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村子,轉往山林小徑,突然沒了人聲,過度的安靜讓氣氛有些尷尬。
“為什么他們叫你老大?”
“我們曾經是土匪!辈贿^數息功夫,孟殊已經決定不瞞她,雖然這事……不太有面子。
“土匪?你說的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她震驚地轉頭望著他。
“不對,是劫富濟貧的土匪!
只是在劫富過程當中,發了點小財,然后買下這片山谷地舉寨遷移,有了地,就得有自己的小家,有了小家,就得有女人操持,他相信再過不了多久,村子會像附近的樹林,發展得郁郁青青。
“每個土匪都這么說的!
她突然想起師父留下的話本子,里頭那話是怎說的?
哦,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欲從此路過,留下買命財。錢這種東西,花了是財產、不花是遺產,留財產有意思、留遺產沒用,土匪都開口了,再多的錢也得往人家口袋送。
“我們只劫貪官!痹谒兂衫洗笾螅俚亩际窃摻僦。
貪官的定義是什么?有錢?看得人不爽?聳聳肩,瞳瞳不予置評。
他看出她的不茍同,可他行事哪需要誰的認同?針對這種事,他通常甩也不甩。只是……她的不認同像根針似的戳著他的心,讓他忍不住想要多解釋幾句。
“林可欽,貪軍餉,冒領軍功;趙嘉,凡審案子,不論對錯,只論誰交上來的銀子多;陳平山,私扣賑銀八千兩,無視百姓饑荒死亡……”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說得瞳瞳瞠目,下意識問:“官能這樣當?不怕獲罪嗎?”
“很多官都這樣當的,只不過他們上下打點得好,自然沒有人將他們的罪行捅破,頭頂上的烏紗帽便戴得穩穩妥妥。只有利益分配不平均的時候,才會有人想跳出來管。如果雨露均沾,誰會多事斷了這筆財源?所以上頭的人不管,我來管!”
瞳瞳搖頭!斑@世道……”
“別悲觀,水至清則無魚,只要不過分、只要還能為百姓做事的,即便為自己攢一點私利,倒是不要緊。若真貪得太過,老天終會收了他們!
這些年,他可捅破不少“天”,上蒼不行正義,他來主持。
點點頭,瞳瞳轉移話題!按謇锶私洺_M山嗎?”
“會,春搜、夏苗、秋獼、冬狩,青黃不接、農暇之余,村里的男人需要消耗體力,大伙兒便會組隊上山!彼麄冇闷ぷ印F肉換得生活所需。
剛在此地落戶時,他要讓一群習慣揮揮大刀、幾句恐嚇就能有白花花銀子可花的土匪兄弟們學會流血流汗、交易買賣,頗有幾分困難。
他不得不一再鼓勵勸說,讓他們想清楚,成為良民、生活穩定,就能娶妻生子、繁衍后代,讓他們慢慢想清楚,收拾起那股難受,咬牙硬撐下來。
之后村里有了女人、有了三餐熱飯,他們便漸漸習慣過上平頭百姓的生活。
“換言之,山上有路可通?”
“前山有,后山沒有,路是我們開的。”剛搬來時,這片無人的荒地野山,夜里歇下,還能聽到野獸嚎叫聲,后來燒草犁田,開溝為渠,接山泉水、鑿井,村落雛形漸現,才有今日的好光景。
看著他不自覺露出驕傲自得,瞳瞳嘴角微揚,這人把自己當成開山英雄了。
不過他話中的意思是,她想采藥只能去前山?可……她轉身看著后山,山勢高峻,山體龐大,通常這樣的山會形成“一山有四季,上下不同天”的垂直氣候,肯定會有許多古老而珍貴的動物植物分布,她沒有估計錯誤的話,那里背陰處多,應該會有不少的珍貴藥材。
“你們在這里落戶多久?”
“兩年!
從無到有,這段日子并不好受,尤其是晚兒,他打出生起,身子骨就不佳,再加上水土不服,以及自己日夜忙碌忽略了他,使得晚兒不僅多病,性子還孤僻,成天蹲在角落,誰都不喜,誰都不理。
“當初怎會選在這里?”
“因緣際會!
很簡單的四個字,但她明白他真正的意思,他要她別多問、別好奇,對吧。
她是個識時務的女子,不該知道的,她不會無端生出好奇心。
瞳瞳不問了,空氣瞬地安靜下來。上山的路很小,兩人一前一后走著,彷佛擔心她丟掉似的,晚兒不時轉頭看她,她得及時送上笑臉,他才會心滿意足地把頭轉回去。
“過幾天,村里會給今日到山下挑媳婦的同伴辦一場婚禮,我答應你可以自贖,但若我們沒舉辦婚禮的話,眼下村里還有兩百余人沒娶媳婦……”
話未竟,意已明。
在這里,如果她沒有貼上某個人的標記,怕是日后會麻煩不斷,天天受人覬覦。
“我懂!
“所以……”
“就成親吧。”反正成親于她,又不是沒經驗。
“儀式很簡單,只是為著某種認定,你別想得太麻煩。”
“我沒想得太麻煩。”
他只是想安撫她,但顯然她并不需要。他不想要猜測,但就是會忍不住想知道她從哪里來?為什么落到人販子手中?遭遇過什么事?為何能夠在全然陌生的環境中安之若素?
突地,一聲驚呼,她拋下孟殊沖上前。
“怎么了?”孟殊急忙追上前,心底抱怨,這女子忒大膽,山林多危險,猛獸不提,光是碰到毒蛛都夠教人受的,她太過莽撞了。
她指著地上一片植物道:“這是八角蓮。又叫金魁蓮、旱八角,有解毒功效,可治蛇毒、抑制腫瘤,是很珍貴的藥材!
“你確定?”
“再確定不過,你看它的葉子呈圓形,卻有八個角,所以叫八角蓮,喜歡在陰濕的地方生長,因為對生長環境要求很高,所以不易尋找。”
“會嗎?這很常見,我以為是雜草。”
很常見,意思是……她很快就能攢足贖身銀兩?瞳瞳開心得合不攏嘴。
美目望去,望得他心跳轉急,她笑得……可真好看吶!
“這里福山福地,你可別小看。”瞳瞳道。
所以,她會喜歡這片“福山福地”而留下?
留下?多、多自相矛盾啊,不久前他才允她自贖,不久前他還只把村里辦的婚禮當成某種不重要的儀式,這么快他就后悔了?就想她留下了?
只是,怎么可以?男子漢一言九鼎,說出去的話,豈能輕易收回?
他不收回的,絕對不!可不明所以地,胸口那股子不滿意迅速擴散,壓出他一肚子不滿。
她采下幾株八角蓮,開開心心地跟上他的腳步。
沒多久,他們來到溪邊,孟殊取皮囊裝水,遞給她!昂赛c水!
“嗯!彼任惯^晚兒,自己喝幾口,再遞給孟殊。
他仰頭咕嚕咕嚕喝下,無比豪邁,就著她喝過的壺嘴,今天的水,比過去喝的更甘甜。
她看見他的動作,臉微紅、心微跳。
他看見她的臉紅,肚子里的不滿瞬間化成喜悅。他從未讓任何人影響自己的情緒,但他今天的情緒起伏被嚴重影響了。
偏過臉,避開他赤裸裸的目光,下一瞬,她眼睛直了,盯著遠處,心底吶喊著,天吶!這不是普通山林,是貨真價實的寶山。
見瞳瞳起身,這回他急忙拽住她,不讓她一個人往前跑。“你又找到什么?”
她心急,沒注意到自己的手正被人握著,走過幾步蹲下來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手在別人的掌心中,匆促間,她急急抽開。
掌心空了,心底一股莫名的失落涌上,孟殊搖搖頭,陌生的感覺、陌生的情緒,陌生得他快不認識自己。
她試著找出話說:“巴戟天,有南國人參之稱,味辛甘、性微溫,能補腎、祛風濕、強筋壯骨,可治頻尿、宮寒以及……”突地,她吐吐舌頭,調皮一笑。
她的調皮太吸睛,她吐舌頭的模樣太可愛,胸口突突地,某種臟器在里頭跳得很厲害。他問:“以及什么?”
“陽萎不舉!睕_口而出,說完才覺不對,她認真想想,他們還是陌生人,怎么就……
刷地,瞳瞳臉色暴紅。
他盯著她,細細地看著緋紅從她的臉頰蔓延到耳垂、到頸子、到……讓人遐想之處!鞍完欤也恍枰!
這是什么鬼回答啊,她又沒說他需要。眼珠子咕嚕咕嚕轉動,想躲開尷尬,她指向遠方一株腐朽枯木!扒,那是紅冬蛇菰,全株都可入藥,具有補肝益腎、止血生肌、調經活血、清熱醒酒之效!
說完,丟下他,她跳著腳,連同尷尬一起拋下,采寶去。
“仔細腳下,春夏之際蛇蟲多,別被咬了!彼谏砗,像個嘮叨的嬤嬤。
“好!彼笱艿脜柡,跑得更快,只想離他再遠些。
他哪里肯。〈竽_一跨,瞬間距離縮小。“往后我不在,你別自己上山!
“好!辈还芩f什么,她都應好,只想把方才的曖昧給抹得一干二凈。
突然晚兒伸著手指向左手處,啊啊啊叫個不停。瞳瞳和孟殊停下腳,兩人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那里有只大兔子正在吃草。
“兔子!”瞳瞳低喊。
“晚兒想要嗎?”說著,孟殊解下背帶,就要去逮兔子。
瞳瞳一把抓住他,阻止他的急切,她不想他抓嗎?
“晚兒想要兔子嗎?”瞳瞳對著晚兒的眼,認真問。
晚兒點頭。
“光點頭不行,你要說兔子,說了,你爹就給你抓兔子去!
她亮晶晶的雙眼看著晚兒,臉上滿是期盼,她靠近晚兒同時也湊近他,近得他能聞到她身上的味道,真香……分明沒喝酒,可他卻有了幾分薄醺。
這時耳邊傳來稚嫩的童音,“兔兔……”
聲音不大,但清楚明白,孟殊無法置信,這是兒子第一次開口說話!
他猛地轉頭,沒想到這一轉,下巴劃過她的唇。
只是輕輕的一下下,但他感受到那點柔嫩,不由自主地心悸、不由自主地血液沖上腦門,他不是童男,很清楚那種感覺是為什么,薄汗冒出額際,他強忍吞口水的沖動。
他飛快把系帶解下,將孩子丟給瞳瞳,匆匆說:“我去抓兔子!
然后把瞳瞳和晚兒丟在據說很危險的山林里,飛快竄身離開。
其實她只碰到他扎人的胡須,可她也愣住了,不是因為感覺,而是……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很有趣,他泛紅的耳朵更有趣,原來啊,不僅僅是她會感到尷尬。
微笑,低下頭,額頭與晚兒相碰,她不明所以地笑著。
晚兒被她的笑容感染,也咯咯笑開。
“我們再去尋寶,好不?”
晚兒沒回答,但點了頭。
他們往前走沒多久,就看到好幾株野桑,四月天,紅的紫的,果實累累壓滿枝頭,是多年的老桑樹了,果實顆顆碩大,有成人拇指長。
“瞧我,想銀子想瘋了,居然忘記上山是來替晚兒采藥的。”
桑葉洗凈,與冬瓜糖、冰糖或麥芽糖一起熬煮,湯汁甜甜的,能治小兒咳嗽,效果相當好,當然如果再加上枇杷葉會更好。
把晚兒放在地上,簍子放在一旁,她摘下碩大桑葚,往晚兒嘴里塞,吃得他雙頰鼓鼓的,松鼠似的,可愛得緊。
“好吃嗎?”她說得很慢,吃一顆,說:“好……吃……”
晚兒指著她,她再給他一顆,她重復說:“好……吃……”
他在笑卻沒跟著說,瞳瞳不急,她站起身采集桑葉,沒想到習慣讓人抱來抱去、不愛走路的晚兒,竟扶著身旁的大石頭站起來,他踮起腳尖,扯下矮枝,拔了上頭的桑葚塞進嘴巴。
只是他不辨顏色,咬進紅色果實,那一整個酸啊,酸得他皺眉歪臉,瞳瞳看見,笑得直不起身。
“姨教你,紅色的果實,”她拔下紅色的,用力搖頭,假裝放進嘴里,然后呸呸呸!安缓贸浴_@個紫色果實,”她拔下紫色的,放進嘴里,笑得臉上開了花,道:“好吃、好吃、真好吃。”
她夸張的動作,惹笑了站在遠處的孟殊,心想就讓他們……母子多處處吧!
他準備離開,然而在轉身那一刻,他徹底推翻“自贖”這件事,他做出決定了,決定要把她變成妻子,變成晚兒的娘親。
什么?食言而肥?男人長得碩壯一點也無所謂。
什么?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他也沒打算做別的啊,他就想當她的丈夫。
丈夫、妻子,妻子、丈夫,突然間,他覺得和她一起套上這層關系……挺好的,挺……讓人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