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趕上了。
看見麒麟出現時,春夏秋冬四部首長明顯第松了口氣。
檀香首先迎上來檢視麒麟的裝束是否有任何瑕疵,凡事追求完美的她在仔細審視一番后,總算露出笑容,這令麒麟揚起嘲諷的唇角,輕土:“通過春宮長的檢查了?”檀香這才臉紅起來,直說不敢,惹得麒麟朗聲一笑,在群臣的擁護下,走上屬于帝王的舞臺。
主持儀式的禮儀宮高聲宣報天子的到來。
婁歡看著身為國之禮師的春宮長親自引領麒麟自廣場正中央緩緩登上階梯。
一身華麗而端莊的新服飾托得皇朝女帝益發光彩奪目;在海內外使者與四方諸侯的注目下,麒麟登上高臺,迎接新歲的第一道曙光。
群臣高呼萬歲。城樓外,百姓們的山呼如浪濤的傳進皇城中。
婁歡站在階下右側,人臣的首位,身邊立著太保與太師,其后則是全國十九位州牧與朝中群臣,對面行列則依序站著天朝太子、海外來使、四方夷長及諸侯。婁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手教養成人的女帝在莊嚴儀式下步入成年。
“系帶!”禮儀官高喊成年式中的第一道儀式。
由年高德昭的信陽公代替先皇為女帝象征性地緊綁上裝飾性的腰帶。
“賜字!”禮儀官宣喊第二道儀式。在皇朝,無論男女,成年之時都會另取新字,一般是由父母所取,象征人生新階段的開始,倘若女子早婚,在成年前有丈夫,那么,賜字的權貴,就落在丈夫身上。
依皇朝禮制,先帝駕崩,皇族之子由師者賜字。他是三公之首,是以,麒麟的字,由他來取。
婁歡拱手走到帝王階前,行禮如義。盡管低垂著頭,為遵禮法,沒有直視麒麟容顏,但他仍強烈地只覺到麒麟的注目。這種聯系,強烈到令他心頭沉沉。
麒麟緩緩步下臺階,來到他的面前,躬行拜師之禮!肮д執蒂n朕新字。”
婁歡知道麒麟一直好奇他會為她取什么字。通常,所賜之字必須經過卜師占卜后,確定合于上天之德,才能夠使用;因此除了他以外,唯一有可能事先知道的人,便是負責占卜的卜師了。但麒麟卻按捺著,沒有去問卜者,使婁歡有一點意外。他不知道,麒麟只想聽他親口告訴她,他為她所取的字。就像民間的丈夫為早婚的妻子在成年時取字那樣。
將手掌按在麒麟額上,婁太傅以醇厚的聲音賜字給君王!拔峋梓,乃天之祥、地之瑞,微臣斗膽,賜字‘祥之’,以昭王德。”
“祥之……”麒麟仰起臉孔,浮現笑意的唇微微輕吐婁歡為她取的新字。
盡管婁歡在儀式結束后,很快就收回手,一舉一動帶著拘謹,麒麟仍然不以為忤。“朕,恭謝太傅賜字!彪S然看著婁歡緩緩退回朝臣的行列中。
儀式的最后,掌璽官玉印身著玉色禮服陪侍麒麟身側,手捧傳世之玉璽,等待麒麟親下帝王成年后的第一道詔令。這道詔令名曰‘大誥’,是帝王對全國百姓及海內外各國的宣告,只在天子登基、成年及國家面臨重大困難時使用。
由于麒麟登基時年紀不小,當時的大誥是由三公代擬。因此這是麒麟位以來,首次自行做出正式的誥令。
之前雖已在朝堂上討論過大誥的內容,群臣們也大致提供了幾個方向,但正式的詔令仍得由麒麟自己決定。由于麒麟始終沒有透露她的決定,所以就連各部首長都不清楚她將對海內外之人宣告什么樣的誥語。
眾人只見這位海內外各國有史以來的首位女帝眼中神采熠熠生輝,仿佛即將一飛沖天的鵬鳥,對未來無所畏懼。初次見到這位女帝的外國來使們都不禁好奇地想:是什么樣的環境才能孕育出這樣一名光彩奪目的女性君王?
敏銳地察覺到觀禮眾人眼中的仰羨,婁歡不無驕傲地看著高臺上的麒麟。這是他親手養成的少女帝王,是絕無僅有的天地之祥。他應該為她鼓掌喝彩,然而在聽見她朗聲發布大誥之時,他去驀地怔住。
就連隨侍身邊的玉印都掩不住詫異。
因為麒麟對天、對地、對天下誥令:“黃天上帝,萬民臣民,聽朕誥語: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于有仁(上天不會對個別的某人親善,只有克敬修養己身,才能得到上天的照顧;百姓不會恒常懷念著什么,只有施行仁德的君王,才能得到眾民的認同)……”說完開場白后,麒麟接著又說:“朕惟心所盼,是以不害他人、不悖法理、不傷風化為原則,人人都能擁有自由。即使是遠古時期即流亡海內外的云麓門人,在皇朝的國土上,也可以有講學與生存的權利!恩胫骸芬粫,自今日起,從本朝禁書單中除名;食,生兒平等……”
沉著地宣讀完她苦思多日的誥令,麒麟環視眾人一周,留意到真夜對她眨了眨眼,海夷之長則一臉興味盎然,朝臣們各自面面相覷,卻又很快便恢復過來——畢竟他們經常受到這種‘驚嚇’。最后,她的視線落在婁歡身上……
即使相距遙遠,又有面具藏住他的表情,她仍然感覺到他心中的震撼。
為了你,太傅。麒麟心想。為了不讓你有機會離開我。
不,也不完全是為了你。麒麟又想。盡管身為天子,可她從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尊貴。既然早就認同《麟之趾》所傳達的思維,她是為了自己,才會做出這樣的誥令——沒有比成年儀式更好的場合來主張自己的想法了。
皇城的廣場上,因麒麟大誥所帶來的震撼,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氣流仿佛也凍住不流動了。云麓門人對于其他君權天授的海內外諸國來說,有如在背的一根亡刺。不是所有的國家都贊同云麓書院的思維,但各國的土地上,卻幾乎都有云麓的門人在隱蔽的山林中講學,宣揚云麓門人公開在中州講學,這對打過的皇朝之君竟做出如此大膽的宣告,準許云麓門人公開在中州講學,這對維護國家的正統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海內外各國的使者們個個面色凝重,而諸侯們也是表情各異。
是幾個清晰的掌聲打破了這凝重的氣氛。
只見一名童言鶴發、仙風道骨的游方道人領著一群手捧各地貢物的職官,走入廣場中央。他聲若洪鐘,語如長嘯:
“吾君麒麟有如此氣度,徼天之幸。地官司徒祝賀筆下千秋萬歲,皇朝永固!”
距離上一次見到地官長已是十二年前,麒麟沒料到長年隱居民間,據說已經成仙的地官長大司徒會帶來賀禮,祝賀她的成年。
皇叔公!她無比欣喜,差一點就要忘記自己身處何方,躍下高臺,沖到地官長——同時也是她拋棄了皇家身分、入道修仙的前輩親人身邊。
是春宮長及時反映過來,拉住麒麟的袖子,不讓她做出失禮的事。同時趕緊讓禮儀官宣布道:“恭賀陛下,千秋萬歲!”
群臣及來使也跟著行禮祝賀,整個朝賀暨成年儀式才告一段落。
緊接著,麒麟被領往城樓上,接受百姓的山呼;不久后,又帶領百官參神、賜宴、回禮。盡管不耐煩,可麒麟都按捺下來,變現可圈可點,沒再出差錯。等到一切歡慶的活動都結束后,已是元日的深夜。
若非長年接受宮廷禮儀的磨練,普通人面對這種場合,早已頭昏眼花。
麒麟是那樣的一個君王,只要是應該做的事情,即使再怎么不喜歡,也不會逃避責任。別人治大國,是如烹小鮮,她卻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等到麒麟終于得空時,她連禮裝也沒換,便匆匆跑出寢宮。
卻不料,地宮長人就站在寢宮前的回廊,麒麟一跑出宮室就看見他。
“陛下,臣是來辭行的!钡貙m長說。
“皇叔公,別急著走!”果然大司徒已經準備好要離開,就跟當年來看她登基時一樣,停留的時間好短好短。麒麟不明白,為什么他總是來去匆匆?
長髯如雪的地官長官有著一雙與麒麟相似的金棕色眼睛,看著麒麟奔跑到他面前,揪著他的衣袖,大口的喘著氣,他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略略弓起,如一抹虹彩。
“好麒麟,還是這么重感情。”
“因為你是我的親人,而且我 已經有十二年沒見到你了,我想你!”仔細一看,也難怪民間百姓盛傳地官長已經成仙。若非清楚大司徒是自己的親人,麒麟肯定也會相信那樣傳言。
“所以,麒麟已經下定決心了嗎?要好好當一名帝王了?”與剛登基時那個彷徨無助的孩童相較起來,眼前不少關于當今天子無稽的傳言,都不若今日一見那站在高臺上,鼓起勇氣對天地萬民立下大誥的帝王來得更加有趣。
這么努力的背后,是為了誰?
“沒有別的選擇啊。”麒麟說:“我那么貪心,有那么多在意的人想守護!
“那就努力守護吧!崩先撕吞@地笑了。
“就跟皇叔公一樣嗎?因為守護著多年前的一個承諾,才會一輩子都在追尋?”追尋一件上天所遺落的羽衣。
“是啊,既然都已經承諾了,當然要走到最后!
“萬一找不到呢?”
“那這輩子也算值得啦——”猛然被抱住,老人訝異的看著與他相隔兩代的同脈之子!镑梓搿彼麄儧]見過幾次面,麒麟卻非常珍惜兩人的血脈親情。
“你回來看我,我很高興!摈梓雽⒛樎裨诶先藨牙铮瑦炛曊f:“你要走,我不會跟你說我很難過,因為我會等這你再回來看我!
老人微笑!皶摹T谀愦蠡闀r,我會再來!
“大婚?”麒麟蹙起眉,沒有料到大司徒也跟其他人一樣,會催著她早日擇定東宮,可她根本就還不想……
“麒麟心中不是已有屬意的人選了嗎?”地宮長睿智地說:“既然明白自己的心意,那么,還等什么呢?”
“……”麒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麒麟想追尋的,不是不存在于人間的羽衣,而是觸手可及的真是溫暖,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敢追尋呢?”
“我怕……被拒絕!彪m說明太傅不是完全不在乎,但被拒絕總有點難堪。
“麒麟是這樣沒有勇氣的人嗎?”
麒麟雙眸圓睜。皇叔公長年在外,怎也知道她的心意歸屬?“喜歡那個人,不會太驚世駭俗嗎?”
大司徒明聲大笑!镑梓耄瑳]人跟你說,身為一個帝王,除了要使人民生活康樂之外,還有義務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供百姓們作為談資,閑余飯后一番嗎?”
“地官長,你這樣忠告陛下,我們實在很為難呢。”太師與太保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太師說。
太保卻不同意。“我倒認為地官長說得有理!钡弁跎碓诟呶,一舉一動本來就會受到眾人注目,若沒有相當的自信,又要如何承受地下的耳語?
麒麟頓時緊張地張望著太師太保身后,想看是否還有另一個身影。
沒見到婁歡,她雖然松了口氣,卻又有些失望。對于稍早她的大誥,那個男人難道沒有話想跟她說嗎?
仿佛知悉麒麟的想法,太保寬慰道:“麒麟做出那樣的誥令,朝臣們措手不及,此時正聚集在凌霄殿里,向太傅詢問這件事呢,他走不開身。”
原來如此!氨12煌馕业恼a令嗎?”麒麟擔心地問。
回答的人是太師!八,陛下是貞的考慮清楚了,要允許云麓門人在皇朝的土地上聚眾講學,宣傳破國的言論?”這決定倘若稍有不慎,便會危及國家喔。
面對太師犀利的文化,麒麟卻反而鎮定下來,思索后,她回答道:“太師應該知道我對《麟之趾》的看法。”以前他們曾經為了這本‘禁書’爭論過!霸坡撮T人所宣揚的思想,的卻抵觸了許多國家現行的制度,我朝自也不例外。然而,盡管歷代君王紛紛下令禁絕,但云麓門人果真在這世上減絕了嗎?破國的言論再也無人提起了嗎?作為禁書榜首,《麟之趾》果然從此絕跡于世嗎?”
麒麟堅毅的語調使得眾人不禁專注地聽她繼續陳述!拔艺J為,與其擔心云麓書院的主張所帶來的破壞力,不如反過來思考,身為國家的統治者,是否確實能使百姓過著安樂的生活?假使不能,那么即使被推翻了,又有什么立場來維護自己?假使能夠,那么又有誰會愿意放棄眼前的安樂,以烽火煙硝,換取一個未必會比較好的未來呢?”
環顧眾人,麒麟毫不遲疑地說:“打從坐上玉座起,我每天都擔心自己會成為亡國的幼主?扇缃瘢页赡炅,幸運的還沒有毀了這個國家。其實,真要毀掉一個國家又何須集結眾人?一個昏庸君王的破壞力就足夠了。對百姓來說,身為帝王的我,其實才是他們最大的危險吧!破國與立國看似截然相反,實際上僅是一線之隔,其中差別只在于‘人心’兩字罷了。太師,換做是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會愿意讓自己時時擔心不知何時會被人弒奪,還是寧愿把那頭思維的猛虎放在面前,時時警惕自己,倘若稍有不慎,一旦陷入人民于水深火熱之中,就會被虎所噬?換言之,假使今天皇朝的政權被推翻,將不是因為云麓書院所宣揚的主張,而是我自己造成的。如此,我又能怪罪誰?”
這份心思與氣度足以傲視群論,但麒麟沒有看見自己的成長,她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扶不起的小儲君,臨危受命,仍然戰戰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