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咸京相比,雍州實在簡陋,四面城門,高不過丈余,寬不過數(shù)丈,只能勉強讓兩臺馬車擦身而過,而城墻年久失修,腐朽不堪,狹窄的護城河里雜草叢生,淤積堵塞嚴重,回想起咸京動輒百余丈的城防,宛如長蛇般的氣勢,沒有親眼看見,蘊月光無法想像雍州是這么個殘破的地方。
值門守城的城卒衣著不整,站沒站相、軍容懈怠,有的還哈欠連天,車隊迤灑的入了城,也不見他們多看上一眼,行人稀少,幾乎看不到商賈百姓通過,整座城池死氣沉沉,沒半點生機。
「這麒麟城也太破了!」掀著簾子往外看的還有琉璃和玉璧,兩個丫頭都發(fā)出同樣的訝異。
蘊月光默然,雍州距離咸京不到千里,然而這千里的區(qū)別就是云和泥,繁榮和貧瘠的界線。
既是通往西北出塞的交通樞紐、軍事重地,還是古九州之一,怎生是這種情況?
皇后生的嫡長子太子位居東宮,是所謂的正統(tǒng);賢妃所出的四皇子晁宣,分到的是東北圖們江;由太后帶大的成王,分封的藩地是富裕的江南十三州;晁寂行三,他分到了西北這座破城。
七皇子和太子是同胞兄弟,然而指頭有長有短,父母偏愛長子,太后卻心疼么兒,在別處不說,分封上面就一目了然。
而晁宣的待遇比起晁寂也好不了多少,遼東冬季酷寒,天寒地凍,方圓百里都是深山野林,野獸頻繁出沒,更是自古以來流放犯人的所在。
車隊甫進城,一早就得了消息的大小官員高高矮矮站了一堆,粗略數(shù)過去至少有數(shù)十人,為首的穿的是紫袍官服,可知是三品大員。
來人是雍州刺史徐凌云,帶著微州、雍州還有霸州等地方官員來迎接玢王的車隊。
「下官徐凌云,率下屬拜見玢王殿下。」說著,徐凌云等人拜了一地。晁寂不失禮數(shù)又不失倨傲地向官員一一回禮,又與徐凌云說了幾句話,「徐刺史和諸位大人請起,本想著輕車簡從進城就好,不想還是驚動了大家,給你們添麻煩了!
晁寂話說得客氣,但徐凌云是什么人?他在雍州這些日子,早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全挖了出來,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用這話形容徐凌云是一點都不過分。
徐凌云在雍州為官十年,舉凡貪贓枉法、暴斂橫征、魚肉百姓、橫行鄉(xiāng)里都有他一份,他這般恣意傲慢,看不過去的官員還少嗎,沒有人敢往上告嗎?自然是有,可徐凌云是雍州的天,政令不通、官官相護,樁樁件件還沒能出城門就被攔了下來,一手遮天的工夫爐火純青,可以說就是個土皇帝。
晁寂不信背后沒有人給他做靠山,根據(jù)種種蛛絲馬跡,徐凌云可是二皇子成王的岳父,自愿替成王蒐羅金銀財富,要說不是為了預備日后的舉事鬼才信!
有這么個盡心盡力的岳父泰山,成王有福。
徐凌云表面恭敬,可眼底是掩不住的鄙夷,晁寂這不受寵的龍子龍孫來到他的地頭,明面上的面子他還是要給,但晁寂最好也能識相點,只管做他的閑散親王,不該管的事千萬別插手,否則到時候鬧僵了,別怪他不給面子!
他不把晁寂放在眼里,而晁寂對他的「熱忱」也僅僅禮尚往來而已。
除開徐凌云,晁寂在一群地方官的最尾端見到一張熟面孔,是天嘉四年的探花郎卓問,他一直在地方上為官,做的是中下層官吏,想不到他也在雍州。
兩人的眼神沒有任何交流,但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存在。
蘊月光在馬車里偷偷看了兩眼,這座城池破爛成這樣,根本毫無建設,官員中為首的這個,別說面有菜色,根本是紅光滿面,玉制的革帶都快束不住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了,這樣的人能是什么為百姓著想的好官。
晁寂把隨行的千名禁軍儀仗留在城外安營紮寨,只帶女眷、府衛(wèi)和雜役進城。
不說麒麟城容納不下這么多人的隊伍,進了城也沒地方住,一來他想試探一下麒麟城的勢力虛實,二來也是真的為那些禁軍考慮。
按照老規(guī)矩,接下來會有一頓接風宴,晁寂婉謝了徐凌云的宴請,表示皇命在身,又帶了女眷,多有不便,擇日再宴請官員。
對于這番接待,徐凌云本就稟持著走過場的心態(tài),只要不得罪晁寂便好,所以送晁寂上了車馬便率一眾官員離開。
像走程序一樣結束了迎接,王府的儀仗繞過麒麟城最主要的街道,走動的百姓知道是親王的車駕,都立在街道旁,安靜得像無聲的螞蟻。
對他們來說,誰來管理都是一樣的,他們活著的唯一目標就是看見明天的太陽。
車駕很快到了玢王府。
王府是以霸州一位富商的私人園林為基礎改建而成、所有一切皆是按照親王的修建規(guī)制下去蓋的,兩層樓、繪金彩、細花卉,皇帝乃九五之尊,親王比皇帝低一級,因此府邸就用七五數(shù)。
王府不脫中軸線,分中東西路,形成多個院落,東西側是七進的四合院。
老實說,這座王府的規(guī)模雖然和咸京的格局不能比較,只有一百多間的屋宇,但也不差什么了。
女眷的馬車直接進了王府的垂花門,蘊月光草草打量了一下將來要住上好一陣子的地方,什么都沒說。
倒是尾隨著她從后面馬車下來的趙蘭芝,領著由乳母抱著的叡哥兒,后面綴著湯氏和簇擁的丫鬟、婆子,聲勢浩大得幾乎要越過蘊月光。
三歲左右的叡哥兒長得身形瘦弱,但五官相當漂亮,可謂綜合了晁寂和趙蘭芝的優(yōu)點,只是因為整個王府就這么一根獨苗,所以趙蘭芝很是慣著,他想要什么,只要一個眼神,下人就會送到跟前,這般嬌養(yǎng),不僅脾氣養(yǎng)得越發(fā)的大,連下地走路、說話都不怎么靈光。
湯氏道:「我說啊,總算到地頭了,本以為跟著爺是來享福的,哪里知道這一路所見簡直就是窮鄉(xiāng)僻壤,旁的不說,這屋子還越住越小,和京里的王府根本沒得比,往后要怎么安置可都得看趙姊姊的了!
她原是晁寂母妃身邊侍候的大宮女,按照慣例,在皇子十三歲的時候便把身邊得用的宮女送到兒子身邊,教他人事,因著這一層關系,她一路跟著晁寂從皇子所離開,到京中旳王府又隨著來到雍州,也算是老人了。
正因為是老人,心底那抹不甘心時不時就會冒出來搔著她的心,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竟鬼迷心竅地在流匪來犯時,一手把蘊月光給推了出去。
那時渾身浴血的王妃,目光兇狠地瞪著她,每每到了夜里,只要一閉上眼,那一幕便會浮上眼前,不停折磨著她。
然而受了那樣重的傷,蘊月光卻出人意表地又活了過來,可她好像忘記了那件事一般。
不過湯氏不敢賭,她左思右想,后院里誰能為她作主?只有王爺偏疼的趙側妃!
于是以為找到倚仗的湯氏成了趙蘭芝的馬前卒。
趙蘭芝見湯氏當了出頭鳥,抿著笑,眼睛覷著蘊月光,見她已經(jīng)跟著管事姑姑的步伐朝正房走去,不由得也出了聲,「不知姊姊是不是也覺得這屋子狹隘了些?這工部的人辦事不盡心,也太敷衍了!
剛剛修繕完畢的新房子,寬敞開闊、窗明幾凈,何況還有晁寂親自盯著圖紙施工,這樣還嫌不夠?放眼看去,雖然是些剛栽下去不到一兩年的花木,卻是繁花錦簇,濃蔭如墨,往后要是有心修葺,怕是會更加壯觀,這府邸哪里小了?
府里就幾個正經(jīng)主子,到底是有幾個屁股,得住多大的屋?她是想住皇宮嗎?
蘊月光不想奉陪,舉步又要走,只趙蘭芝窮追猛打的聲音追了過來。
「妹妹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可好歹姊姊也理一理妹妹,免得我以后在奴才面前不好做人!冠w蘭芝做拭淚狀,可眼底分明半點淚意也沒有,「也是妹妹太心急了,想和姊姊好好培養(yǎng)一下感情,這一路因為姊姊又是傷又是痛,差點連小命都交代了,妹妹想與姊姊親近都不得法,如今進了自家門便有些口不擇言了,姊姊大人大量,可莫要怪罪!
蘊月光回過頭,目光清亮如山泉,十天半個月不曾露面都算情有可原,畢竟人家掌著家,但是她躺在床上好幾個月,她這位「親愛的妹妹」別說派下人來問候一下,甚至克扣起東院的用度開銷,如今又來拉著她的手扮親熱,趙蘭芝到底把她當成了什么?是隨意捏扁搓圓的軟柿子,還是缺乏主見、任人指東不敢往西的貨色?
這樣的言語擠對只要你不當回事,它就不會是一回事,只是這習慣不能慣,要是縱容了趙蘭芝,她很快就會爬到自己頭上來耀武揚威。
她不欺負人,也沒有讓人欺到她頭上還無動于衷的道理,蘊月光的視線終于對準趙蘭芝的目光,聲音如珠玉相撞,「你是在和我說話?」
她的聲音很淡,卻把趙蘭芝恨得牙癢癢的。
「原來叫了那么多聲姊姊,姊姊不接話,是不知道我和你說話啊,這府里誰還配我叫一聲姊姊?」
「我記得我父母就我一個獨生女,不知哪時候多了個妹妹?」她看著趙蘭芝認真說道:「你認錯人了,我根本沒有妹妹!
她是蘊太傅府唯一的嫡女,一府兩太傅,蘊府在大咸朝可是百年的書香世家,蘊府的子嗣不旺,他們這一房除了一個早夭的姊姊,便她一個女兒,兄弟的話只有兩個,但兩個哥哥出類拔萃,一個年紀輕輕已是當朝太傅,一個從了武,如今是無敵大將軍麾下的副將。
琉璃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她們家夫人是怎么了,她們同是王爺?shù)呐,互稱姊妹,宅門里不都是這樣的嗎?背地里如何撕扯是一回事,但表面上仍口稱姊妹,如今許久不見趙側妃的面,她們家王妃居然連這點表面工夫都不做了嗎?
趙蘭芝的柔黃握成了拳,指甲都刺進了肉里,「瞧姊姊說得那么見外,我們同是王爺?shù)呐耍匀灰枣⒚孟喾Q!
「你與我雖然同一日進王府的門,我也喝了你敬的茶,但我們彼此心里都明白,妻妾間的姊妹不過就是個客套過場,拿來維持臉面用的,根本沒有實質(zhì)的血緣關系,我覺得做人不要那么虛偽,往后姊姊這個稱呼就免了吧!」
趙蘭芝的身子猛地一震,直直看著蘊月光,虛偽?這個賤人居然罵她虛偽做作?
盡管不悅,可她心里也明白,蘊月光再不受晁寂待見,她的身分還是晁寂的正妻,按規(guī)矩,晁寂的妾室在她面前都要自稱婢妾。
婢通奴,奴才到什么時候都是奴才,哪來的資格和主子稱姊妹?
這個趙蘭芝還真沒想過,她父親是鴻腌寺的左寺丞,管著朝會賓客禮儀的瑣事,要不是晁寂看在與她是青梅竹馬的分上,她怎么可能攀得上皇子側妃這位置?加上一進門就聽說王爺不待見王妃,王爺也由著她獨大,所以她根本沒有意識到蘊月光這個正妻的身分高了自己一大截,她見到正妃是要行大禮的!
趙蘭芝臉色變了變,隨即昂起頭,「姊姊可不要忘了,我可還有個叡哥兒,姊姊卻是什么都沒有!顾曇衾锒际亲缘,她生下王府的長子,單就這一樣,和正室平起平坐也不是不能。
蘊月光也不惱,慢聲細氣地道:「開口閉口都是『我』,是大咸律變了,還是鴻腌寺左寺丞的家教也就這般而已,要知道諸侯無二嫡,又或者趙側妃仰仗王爺?shù)亩鲗櫍瑹o視大咸律法,想寵妾滅妻?」
「我……婢妾不是這個意思。」趙蘭芝臉色又變,當下想殺蘊月光的心都有了。
原先不過妻妾間的吵嘴,要是上升到晁寂無視國法的高度,一旦傳出去,原本在皇帝面前就說不上話的王爺就會被扣上一頂大帽子,皇帝哪天不高興了,追究起來,晁寂說不得就會受她連累,掉了腦袋!
「既然承認你是奴才,就做好你奴才的本分!固N月光話題一轉,「再大的府邸,不就是給人住的,有什么好計較的,只要跟心愛的人在一起,哪怕是陋室也會覺得幸福,趙側妃既然覺得王府狹隘,不如住到厚錦院去,那院子有五間房,套著大院子,也夠你這么些人住了。」
萬貫家財也吃三頓飯,千厝萬樓也只睡一張床,王府也才多少人,覺得屋子小,一人能睡兩張床還轉不開來,這般驕奢恃寵而驕,就讓她吃點苦頭吧!
「你——」她面色帶著猙獰,說不出話來。主與奴的規(guī)矩趙蘭芝比誰都清楚,只是沒想到向來悶不吭聲的蘊月光會把這規(guī)矩套到她身上。
果然,會咬人的狗是不會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