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擎在賀家停留三十七天,每天都在想回美國的事,卻每天都不想回美國。
矛盾嗎?不難理解,和小今這種矛盾女生在一起……自然近朱者赤。
今天他們踩著腳踏車,一前一后來到茶園,茶園里面有幾個老太太彎腰除草,一面工作一面說笑,黃黃的斗笠下,是一張張滿足的笑臉。
「這里,以前是我們家的茶園,外公年紀大了,我們就把田地租給阿順伯的兒子,阿順伯的兒子很不一樣哦,這年頭,年輕人都不愿意留在鄉下,但他研究所一畢業就回到家鄉,說是要發展有機茶葉,我們都相信他會成功。」
「你呢?」他接上她的話題。
「我怎樣?」
她的手臂貼靠著他的,戀上與他親昵。
「你為什么要留在這里?為什么不到大都會工作?」
「我……」她低眉,再抬眼時,掛上了茉莉花式的甜美笑臉。「我有我的志向!
「什么志向?」
「不讓我的母親孤獨!
小今突然蹲下來,拔掉田旁的倒地鈴,扯下幾顆果實,撕開褐黃色的果實外皮,從里面倒出三四顆種子,遞給蔣擎。
他的眉毛皺起來。這是哪一國的志向?他沒多看一眼她遞過來的東西,就把種子丟掉。
他的動作誘發了她的嘆息,很輕很輕,輕得沒讓他發現她的心,不暢意。
「你的母親有外公外婆陪。」
「我的爸爸是外公外婆心中的痛,這點媽媽很清楚,但是只有在想念爸爸、說著和爸爸在一起的舊事時,媽媽才會感覺幸福。她不能對著外公外婆講這些,只好由我來當聽眾,我每天都吵著要聽,因為我很明白,說故事是媽媽最幸福的時候!
她又拔下一棵倒地鈐果實,把種子遞給他,蔣擎仍然連看都不看,就把種子撒進泥土里。
這個人……她又嘆氣。
「我媽媽嘴里說著希望,腦海里盼望著奇跡,她總說爸爸會回來,可你知道嗎,信心是會被光陰一點一滴消磨殆盡的。孤獨侵蝕她每一根神經,信心慢慢失去,固執的媽媽拒絕機會、堅持幸福只能由爸爸來給……這樣的她,沒有我,怎么活?」
她說這番話時的認真、敏銳,推翻了蔣擎腦袋里所認知的那個嬌憨小女生。她……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單純。
「你要拿自己的一生,去聽取重復幾千遍的故事?」他問了,她笑彎兩道細眉。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存在價值,我存在,是為了讓母親堅強活下去,我必須盡到義務,發揮價值。」
「她可以不要那么堅持,也許你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
「這種事,誰不清楚?用二十幾年來等待一個奇跡未免傻氣,只是那個傻瓜是我媽媽,我能怎么辦?」她只能陪著母親一路傻下去。
「為什么不勸她,如果有不錯的男人能為她帶來幸!顾胝f服小今,放棄姊夫。
她搖頭,搖去他的建議!肝液苄『苄、還沒上學的時候,曾經有個叔叔很喜歡媽媽,他不介意我這個拖油瓶,盡全力追求媽媽,并且向外公外婆保證,會把我當成親生女兒看待,他相當誠懇,連舅舅舅媽都被感動了。
「媽媽很為難,她知道自己的固執會讓父母親傷透心,可是她真的不愿意放棄爸爸呀,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看訂婚的日期逼近,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嗎?」說到這里,小今的眼眶泛紅。
「她做了什么?」想也不想,蔣擎用拇指替她拭去淚水,輕輕一勾,把她帶進懷間。
「她帶我走到我們釣魚的池塘,指指水中央對我說:「小今,你要記得告訴外公外婆,媽媽在這里,要讓人把媽媽帶回家哦!
「她交給我一封信,然后朝著池塘中央走去,我放聲大哭、拚命尖叫,但是她聽不到我的聲音,我跳下水,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岸邊拉,但媽媽好像著了魔,半點感覺也沒有。
「后來水淹到我的脖子,我快要不能呼吸了,但是我真的不敢放開她,只能死命抱住她的手,放聲叫喊,『媽,不要死,你要陪小今一起等爸爸回來!』
「知道嗎?就是這句話讓媽媽突然清醒,她抱著我回到岸邊,又哭又笑又親我,一直跟我道歉,說她自己怎么那么糟糕,居然忘記等爸爸不是她一個人的事,小今也有份……然后,她說她等爸爸,等得很孤獨……」
從那天以后,她成為媽媽的最佳盟友,她們一起等爸爸、一起相信爸爸深愛她們。
蔣擎輕撫她的長發,心揪扯著。
「這件事,我們沒對任何人說,那天下午我和媽媽回到家里,外公、外婆去散步了,媽媽幫我洗澡后,到廚房燒了滿桌子的菜,那天晚上,叔叔來我們家里,媽媽當著所有人的面說清楚,除了爸爸,她再不會愛上任何男人。」
小今不知道自己怎會對蔣擎說這件已然塵封多年的往事,更不知道,說這件事時,她會淚流滿面。
殘忍!沒道理讓一個小女生面對這樣的事。蔣擎咬唇,抱住小今的手臂緊了緊,開始恨起自己,因為接下來的他,仍舊必須對她殘忍。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晚餐桌上,媽媽打扮得很漂亮,穿著和爸爸結婚時的小禮服,手指頭戴著她平日舍不得戴的結婚戒指,和叔叔攤牌。
「阿擎,你能理解嗎?當一個人獨自經營著困難重重的事業時,很容易灰心放棄,如果有人和你站在一起,在困難時彼此打氣,痛苦時相互安慰,他們就會一直支撐下去,所以我得當媽媽的最佳拍檔,我要她知道自己不孤獨,我樂意她相信爸爸會回家,樂意聽著她一遍遍自我欺騙的謊言!
她,再也不要舊事重演。
她堅毅的臉龐讓蔣擎動容。鎖住自己的一生成就母親的夢想,這樣的女生,他該怎么形容?
「那么多年了,難道你母親沒有可能有一點點動搖?」
「她的愛情是盤石,專門用來見證海枯石爛、天荒地老的,即使愛情只存在記憶中,但它是媽媽最重要的信念。昨天,外公憂心忡仲地對我說……」講到這里,她臉上浮起一朵紅霞。
「他擔心什么?」
「他擔心我愛上你,提醒我你畢竟是個過客,隨時隨地會離開這里!
講這種話,小今很害羞,可是她選擇說出口,因為她在他身上,理解了母親的一見鐘情,同意女人的第六感夠強烈。
「你怎么回答?」他竟期待起她的答案。
「我說,在我有把握之前,不會輕易把我的愛情交出去!
她剝下第三顆倒地鈴的果實,倒出種子,蔣擎直覺打開手心,但這次她沒給他,只是握緊果實,收到背后。
他看她一眼,狐疑。
「你沒有仔細看清楚我給你的東西,既然你不珍惜,我就不給!顾J真解釋。
對阿擎,她沒有把握,怎能把心交出去,即使對他,她的第六感早已認定。
「只不過是野草的種子,有什么好珍惜?」他好笑的反問。
小今搖頭,珍重地打開手,她的手心躺著三顆黑不溜丟的黑色種籽,她用手指頭撥了撥,讓他看清楚。
結果蔣擎看見每顆黑色種子上都有一個小巧精致、米白色的心形。大自然……真讓人驚艷。
「念國中的時候,我和同學發現這個秘密,還到圖書館查資料,才知道倒地鈐的種子有毒,所以,愛情很毒,沒有把握就千萬別亂碰,就像沒把握去掉河豚的毒,就千萬別嘗試它的滋味!
「沒錯,你還太年輕,是不需要觸碰愛情的年齡!
「我二十三了!顾櫛亲涌棺h。誰說她太年輕,文全叔的女兒比她小半歲,都當媽媽了呢。
「還是太小!
這年頭的女人應該獨立自主,創造自己的事業生命,盼望愛情、依附男人都是愚蠢想法。
「你很老了嗎?」她伸手撥撥他的劉海,以為會在里面找到幾根白頭發。
「對,我三十歲了!
他抓下她的手,緊握。
她是很「隨便」的女生,第一天見面就抓他的手到處跑,第二天全家看電視時,就擠到他身邊偎著、靠著,第三天、第四天,她沒把他當男的,他也很難把她當成女生。
然后,她對他越來越隨便,他也就慢慢習慣她的「隨便」了。
「你找到愛情了嗎?」會不會在遠方,有個女人、有顆心,專屬于他?
「我這種人,不需要愛情!埂
他看不起愛情,不管是父親瞬息萬變的愛情或是賀巧眉堅定不移的愛情,通通看不起。
他認同她的說法,愛情毒,沒把握就千萬別碰。
這輩子,他不讓自己涉險。
小今又嘆氣了,一樣是輕得讓人無從察覺的嘆息。
回到家里,她又回復多話、可愛、單純到有點豬頭的可愛模樣。
此刻,蔣擎終于弄懂了,她的獨立堅強不在家人面前表現,她在扮小裝傻,利用母親的責任感,讓母親不忍棄她而去。
回家后,小今拉著蔣擎打青芒果,兩個人分工合作,他打一顆,她追著圓滾滾的青芒果四處亂跑,沒多久就打下滿滿一盆,她說他們是合作無間的芒果雙人組。
接著她又用一把鋁梯爬上爬下,摘取成熟的黑紫色桑椹。
外公的桑椹還是很沒家教,動不動就染了他滿身的黑紫色,有時候更過份,居然當眾砸上他的額頭,在他臉上做新款刺青。
不過,蔣擎已經很習慣沒家教的桑椹了,反正他在吃掉它們時,也沒表現出多少家教。
小今很開心,銀鈴笑聲扯著他的快樂,把他的冷淡遠遠推離,不愛笑的他,總在不經意間對她暢懷大笑。
好幾次他發現,便刻意繃住臉,控制自己的笑覺神經。
她發現他繃臉,非但不懂得收斂,還動手動腳扯著他的臉頰說:「你的臉那么臭,一定是火氣太大,多住兩個月好不好?等蓮子結好,我剔出蓮心熬茶,替你降火氣!
在說這些話時,她早已經知道蔣擎不需要愛情,也明白自己掌握不了他的心,可她仍然希望他留下來,一天、兩天、十天或者十個月……八年。
她沒想過自己有什么目的,只想著明天睡醒又能看見他帥氣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