奴婢也認了!

  這會兒換苗沃萌怔了怔。

  他沒料到她會突然逆顏以對,還一口氣說了一堆,但她說的那些……

  陸世平小小口喘氣,一顆心怦怦跳。

  一吐胸中郁悶盡管痛快,然傾言而出之后,又懊悔得想敲自個兒腦門。

  她揚睫偷覷,見他眉宇間甚是沉寧,僅兩邊額骨透紅暈。

  不知是否被她說中心事,所以臉面微赧,抑或對她動氣才氣紅臉?又或者,兩者皆是,他惱羞成怒了……

  苗三爺似有意沉默,想折磨人似地不言不語。

  再啟唇時,他語調徐和,話鋒銳利!澳阋嬲J了,還敢對我撒氣嗎?”

  “……奴牌不敢!

  “你說我方才的(繁花幻)鼓得如何?”

  他不問她通不通音律,亦不問她為何能知(繁花幻)曲,他不給她回避的機會,直接逼她答話。

  “自是……絕妙!标懯榔讲粌H想敲腦門,都想拿頭去撞一旁的太湖石了。沉不住氣,話里露了餡,不接他的招還能怎祥?

  豈料他微地冷哼!把圆挥芍。”

  “三爺究竟想聽什么?”手再度握緊,既惱又……又喜歡看他。

  “你說呢?”他淡淡揚唇,仿佛知她探看,玉顏便整個轉向她。

  迷蒙美目對上的,恰是她的左胸,雖知他不能視,卻也煨熱她胸房。

  他又在試她。

  她心里明白的,但此時面對他擲出的話,她卻是不愿敷衍閃躲。

  一開始她便也沒想掩藏什么,只是……欸,這教人煩惱的近君情怯啊,才使整件事復雜起來。

  捺下嘆息,她終是持平聲嗓道:“三爺愿聽,奴婢便直言了。鐘賦之前輩當年苦戀一名西域女子,他所作的(繁花幻)便為寄付自個兒的情心。曲子共分七節拍,喜、怒、哀、樂、愛、惡、欲,每一節拍琴心各異,連結成一篇男女相隔天涯海角卻不得見的苦戀情曲……論技巧,三爺信手拈來、揮指間翻云覆雨,自是非凡,若真要挑出點什么,也就是……琴心不足!

  她頓了頓,覷他。

  他表情仍讓人瞧不通透,但不似作怒,只氣息有些兒沉濃。

  “再說。”她咬咬唇,遵他之命,深吸口氣又道:“大致都演繹得極好、極到位的,但……三爺在描寫‘欲’的這段節拍上,心意明顯不足,像僅在表面上作文章,來來去去,反反復覆,尋不到竅門。(繁花幻)既是情曲,曲中的‘欲’自然是指‘男女情欲’,不懂‘欲’之拍,三爺只能用妙到巔毫的琴技混淆聽者之心。”

  當初聽師父鼓(繁花幻)時,‘欲’之拍聽得她臉紅心熱,而苗三爺所鼓同曲,卻未激起她相同感受。

  “所以……”欲再多說,她喉兒陡地一梗,因為……他、他臉紅了!

  白皙清肌大染紅潮,再明顯不過的臉紅!

  他仿佛也沒料到會有這般模祥,盡管瞧不見自己的臉,但熱潮襲面,他定然清楚感受了,一時間竟透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雙腮亦暈開兩抹暖紅,但見他很快斂下神色,兀自鎮定,臉膚卻猶有紅痕,忽然間有些想笑。

  也直到此時,在這個時刻,才覺出他年紀果然輕。

  如她這種大齡姑娘,即便未嫁人、未嘗風月,成天跟灶房里上了年紀的婆婆和有些年紀的大娘們“廝混”,要想聽男女間的混話、混事,多的是機會。

  婆婆和大娘們可謂“如狼似虎”,女人家圍在一塊兒聊天,怎么都能聊到那上頭,且說得通透直接,口無遮攔。

  她都快被灶房大院的女人家們養得沒臉沒皮了,豈是他及得上的?

  不過話說回來,欸,這也沒什么好沾沾自喜就是了……

  “所以……便是這祥。我……奴婢說完了!彼驳匮a上結尾。

  苗沃萌握盲杖的五指緊了緊,背脊挺得筆直,朱潤唇瓣一掀,話沒說出,倒先一陣的咳。

  陸世平心下一驚,不禁舉步而上,又生生僵在原地。

  幸好他僅輕咳,像被津唾微嗆了嗆,咳過一小陣便緩緩止住。

  她悄聲吁出一口氣,怔然直望他,聽他清清喉嚨略啞道——

  “沒想到你尚能一心兩用,專注替太老太爺修七巧盒之際,還能分神聽我鼓琴、辨我琴心!

  這話……她聽不出底蘊。

  說是夸她嘛,不盡然;說是嘲弄她,也不完全是。

  她眉眸染著迷惑,他無法視之,薄唇卻了然般勾了勾。

  “想從灶房院子轉到‘松柏長青院’做事嗎?”

  他問得突然,陸世平迷惘中更有迷惘,先是搖搖頭,復才記起他瞧不見,遂答:“太老太爺問過,可……可奴婢自個兒不想!

  “為何不想?”

  “奴婢已習慣灶房院子的活兒,跟灶房那兒的人處得也愉快,沒打算挪窩!敝饕谴谠罘孔鍪,她多少能照料到他,幫他備食、備茶、燒水、煎藥,他盡管無感,但她一切只求心安。

  “太老太爺要一個奴婢過去伺候,事先還得征詢你意見,你不肯,他老人家真也不動!甭灶D。“你倒也了得!

  明明紅澤尚染他的俊顏,羞意未褪盡,他主子的架子又端顯出來了。

  原以為他會質問她有關琴曲的事,問她為何聽得出又說得出那些東西,但他狀若亂風過耳,半點沒往心上去一般,直教她忐忑不已,然而現下……陸世平雙腮微鼓,又氣又莫可奈何,心想,他根本是因(繁花幻)琴曲之事對她惱羞成怒,才專往她身上挑刺。

  “三爺想罰奴婢,只管責罰好了,是奴婢口沒遮攔,說了教爺不痛快的話!

  他面上紅潮似更深濃,眉卻狠挑。“我說我不痛快嗎?誰說要責罰你了?你不去‘松柏長青院’那很好,對太老太爺沒什么非分之想,那更好,只是老人家著實太喜愛你,你要敢欺他、利用他,最終教他難過失望,待得那時,別怪苗家要對你做出些什么來!”

  聽聽、聽聽他這話說的……非分之想……非分之想?

  她聽得都快暈了!

  真會氣暈!

  假使她真有非分之想,也只會對他胡思亂想,對他……只對他……

  驀然間,她氣息一繃,察覺到內心可恥的念想。

  原來不僅是近君情怯,對自己坦承情怯之后,她竟貪了、膽大了。

  騰地渾身發燙,一股熱氣直往腦門沖,她鵝蛋臉熱得幾要冒煙,但胸臆間卻涌出絲絲委屈,眼眶登寸泛酸。

  “聽明白了嗎?”苗沃萌長身轉向她,問得沉肅。

  “聽明白了……”她努力穩聲。

  “聽明白就好!彼Z氣又變得淡淡然。“去吧。”

  石林園中,溫陽挾有寒風,吹過他的袍擺、袖底,亦拂過她的裙與袖,陸世平只覺一顆心也被吹得冰涼涼的。

  然,再委屈也怪不得他。她是明白的。

  對他而言,她原就來歷不明、舉止古怪,一番機緣下與太老太爺親近了,他沒將她掃地出門抑或整治她,僅口頭上威嚇,已算留了情面。

  有什么好氣?

  光憑他當年守諾不追究,眼盲至今,他再辱她、欺負她,又有何可氣?

  “三爺……”她嘶啞的喉兒慢慢擠出話。“奴婢想說……奴婢進‘鳳寶莊’做事,為只為償債,就盼這債能早日還完,奴婢也能早些回復自由之身,余下的事,奴婢真未多想的……三爺無須多慮。”

  他俊龐沉靜,晦明莫辨,并不應聲。

  “那……奴婢先回灶房院子了!标懯榔绞┻^一禮,這才越過他、小跑穿過月洞門離開。

  透瘦的一柱太湖石峰下,苗沃萌宛若絕塵而獨立。

  心思起轉,腦中流淌的是她沙啞嗓聲說解他指下(繁花幻)的那些話。

  他不足之處,自己心知肚明。

  但正如她所說,當琴心不明時,他能以高絕琴技壓過一切,掩得干干凈凈,而這一次……僅這一次……他竟被聽出!

  心口猶然顫栗,滿漲的感覺一時未消,他不禁舉袖揉了揉。

  琴聲雖可狀,琴意誰可聽?

  她聽出他最狼狽的缺陷,一字一句說得坦白。

  她所道出的,確實是他想聽的,盡管聽得他滿身熱燙,窘態難掩,他內心波蕩又有誰知?

  琴者,若能得一知音,今生足矣。

  他適才是否又欺得她忍氣落淚?如那一日她兩手新傷、立在廊橋上偷哭般?

  自眼盲以來,這是他頭一回深覺懊惱——

  想看清一名女子長相。

  無奈不能。

  她這個奴婢啊,當真勾起他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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