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擎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心情已經動搖得控制不住,是在幾天前的午后。
那天,天陰陰,小今帶著他走進沒人的原始森林。
「前幾年有高爾夫球場老板想跟外公買下這塊上地,外公不肯賣,后來他們改變方案,決定買另一塊更有價值、靠大馬路更近的土地和外公交換,外公很固執,還是不肯答應,村里的人都覺得外公既不懂得算計又不通人情,后來高爾夫球場還是蓋了,蓋在陳旺伯公的茶園里!
扯下一段竹葉,小今東掃西掃,還掃向他臉上,嬉戲玩鬧。
「你外公為什么堅持?」蔣擎撥掉她的竹子,握緊她的手,不讓她調皮搗蛋。
「對啊,我也問外公,給人家方便不是很好嗎?外公回答,『土地是用來養育人畜鳥獸的,不是拿來滿足少數人的虛榮娛樂,種子在泥巴里面生長,長大以后孕育萬物,人類應該懂得尊重大地,不應該輕賤它。
「何況,高爾夫球場蓋在山頂上,短短的韓國草根本做不來水土保持,下一場大雨、刮一次臺風,土地一定會向人類抗議。所以外公寧愿放著原始森林不生產,也不肯賣給滿腦子生意經的商人!
聽到這里,蔣擎笑了,他就是她口中「滿腦子生意經的商人」。
「滿腦子生意經的人才能賺大錢。」他彈彈她的頭。
「我們已經很有錢啦,你看!顾龔目诖统鲭S身存款簿,向他炫耀。
他看一眼,挑挑眉。
想不到,這家伙的實力還不壞,他闔上存款簿,將上面的號碼背了兩次,才將簿子還給她。
「如果哪一天經濟不景氣,你的畫不好賣了,盡管來找我,我養你。」小今想都沒想就讓話出口。
他笑而不答,勾住她的脖子往前走。
出門時,她說要帶他去采野生漿果,在這里好像滿地亂長的東西都可以吃,昨天拔的野草熬成青草茶,還冰在冰箱里;前天挖的不知名綠草做成包仔粿,包著筍子絞肉,味道好到讓他連吞五顆。
外公說得對,土地是用來孕育萬物的。
小今家的原始森林里面樹種繁多,一進入里面,陽光就不見蹤影,陣陣涼風在葉間穿梭,刮起沙沙沙的自然節奏。
她恐嚇他說:「小心哦,這里有蛇,你不要被啃了。」
蔣擎卻不害怕,在美國念書的時候,他年年參加野外求生夏令營,處理這些「小生物」,他還有幾分把握。
小今嘴巴還在拉拉雜雜說個沒停!改阋詾樵忌譀]有耕作就沒有收成嗎?不對哦,這里出產的筍子多到讓我們從年頭吃到年尾都不匱乏,下次啊,我們趁太陽還沒有起床之前就來,我帶你看看滿地的新筍,你一定會很興奮……」
興奮?他只有看到垂直上升的營業額時才會興奮,至于滿地的竹子……他可以花錢買一拖拉庫。
「舅媽最愛吃筍子,表哥只好乖乖跟著我進林子,哈哈!在外面他們是英雄,一進到這里,女泰山可不是叫假的——」
話說到一半,蔣擎看見她驚呼著蹲下,兩手搗著小腿,痛得齜牙咧嘴。
他問都沒問,直覺她被蛇咬了,立即打橫抱起她,使出飛毛腿,大步小步沖出原始森林。
首度,他感到恐慌,手足無措、心臟狂跳、呼吸窘迫。是毒蛇嗎?出血性毒蛇還是神經性毒?笨,他怎么忘記先把蛇打死。
離這里最近的醫院在哪里?她會不會在進醫院之前休克?他應該先替她檢查傷口……
無數念頭在他腦海里面狂繞,他慌到極點,擠不出半點理智。
其實,他只要放下她,觀察一下,就會知道她沒事,或者開口問她痛不痛,知不知道為什么受傷?那么他也會知道,她只是被蜜蜂叮了一小口,而且只是普通蜜蜂,不是嚇死人的虎頭蜂。
只不過,他過度混亂,亂到沒辦法做出正確判斷。
直到小今第一百次的「我沒事」喊得超級大聲之后,他才發現自己的行為有多荒謬。
立即,他知道自己過度在乎她了,知道她在他心中,從「第三者的女兒」躍升為朋友、好朋友進而成為……他不愿證實的關系。
不,這種發展不是他要的,他來臺灣的目的,是要找到賀巧眉,如果賀巧眉有了家庭便什么話都不說,安靜離去,如果她還在等待姊夫回心轉意,就想盡辦法讓她放棄。
結果,他什么都沒做,還和賀惜今建立起不該有的感情。
這樣不對。
他放下她,仔細觀察她的傷口之后,二話不說把她丟在路邊,自己走回賀家大宅。
那天,小今回家后很生氣,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罔顧朋友道義。
朋友?他想苦笑,如果只是朋友就好了。
但他沒笑,甚至連半分像樣的表情都做不出來,只能淡淡的背過她,半句話都不說。
他的表現嚇到小今,原本的理直氣壯在他的冷淡之下,轉而成為小心翼翼。
她前前后后跟著他,一有機會就抓住他的袖子問:「怎么了?你在生氣嗎?」
一抓到空檔就擋住他的去路,笑臉迎人的說:「你不喜歡去原始森林,以后我們就別去了吧!」
「哈哈,原來蜜蜂是你的死穴啊,好,身為好朋友,我也和你一起視蜜蜂為死對頭,就算蜂蜜再好吃,我都拒吃,好不好?」
他不回答她,只是習慣性背對她,弄到后來,小今滿頭霧水,不斷自問到底做錯什么。
「我做錯了嗎?你不告訴我的話,我很笨,永遠猜不出來!
「你說、你說嘛,你不說,我怎么改。
「賀惜今發誓,從今以后,絕對不惹蔣擎生氣,如果做不到的話,下場就像這根甘蔗一樣!」
說著,她唱作俱佳,狠狠地把硬到讓人頭皮發麻的白甘蔗啃下一大口。
她的戲演得很好,但是蔣擎不是好觀眾,他仍然不理她,因他明白,她沒做錯事,做錯的人是他。
硬要編派她做錯的理由?
好吧,她錯了,因為做人不可以太善良,碰到陌生客不但不設防,還全心全意把對方當成好朋友,這是錯誤行為。
她錯了,應該先分辨他是不是敵人,是不是想破壞她們母女夢想的惡魔,她應該拿出掃把鐮刀恐嚇他離開,而不是牽著他的手,口口聲聲說他們兩個人是好朋友。
她真的錯了,她的錯讓他好生氣。
有人說,生氣是拿別人犯的錯來懲罰自己,那么他就繼續懲罰自己吧,懲罰自己不準和小今過度接近,懲罰自己在心底想著小今甜甜的笑臉,卻不能轉身親眼看見她的容顏。
結論是——他必須繼續生氣下去。
懲罰當中,他下定決心,決定快點把事情結束,離開這里。
叩叩,門板上發出兩下輕響。
他回神,從不等人家說請進就自己打開門的小今探進頭來,張著茉莉花式的甜蜜笑容,滿臉巴結。
「我可以進來嗎?」
「不可以。」他一口拒絕,走到窗戶邊。
他要快點回美國,切斷和她之間不該有的感情,兩人就算只是朋友也不可以。
他不能讓姊夫從自己身上找到任何線索,牽扯上賀巧眉,他來臺灣的目的是親手切除有關賀巧眉的一切,而不是在這里失心。
「為什么不可以?」
她連脖子都探進來了,歪歪的脖子、可愛的嬌俏動作,連脖子和肩膀都很巴結。
「我很忙!
忙?忙著看窗外?
鬼咧,如果窗外有漂亮美眉,她可以勉強同意他的借口,問題是,這里的漂亮美眉全都到大都會去討生活了,留下來的漂亮美眉……哎呀,不是自夸,她是碩果僅存的那一個啦。
「要不要我幫忙?」
人家都說了不可以,她的左腿加上半身還是偷渡進門,呀……門多開了一點點,她的右腿蠢蠢欲動。
「不必!顾ㄒ荒軒偷拿κ请x他遠遠的。
「這么難說話,真是太固執了,做人這樣子不好ㄋㄟ,拒人于千里之外,太沒人情味了。」
不管他要不要,她的兩腳、兩手加上完整的小頭,通通進了他的房間。
蔣擎住的房間是舅舅的,墻壁上面還貼著舅舅最喜歡的玉女偶像林青霞,書桌上放了一堆照片,那是她給他的,里面有爸爸媽媽,有她和外公外婆。
嫌他沒有人情味?哼!這又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事。蔣擎打死不回頭看,要她知難而退。
可惜,小今沒學過知難而退怎么寫,所以在蔣擎回神之前,她已經抓住他的手,朝里面塞進東西。
「我是送禮物來求和的,如果你有肚量的話,就應該說謝謝,然后大方表示愿意原諒我!
雖然她還是搞不懂自己做錯什么,但她不介意放下身段,不過要惜肉的她負荊請罪,她還真的辦不到。
「你……」這家伙,他態度都這么惡劣了,她就不會驕傲一點、自尊心重一點,掉頭走掉?
無奈,他低頭看看手上的東西,她送他一只用檳榔葉折的翠綠色蟋蟀,尾端插一小段吸管,朝里面吹氣,就能吹出聲音。
「你喜不喜歡?會這門手藝的人很少了,我是碩果僅存者,將來說不定會變成國寶級人物,電視新聞都會來采訪我哦!拐f著,她抓起他的手,朝他手中的蟋蟀屁股用力一吹,吹出很像……放屁的聲音。
蔣擎看著她,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才好。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很喜歡,我真是先知。來,我還有很多哦!」
她拉起他往外走。
他們走進客廳,桌子上擺滿綠色蟋蟀,大只小只都有。
「葉子是我去偷的!
小今從桌子下面抓出一把鐮刀,對著他揚了揚,這個動作讓蔣擎看見她手肘上的擦傷,他沖向前,一把抓住她,冷聲問:「這個怎么弄的?」
她翻翻手肘,笑說:「偷雞當然要蝕把米嘛,我從樹上面摔下來啦,沒事沒事,我很強的啦,你看,我還是把檳榔葉割下來了!
「你為了割葉子,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他的眼睛瞠大,冷漠被憤怒取代。真的很想掐死她!
「厚,你很夸張,哪有傷痕累累,只是擦破皮啦,我外公說,這種傷用口水擦一擦就可以了。」她從桌上抓起「長老」和「小孫子」在他面前晃晃。「你喜歡大的還是小的?」
把她的蟋蟀抽走,蔣擎勾住她的脖子,二話不說就把她拖出門。
「喂,你要去哪里?」
她正在被「強迫」,但是聲音里可沒有強迫的感覺。
去醫院!他只在心底回答。
「你要出去玩嗎?」
他不說話。
「對嘛,悶那么多天,你一定很無聊吧,沒關系,我帶你去看云,告訴你哦,我有一個秘密基地,在那里你可以看到……」
他持續保持沉默。
「喂,我們合好了對不對?我們又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了對不對?接下來每一天……」
接下來,他們不會再有很多的每一天。蔣擎又在心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