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陸世平雙手灼傷處已開始脫皮。
新生的肌膚偏白,在她那雙淡麥色的手上形成一點點、一塊塊的圖樣。
乍見下很是怪異,但重要的是,她凡事又能自理,碰了水、取物握物,新膚盡管敏感些,卻不再一觸就作疼。
能痊愈得如此之快,小竹僮們功不可沒。
受傷那天被帶去‘鳳鳴北院’敷藥后,接連幾日,小夏和佟子總輪流送藥過來,還替她敷上,用的就是那扁長紫匣里的藥膏。
她心里自是清楚,倘若不是苗三爺允可,兩竹僮怎敢如此為之。
但那匣里的藥膏當真奇效,入膚清涼,疼痛大減,再加上方總管真請來大夫將她望聞問切了一番,她受的是外傷,大夫臨走前卻還是開了張溫補祛毒的藥方,這些天她便外敷內服地小養了下,終于無礙。
就僅是……沒搞懂苗三爺作何打算?
或者他要刁難她、責她、罰她,還得顧及自個兒的“仁名”,因此尚未想好如何對付她吧?
只是他舍得將那么好的藥供她一用再用,倒讓她心里沒個準兒。
跟兩個小竹僮拐彎抹角地探問,問不出個所以然,僅聽小夏聳聳肩道——
“三爺八成知你痛到直掉淚,想想也可憐,所以才遣咱們天天送藥來!”
她又沒痛到直掉淚!
小夏戳她底細——
“哪沒有?露姊兒那天走出北院正廳,站在廊橋上還哭呢!咱瞧見,佟子也瞧見了,后來三爺問你杵在那兒干什么?咱就答,你偷抹眼淚哩!”
她、她又不是為了手傷抹眼淚的!
她是因為……因為……
越想,益發感到羞慚。
她癡迷于一道孤雅身影,日復一日將太多想象灌注,而后夢醒,就僅是夢醒罷了,卻也逼得她淚漣漣,心像開了一個大洞。然而她穩心再想,便也寧定神思了。
她就做到無愧于心,把該還的還清,自能放下牽掛,再不縈懷。
若然……若然到了那時,還對他留有不該有的想望,那是“余毒未清”,她走開,不再見他,從此命中無他,“毒素”自會慢慢排出,慢慢地滅了那種魔魘般的癡迷。
灼傷大好的這一天,她便堅持回灶房做事,連大廚、盧婆子輪流勸了幾次,她揚臉就笑,直說自個兒無礙了,總不能白吃東家米飯,剛巧兩竹僮過來為主子煎藥、燒水、煮茶,她再次湊上去攬事,把要送去‘鳳鳴北院’的藥給包辦了,守在小火爐前仔細煎熬藥汁。
給苗三爺固元守本的藥甫煎好,才盛入白瓷碗里,太老太爺的‘松柏長青院’竟遣了人來喚她過去。
被老人家遣來喚她的婢子急出一臉薄汗,話也沒說清楚,拽著她衣袖就跑。
正是如此,即便她不去親近,太老太爺仍可這般毫不講理地“強劫”她過去,而苗三爺卻還嘲弄她手段高明,哄得老人家開心。
百口莫辯啊,一想就覺得心里泛酸、喉頭沒用地發堵。
他瞧不起她。
……那就瞧不起吧,她問心無愧便好。
來到‘松柏長青院’,踏進里邊的‘蒼松堂’,又見太老太爺抱著寶貝七巧盒,愁得淚水都溢滿眼眶。
原來盒子又出事。
她仔細端倪后,有些頭疼了。
這次狀況不太妙,全因老人家一個手滑,七巧盒墜地,盒的外觀僅擦落一小片朱漆,還算容易修補,但里頭一個小木榫摔壞了,得重做一個,再安置進去,確實得花些心神。
“怎么祥、怎么祥?露姊兒,你說啊,能修是不是?你能修好的是不是?”
被太老太爺一把揪緊胳臂,既搖又晃,陸世平覺得被揪住的地方有些痛,卻不掙脫亦未喊疼,只無奈道:“修是修得好,可……可我半件工具也沒!
太老太爺一聽,老眼瞬時發亮,直嚷道:“你說你說啊,要啥工具咱都變出來給你!只要修得好,大圣爺的金箍棒都能搶來給你!”
她聞言直笑,最后跟太老太爺討了刨刀、小鐵鑷、小篾刀等等器具,這些玩意兒皆是制琴必備之具,她用慣的,有自信能使得好。
太老太爺聞言雙目烔明,可說是紅光滿面,他撫掌大笑道:“那有什么問題?你要的東西,萌三兒的‘九宵環佩閣’里多得沒邊兒!問他要去,他準能備上一整套,你且等著!
婢子于是領了命,又撩裙咚咚咚地往三爺的北院跑去。
陸世平不由得暗忖,苗三爺目力未損前,定也親自制過琴,要不他怎拿得出那些工具?
隨即她又想起那塊從火中搶出的長木,他將木頭扣下了,但知他識得它的好,斷不會糟蹋那塊美材,她便也放心。
丫鬟趕去‘鳳鳴北院’相借工具之際,她待在‘松柏長青院’內,邊摸索七巧朱盒的機關,邊聽太老太爺在一旁說個沒停。 老人家問起她雙手點點新膚是怎地回事,她僅是笑笑帶過,沒仔細說明。
老人家原要問個水落石出,倒是老眼教什么吸引過去,低咦一聲,直瞅堂外。
陸世平回眸去看,心音乍響,轟得耳鼓震蕩不止。
‘蒼松堂’外,苗三爺一抹修長身影緩緩挪步,午前冬陽鑲著他一身,猶在發上、肩上躍動,當是沉靜若石、溫潤如玉。 他一身灰藍錦袍,腰扣玉帶,手中雖握盲杖,但行步甚是從容,跟在婢子身后徐行,兩個竹僮則尾隨他,手里還捧著一大匣子。
他甫進堂內,婢子們立即恭敬作禮,陸世平亦從圓墩椅上起身福了福。
“咦?咦咦?你們兄弟三人,天天大清早上我這兒請安,萌三兒你無礙嗎?你小子一個時辰前才從我這兒離開,該不是記不得了?”太老太爺沖著苗沃萌大皺其眉。
只是老人家再如何皺緊眉心,苗沃萌橫豎瞧不見,美唇只管淡淡噙笑。
“怎記不得?太老太爺今早閑談還提到‘松柏長青院’內收的一張古琴,您說已許久未碰,不知音色有無松散?孫兒原就想尋個時候好好整弄那張琴,待整弄好了,您哪天琴興大發,便可撫個盡興。剛巧您遣人來跟孫兒借物,說請了個木工極好的姑娘進‘蒼松堂’修寶盒,孫兒擇期不如撞日,今兒個神清腦明,寒癥也治得頗好,替曾爺爺的古琴調音整弄,再好沒有了。”
“唔……嗯……”老人家抓抓白得發亮的眉,歪頭,努嘴,打量再打量那張漂亮過了頭的小白臉,然后不經意瞥了一旁的陸世平一眼——腦中電光石火,突地記起什么,他雙眉飛挑,竟爆出一聲大笑。
他沒說話,笑得沒法兒說,僅顫顫地指了陸世平,再指指苗沃萌,亂指一通過后,忍不住哇哈哈又大笑一陣。
最后笑倒在羅漢榻上,都笑出淚了。
在堂內伺候的婢子們趕緊過來替老人家撫背拍胸,就怕他笑岔了氣。
陸世平自然知道他笑些什么,不就元宵夜宴,她盤打飛炮,整盅甜湯澆淋苗三爺……
她看向苗沃萌,那張玉容又擺出無辜純潔祥兒,似不懂太老太爺因何狂笑,但她想,他該是知道的,卻要在老人家面前賣乖。
以往未窺知他的真性情,一見他無辜神態,她便臉發熱、心發軟,有種想呵護他、抱他、親近他的沖動,然此時再見他使出一貫夜倆,她……她還是……
甩甩頭,她趕緊撇開臉。
太老太爺這時勉強能開口,邊揩掉眼角淚花兒,邊喘聲道:“萌三兒,好……來得好……你、你跟露姊兒多親近、親近, 她……噗哇哈哈哈——她元宵夜宴上可救過你一次,你得好好報答人家呀!”
“合該如此!泵缥置绒D向她,四目雖無交接,臉上卻顯十足誠意。
“……三爺言重了,奴婢不敢!彼粝胪妫真不知該如何應付。
幾番躊躇,仍欲暫時退下,不想與他交鋒,偏偏太老太爺死活不放人,怎么都要她把七巧寶盒修好才行。
“露姊兒就順了咱們家太老太爺的意思,留下來幫個忙可好?他老人家喜歡你、看重你,你急著要走,他不痛快了,倒像我將你逼走一般,這教我情何以堪?”苗三爺淺笑輕嘆,說得可好聽了。
瞪!瞪瞪!可……瞪也沒用,他半點無覺!
陸世平心里發悶得很。
之前嘲諷她對老人家使手段,別有目的,現下卻求她順了老人家意愿……惡話、好話全教他一個人說盡,她還有什么能說?
然后,她留下的結果便是——
‘蒼松堂’內,太老太爺湊在她身畔,同她一塊兒占用堂央的整套紫檀桌椅。
苗三爺則獨占內側那張蒲草羅漢榻。
兩婢子和小竹僮們在堂里伺候,備香茶和小果,燒了一銅盆的炭火增添暖意。
婢子取來太老太爺束之高閣久矣的桐木古琴交給竹僮。
小竹僮則將一路捧來的大木匣子遞上,里邊擺的全是制琴所需之具。
于是各就各位,各得各的玩意兒。
陸世平見那一匣子工具,件件精進,連各式琴弦也一圈圈收在里邊,瞬間她心尖充血似地發顫,遂將每件工具拿在指間把玩再把玩,摸了又摸,喜愛之情布滿整張鵝蛋臉,氣息亦轉深濃,卻不覺苗三爺盤腿榻上,接來竹僮手中古琴,他指按琴面,狀似調弦,卻一直傾耳在聽。
“露姊兒,你別再玩萌三兒這些玩意兒了,趕緊幫我的七巧盒修修!”
太老太爺一張白眉紅顏抵近,可憐兮兮地嚷嚷,陸世平才回了神。
她定住眼,忍著沒側首去瞧榻上男子此時作何神態。
寧下心神,開始動手修整七巧盒。
她先取小鐵鑷子巧妙用勁,將裂開的小木榫挾出。
倘要保留原味原模樣,便不好用新材,因此針對裂開的小木榫好好磨定一番,又選了一根細弦,小篾刀再將細弦劈出三分細,再一圈圈纏繞木榫,繞得緊緊的,尾端用火牢牢燒黏。正當她寧神分劈細弦時,左側忽地揚起幾串琴音。
那是他重新理好軫池,拉纏好每條弦,正在一根根試音。
他手勁緊中帶弛,一手撥撫,琴之透之奇之潤之脆之絕,盡在指下展露。
她心尖又顫,小篾刀從絲弦上一滑,險些傷到自己。
太老太爺瞧見,不禁捧臉驚喊了聲!奥舵寒斝男独煤馨!”
她苦笑了笑。“沒事……”
琴音……止了?微覺怪異,她終是悄悄側眸去看。
榻上的苗三爺輕垂頸項,長指正慢騰騰撫過一排弦,并未彈撥出聲響。他的盤坐讓一身寬袍闊袖迤邐開來,再加上他今日發未成髻,而是輕束于頸后,淡淡散肩,襯得一張瓜子臉更清美無端,眉宇間卻顯慵懶閑慢。
那顆好看的腦袋瓜里,不知又打什么主意?
大伙兒都道苗大爺、苗二爺是笑面虎、是綿里針,在她看來,苗三爺亦不遑多讓,且還是個中的佼佼者。
她正腹誹,他瓜子臉竟陡而一抬,目光往她“看”來。
她氣息一窒,趕緊坐正,眼觀鼻、鼻觀心,再次將心神放回手邊之事。
當她開始以細絲弦纏繞小木榫時,他的琴音緩緩再起。
像似每根弦皆已調準,音已試過,他這一次鼓出的是曲,而非簡單的音之曲。陸世平曾聽師父杜作波鼓過這篇(繁花幻), 亦聽過講解,這時聽苗三爺徐徐鼓之,她內心先如潮浪翻涌,但細細再聽,翻騰的心緒似在琴曲中平緩下來,化作溫溫漠漠的平波如鏡。
不僅她被他的琴音所勾,‘蒼松堂’里的婢子們亦聽得如癡如醉,兩只小竹僮雖貼身伺候他,八成也不常聽主子這般專注鼓琴,此時更瞇著眼、嘴微啟,聽得無聲傻笑。
唯一身在局外的,是太老太爺。
老人家眼里只裝得下七巧盒,兩眼只盯著她干活兒的一雙手,眼巴巴地等著她將寶貝朱盒修好,交回他手中。
抿唇笑了,因老人家滿心滿眼盼望的表情太可愛,她怎能教他失望?
于是在琴音流轉間,她仿佛入定到某個境地,內心沉靜,手法穩極,最難的是要將修補好的小木榫推回盒內機關處卡穩,要眼力好,要手勁巧,她竟一試便成,從推進到卡入,不過是在一個呼吸吐納之間。
不知是怎祥的巧合,她修好七巧盒之際,苗三爺的(繁花幻)亦至尾音。
錚嗡……
奔瀉如流的情感勾人心魄……
“露姊兒,嗚嗚,你當真圣手!你天下第一!你強!你行!你最最厲害!最最厲害——”滿屋子余波蕩漾、余音繞梁,好些人猶在情思長長、情潮漫漫,太老太爺一見陸世平“治”好七巧盒,便歡喜地大叫大跳。
一屋子的美好余音立時變了調!
陸世平這時才覺出臉蛋熱呼呼,全因適才太專注于手邊之事。
靜靜吁出一口氣,她臉熱,胸房亦熱。
耳中僅聞太老太爺歡叫聲,她下意識調開眸光側望,苗三爺此時已擱下琴,由竹僮服侍著穿鞋,他臉上神態輕松自若,嘴角似噙淡笑,全然不覺自個兒遭冷落、被梗得吞吐不出一般。
他吩咐丫鬟將古琴收好,吩咐竹僮幫忙將出借的工具收妥,然后跟太老太爺又說了幾句,最后才恭恭敬敬告辭,退出‘蒼松堂’。
從他擱琴下榻,乃至最后離去,他都未再與她多說一字,仿佛堂中無她。
也是啊,她不過是個奴婢,他要走要留,何須跟她多說?
太老太爺拉著她還要說話,眉開眼笑的,她一想亦知不妥,擔心老人家待她太親近,又要被誰誤解。
很“郎心如鐵”地回絕太老太爺欲留她用午膳的好意,她快步走出‘松柏長青院’后,腳步才緩了緩,往灶房大院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