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夕小心翼翼地疊好自己剛繡好的花樣,司空嬌忽然不知道從哪里蹦了出來,問道:“嗨!在干什么?繡花?是給太子哥哥的,還是三哥的?咦?你繡的是什么?”
嘰嘰喳喳說了一大堆,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氣,給她開口的空隙。
“是給太子的。”落夕輕聲說,“太子上個月就請我幫他繡一個扇袋,但是我直到今天才繡好。”
“三哥追風的護甲呢?你不會沒繡吧?”
司空嬌四下環視著,在一個架子上發現一塊火紅的絲綢,已經用金線鎖了邊,上面散散地繡著幾朵白云。
“是這個嗎?”她驚呼。“真好看,配追風最合適了!”
“但是,三皇子可能不喜歡!甭湎ψ孕【秃苌俳袔孜恍珠L“哥哥”,似乎從一開始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她就刻意拉遠了與眾人的距離,只有在司空嬌的強烈要求卜,才稱她為“五姊”。
“三哥向來是嘴巴硬,但是心里軟,刀子嘴豆腐心,不用管他!彼究諎尚χ氖,“走,先把這個扇套送去給太子哥哥,他看到了肯定喜歡!
落夕被拉著一路小跑來到太子殿,遠遠就聽到司空曜的笑聲——
“哈哈哈,你還說我?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哪里有太子的氣派?”
司空嬌探頭探腦地進去,正巧被司空政一眼看到,“五妹有事嗎?在門口偷看什么?”
“太子哥哥,落夕幫你繡好了扇袋!
“快進來吧。”太子笑著招手。
兩人都走了進去,一進門就看到司空曜居然斜坐在臺階上,身子靠著臺階旁的柱子,毫無一點優雅味道。
“喲——養在深閨人未識的落夕公主居然出現了?”他怪腔怪調地叫了一聲。
司空政回手打了他一下,“老三,又輕浮了,和妹妹們說話,怎么也是這種口氣?”
“妹妹‘們’?這里姓司空的只有一個妹妹,哪里來的‘們’?”
落夕故作沒有聽到,直接將扇袋交給太子,司空政接過來,頗為驚喜地反覆翻看,贊賞道:“落夕,你的做工真是越來越精巧,宮里繡坊的師傅都快比不上你,難怪我聽說母妃那里都搶著請你做東西。”
“太子謬贊了!彪m然垂著眼,她卻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司空曜,只見他捧過旁邊石桌上的果盤,自顧自地吃得開心。
“老三,你那匹追風不是還想要個馬頭的頭盔嗎?交給落夕繡吧!笨闯鰞蓚人之間的別扭,司空政一心想說和。
“讓個小丫頭繡給我的追風戴?還是算了吧。”拋起一粒葡萄,他張嘴接住,“再說父皇那么心疼她,萬一傷了她的青蔥五指,我可承擔不起這個罪名!
司空政和顏悅色地對七妹說:“落夕,上次父皇讓你幫老三繡護甲,后來你繡了嗎?”
她張了張嘴,還沒開口,司空嬌便搶先說話,“繡了繡了!繡得可漂亮了!”
“老三,你看,人家可是把你的事情都放在心里了!
司空曜這才抬起眼皮瞥了眼落夕,“是嗎?”這句話他說得很輕,嘲諷的意味也比先前少了點,但還是冷冷淡淡的,“就是不知道繡的是什么,配我的追風也未必合適!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司空嬌拉起哥哥就走,“三哥,走,我帶你去看。”
落夕以為他不會任由五姊擺布,沒想到他哼哼幾聲,居然跟著走了。
“三皇子的脾氣是不大好!碧訙睾偷穆曇艉鋈豁懫。
她面對他,微微一笑!拔抑,我沒有和他生氣!
太子再道:“你知道他母親去世得很早,本來以他母親曹貴妃生前被父皇寵愛的程度,他才應該是太子人選,但因為曹貴妃早逝,我母親被冊封為貴妃,三弟的地位多少有了些變化!
“太子……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她閃動著晶眸。
“你是個好孩子,父皇會對你多疼一些,三弟又是那個脾氣,他最見不得別人受寵多過他,所以難免偶爾和你使性子,你要多體諒!
“我知道!甭湎β冻鲆粋溫雅的笑容。
“那就好!毙牢康攸c點頭,太子拉過她的手,“我還有事要請你幫忙。”
“什么事?”
“我……想送人一個墜子,但是一直配不到合適的穗子,你的繡工這么好,不知道能不能也幫我做一個穗子?”
“是送什么人的墜子呢?男人還是女人?穗子的花樣會有不同!
兩個人針對穗子的顏色和花式談了一陣,司空嬌也和司空曜回來了。
一進門,司空嬌就搶先說:“落夕,三哥特別喜歡你繡的那個護甲!”
“我什么時候說特別喜歡了?”司空曜挑著眉毛。
“你當時看得眼睛都直了,嘴巴也快咧到耳根子后面,這還不是喜歡?”她很不給哥哥面子的揭破了實情。
落夕聽了,咬著手指頭,偷偷笑出了聲。
“哎呀,落夕還能這樣笑呢!”司空嬌像是發現什么新鮮事似的,又大呼小叫起來。
司空曜靜靜地凝視了一會兒落夕,忽然說:“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她不解地站起身。這是司空曜第一次主動找她說話,要和她說什么,她心中全沒有底。
跟著他走到外面,太子殿的門前就是一大片荷花池,司空曜負手而立,靜默了許久,才開口問:“你為什么要繡那個護甲?”
“你剛剛得到追風,我沒有什么可以向你道賀的,所以繡一條護甲,權作我的賀禮!
“只是因為這個?”他質疑地看著她,“不是因為父皇這么要求你才做的?”
“父皇就是不要求,我也會做的。”水靈靈清澈的眸子第一次這樣直視著他,毫無躲避的意思。
像是輕輕吐出一口氣,他語氣又緩和了一些,“你很會討父皇喜歡,但是我生平最不喜歡的就是你這樣的人!
“我知道!彼p聲回應。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他霍然逼近她身前,一手扳起她的臉,讓她與自己更深地對視!澳阒牢覟槭裁从憛捘氵@種人嗎?因為你們活得太違心!你們根本不肯說出自己的心里話,只會跟在別人的屁股后面唯唯諾諾!”
“也許吧!彼p輕一笑。“這樣有什么不對嗎?難道一定要像三皇子這樣,處處與人作對、惹人生氣才好嗎?”
司空曜的英眉突然倒豎起來,“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我不是教訓,只是……”她頓了頓,又垂下眼,“三皇子還有什么話要和我說嗎?”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他咬著牙,“我只是要告訴你,我不喜歡你用金線鎖邊,那種艷俗不適合我。”
“哦,知道了!彼中Τ鰜,“我去改成銀線!
“還有,”他很生硬地冒出一句,“后天是我過壽!闭f完就立刻抽身走了,甚至沒有再多一句解釋。
落夕愣在那里。他過壽?這是什么意思?
。
三皇子司空曜的生辰雖然比不了皇帝和太子的隆重,卻也是宮里不算小的一件事,所以這兩天有封號的嬪妃們都陸續送去了禮品。
但面對著堆積如山的禮單,他一直緊蹙著雙眉,像是很不滿意。
“就只有這些了嗎?”將禮單丟在一邊,他不甘心的又翻弄了幾下。
“還有一些五品以上官員的禮物,都送到旁邊的屋子去了,三皇子要不要過去看看?”太監回稟。
“那些人送的有什么可看的!彼止疽痪洹
“五公主來了!焙鋈挥腥送▓。
司空曜全身一震,抬頭去看,只見妹妹蹦蹦跳跳地進來,將一個禮盒往他手里一塞,“三哥,送你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塊上好的雞血凍,刻了你的名字,你看看喜歡不?”
他還在往她身后看,“就你一個人來?”
“宮女留在外面了,怎么?”司空嬌下解地問。
“哦,沒什么!毕乱庾R地將手中的禮盒拆開,他隨便看了一眼里面的印章!巴玫!
“哼,看你心不在焉的,又在想什么呢?”司空嬌嘟起小嘴,“幸虧我沒讓落夕來,否則又要看你的臭臉!
“她為什么不來?”他立刻冷下臉,“你憑什么攔著她?”
“她這兩天著了涼,一直在咳嗽,我怕她來了之后還要聽你的冷嘲熱諷,會病得更重。不過她說,明天會親自把你的壽禮送過來的!
“自以為是!彼究贞装欀剂R了一句。
“你說誰?”她翻起眉梢。
“行了,你的賀禮已送到,可以回去了!彼_始趕人。
“哼!真是沒良心,我幫你選這塊雞血凍都快跑斷腿了,你也不說句謝謝。”對他做了個鬼臉,司空嬌又蹦蹦跳跳地出了門去。
司空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揚聲問道:“上次父皇送我那瓶暹邏國的萬年養身丹在哪兒?”
*
落夕擺弄著手里的小瓷瓶,心中十分納悶。
剛才宮女急急忙忙送來這瓶藥,說是外面一個太監送來給她治病用的,但那太監又不肯說自己來自哪個宮。
是誰知道她生病,卻送藥不留名呢?五姊?以她的性格,一定會喊叫著把藥送到自己手上;太子?即使是太子,也不至于留藥不留名啊!
打開藥瓶聞了一下,頓覺清香撲鼻,藥瓶上還寫著幾個字——萬年養身丹。
旁邊的宮女突然想起什么來,說道:“這好像是暹邏國上次一起隨船進貢的東西,說是治病療傷最有奇效。”
“知道當時父皇將它賜予誰了嗎?”
“不大清楚,不過問問內務府應該就知道了吧?”
將那藥瓶暫時放下,落夕回身看著面前已經快要完成的繡品。那是一套完整的馬身護甲,不僅之前的護背已經從金線鎖邊改為了銀線,馬兒的護頭甲也用了同色系的布匹及花紋。
再一個晚上就可以完成了。她不由得抿起嘴角。
“公主一定特別喜歡這次繡的東西吧?”宮女看到她的笑容,忍不住大著膽子問。
“為什么會這樣問?”她卻不解。
宮女笑道:“因為您每次繡東西都不會有現在這樣的笑容啊。”
她笑了?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接著又為自己這個傻傻的動作再度笑了出來。
“是很喜歡!蓖矍叭缌一鹨话沲r紅的護甲,這是她學習刺繡以來繡得最專心、最用心的一次!爸皇遣恢廊思視粫矚g?”
這本是她自言自語的一句話,但是宮女卻接過話說:“公主繡得這么漂亮,三皇子當然會喜歡啦!上次他和五公主來這里看的時候,就對這副護甲呆呆地出神了好一陣子,還被五公主打趣了一番呢,若是他不喜歡,為什么會發呆?”
“死丫頭,誰要你多嘴!毙乜诓恢醯睾鋈婚_始怦怦直跳,說不上是喜悅還是羞澀。
這樣烈火般顏色的護甲,才能配得上那樣烈火般的人吧?
明日送給他,但愿也能看到他的笑臉。
走入臥室,在床頭放著一個不算太大的繡架,那上面只架著一方白絹,乍看起來實在是白得過于簡單,卻是她連連繡了十個晚上才熬夜做出的繡品。
若說外面那紅色的護甲是為司空曜所繡,那這一方小小的雪帕該是為她自己而繡了。
宮中繡坊的刺繡高手稱贊她天賦極高,這話并非拍馬屁,她似乎天生就是喜歡做這種枯燥的工作,即使一坐窗前好幾天都不會覺得倦乏。而且,自從她開始喜歡上反針刺字技法之后,就更是鉆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了。
當日創造這種技法的人,應該也是一個像她這樣心語滿懷,卻不能說出口的沉默女子吧?
她小心翼翼地在那方雪帕中心刺下摘錄詩句的最后一個字——語。
情多最恨花無語,如此大膽的一句話,若是讓別人看到,她該多么羞澀,或是不安?她這個年紀,誰會相信她已經初懂男女之情了呢?
更何況她“恨”的這朵花,又是這么不屑一顧地天天厭煩著她的。
他就像這宮中唯一旺盛燃燒的爐火,讓她總是想悄悄靠近,汲取一點溫暖。
自小她就不知道自己的爹娘,身世由著別人杜撰,就像是活在別人故事中的仙人,可她如今卻不過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只有他,司空曜,他看她的眼神與別人完全不同,與她說話的口氣也是那么的與眾不同,只有他是將她當作完全不同的人來看待,不是傳奇人物,也不是高不可攀的公主。
所以,雖然每次靠近爐火的結局可能是將自己燒傷,她卻仍然期待下次靠近時能得到的那一份溫暖,以及可能會被普照全身心的光明。
在這清冷的皇宮中,只有他是如此真實活著的一絲光明,毫不做作,且任性而為,從不戴上虛假的面具,從不隱藏自己的心事。
這輩子如果能像他那樣活一次,該多好呢?
銀針抽出,最后一針也終于收線完畢。這雪帕是男用的款式,但她不會送人,這是她留給自己的一絲慰藉,也是她一點可笑的少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