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數日的陸四郎從離鄉的傷懷中回過神來,驟然察覺這教人不安的異狀,他機警的一一詢問同行的小伙伴,問清楚他們對此行所知的一切,思緒飛快的轉著。
每一個人回答的都不相同,各有說法,他越聽越心驚也越聽越惶恐。另外,他還發現一件事,到城里不過三、四日路程,為何馬車一路往北走,而且遇鎮不入,專走僻靜小路。
難道遇到了人販子?
思及大伯母、二伯母歡喜的神態,陸四郎渾身像長了蟲似的坐不住,急得想跳車,可是坐滿人的馬車里人擠人,坐在最里頭的他連動都十分困難,更遑論往外移。
馬車轆轆行駛,不住的往前,他心中的焦慮越發急躁,他很害怕再回不了家。
大伯、二伯、照容妹妹……
“別吵,再吵就不給你們飯吃!逼瓶斩鸬谋拮勇暣蛟隈R車外壁,鞭聲回蕩整個車廂內。
車內的孩子們嚇得不敢再說話,有些膽小的,甚至已經開始抽抽噎噎的低泣,他們怕被打,更怕挨餓。
“林公……呃!老林,別把孩子嚇壞了,他們也挺可憐的!泵H粺o知的被家人給賣了,全然不知迎接他們的是什么,一輩子即將葬送在那人吃人的宮闈里,至死方休。
“可憐什么,咱們是給他們送大富貴呀!要是眼力好攀上了高枝,祖墳都要冒青煙了,這輩子的福氣可是享用不盡呢,說不定還能庇蔭一家老小。”哪有那么可憐。
“唉!這樣的富貴誰想要,娶妻生子的路子都給斷了,要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了,咱們倆會離鄉背井當……這種人嗎?”面皮白嫩的中年管事苦笑著嘆氣,話越說越含糊。
什么這種人,什么不能娶妻生子,他們在說什么,陸四郎耳朵緊貼著車壁偷聽前頭兩人的對話。
“不當也當了,難道你還能反悔不成,一旦入了宮,命就是別人的,半點不由人!彼埠蠡谶^,可惜無力挽回,那一刀下得干干凈凈,他再也當不成男人。
入了宮……入了宮……陸四郎頓時打了個冷顫,他雖然聽不懂兩人的意思,可是他明白那絕對不是什么好事,他們都不想去的地方,他去干什么?!
逃。
這是浮現在他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
但是說逃就逃,有那么簡單嗎?
陸四郎想了又想,冷靜的在心里盤算,已經上路好幾天,他知道他的時間所剩
不多了,若不找著機會盡快開溜,一旦錯過了最佳時機他就逃不走了。
于是他計算著路程,省下管事發給每個孩子的口糧,每天只吃一點點果腹,剩下的饅頭和薄肉干全往懷里塞,他還用隨身的小葫蘆當盛水器,儲存每日發放的飲水,免得跑到一半就因為口渴而跑不動,又被人逮了回來。
陸四郎年紀不大卻想得長遠,他曉得以自身的體力跑不遠,畢竟兩條腿怎么也跑不贏四條腿的高頭大馬,因此他壓下性子耐心等候,等待最佳時機再動身。
“再接兩個孩子就回宮了,這回應該夠用了。”
先前揮鞭的粉面男子發出譏誚的嗤笑!澳哪軌蛴,你太天真了,這些孩子當中有幾人能挨過一年,你會不清楚嗎?明年此時你還能見到幾張熟面孔,那些主子呀,可不好伺候。”
動輒打打殺殺,一句話就能定人生死,九命怪貓也不夠死。
“別說了,嚇到孩子就不好了!痹谕庖斞陨餍校徊藉e也行不得,要是孩子們嚇得集體造反跑了,可是會傷及皇室顏面。
“哼,你以為我想說呀!在宮里最要不得的就是慈悲心,人太善良怎么死的都不曉得。你的心要硬起來,記住,不是我們逼他們入宮,是他們的家人把他們賣了,我們也留下足夠的安家費了,怨也怨不到咱們頭上。”他們付錢買人,公事公辦。
賣……賣了?!
每日都偷聽著前頭對話的陸四郎有片刻怔忡,不敢相信大伯母、二伯母口中的“給人做工”,真相竟會如此丑陋得令人難以置信,她們騙他出外做事,實則是把他當成貨物出售。
她們怎么敢!怎么敢做出喪心病狂的事?!以欺騙的手法自以為能瞞天過海,都不怕有東窗事發的一天嗎?
雙手倏地握成拳,他忽然地往車板狠狠一捶。
“怎么了,發生什么事?”
不想再等的陸四郎急中生智,朝身旁的小胖子的肚子用力一掐!笆^肚子疼,要出恭!
“我不……唔唔!”你干么掐我,很痛哪!
陸四郎趕緊捂住小胖子的嘴,小胖子頓時發不出聲音。
“真是麻煩,一下子喊餓,一下子要喝水,就不能安分一會兒嗎?”駕車的男子咕噥著。
隨著一聲輕喝,馬車頓時停住。
“我扶他,石頭痛得走不動了!备铝笋R車的陸四郎假意相扶,實則一手鉗制著小胖子,一手拉開車簾子。
被他兇惡的眼神惡狠狠的瞪著威脅,本來就膽小的小胖子兩眼含淚,只能配合的走到樹叢后頭,蹲身裝作小解。
“記得,拉久點,就說你吃壞了肚子。”拉他下水是逼不得已,他真的不想去什么皇宮。
“你……你要去哪里?”小胖子不安的扯扯陸四郎的褲管。
“我要回家!标懰睦烧f得很小聲。
“回家?”他也想回家,可是……
“回去找我的媳婦兒。”因為她很死心眼,會一直等他。
“咦!”他……他成親了?
不多做解釋的陸四郎借著樹叢的掩護,悄悄退出一行共六輛馬車的車隊,身子壓低,順著小溪往回跑。
為了不被逮回去,他跑的路徑迂迂回回,跑著跑著,甚至有幾度迷路了。山林間是沒有路的,全靠他一步一步的摸索,他只能看著太陽的方向辨別方向,一路往南走,希望能早日回到家。
馬車走的是偏僻小路,一座村子一座村子的去接孩子,很少出門的陸四郎自然也認不得路,他只知往大概的方向悶頭苦走,心想路上若遇上了村夫再問路。
走了大半天功夫,他以為走了很遠,其實仍離車隊不遠,發現少了一個孩子的林管事立即停下車隊,命人四下尋找。他十分惱怒,竟有人敢在他眼皮下逃走,這實在有辱他的顏面。
咚!
“咦!什么聲音?”
繞過樹后的陸四郎忽聞有東西落地的聲音,他神情一繃看看左右,十分緊張的抱緊懷中的小包袱。
“咚!咚!”
又有怪聲。
急著回家的陸四郎不想管閑事,他要趕路,擔心他的照容妹妹也被天良喪盡的大伯母、二伯母給賣了。
可是人越心急越是走得踉蹌,本想抄近路反而踩上一顆大石頭,石頭上長了青苔,他一腳踩上去頓時滑了腳,整個人霎時摔倒在地,跌得四腳朝天。
幸好跌在鋪滿樹葉的軟泥上,后腦杓雖重重撞了一下,疼得快厥過去,但并無大礙,他閉上眼等著陣陣疼痛退去才勉強睜開眼……
呃!那是什么,樹上有頭豹子?!
頭暈目眩的陸四郎有些眼花,視物不明,他閉了閉眼才又再往上看,這時一滴腥紅無預警的滴在他臉上,原本平躺的他伸手一摸,濕濕黏黏的,伸到面前一瞧,赫然是鮮紅的血。
“不會吧!那、那個人……”點點金光透過稀落的樹葉間灑下,瞇起眼,他瞧見眼前的大樹上頭掛了個年紀大他沒幾歲的錦衣少年,對方也正低頭瞧著他。
也就是說那人受傷了,但人是清醒的。
一個在上、一個在下,沒人開口說話,兩人互視了良久,誰都不愿先打破沉默。
直到不遠處傳來交談的人聲,陸四郎緊張的想往樹上躲藏,樹上的錦衣少年卻想爬下樹,可惜力不從心。
“是找你的還是捉我的?”陸四郎手長腳長,一下子爬到一半,仰起頭看看滿臉漲紅的少年。
“要我命的人!鄙倌昀湫Α
“為什么?”他看起來不像壞人。
他虛弱的勾唇!耙驗槲业K了別人的眼!
“你……”陸四郎不曉得該和萍水相逢的天涯淪落人說些什么,他搔搔耳朵。
“要不要我帶你下去?”
“有勞了!鄙倌昝嫒绻谟,眉清目秀,要不是眼下如此狼狽,真有幾分翩翩公子的模樣。
“不客氣,舉手之勞!闭娴氖桥e手之勞,做慣農事的陸四郎看來瘦弱,事實上力氣不小,他一手攀著樹干,一手攬住少年的腰,身手矯健的將人帶下樹。
“往北走,那里的樹下有個足夠兩人藏身的樹洞。”他在樹上觀察了好一會,才發現這個隱身的好地方。
“你是指樹底下生滿藤蔓的那個小洞嗎?”他很懷疑那里能藏兩個人,那個洞口明明很小。
“是的。”少年氣力漸失,只能靠著他。
見他面白如紙,幾無血色的模樣,陸四郎沒心思再猶豫,一咬牙,“頭放低,我扶你進去!
賭一把吧!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好人有好報,他今日豁出去救人,總該有點好運氣吧。
兩人剛一彎腰,進入狹小的樹洞內坐定,又把樹藤撥到洞口遮掩不久,不遠處的腳步聲便紛紛逼近就停在樹前,透過樹藤空隙隱約可見暗青色的黑緞面云靴交錯而過,一把銀晃晃大刀垂放著,刀尖猶滴著血。
“找到了沒?”一道低沉的嗓音問道。
“沒瞧見!
“怎么會被他逃過一劫,那小子只帶了幾名侍衛,應該逃不遠,快把人找回來,否則上面怪罪下來,你我都吃不消!贝┲簧眸f青色的男人年約四十歲出頭,長了一雙三角眼,看人的神情像條陰寒入骨的毒蛇。
“廠公,屬下們明明已經將他綁起來了,不料仍被他逃脫,是否有我方不知的暗衛在保護他?”
“呵呵,天底下還有比西廠更消息靈通的地方嗎?咱家都親自出馬了,若還能讓人跑掉,你說咱家這張臉要往哪里擱!蹦凶影l出怪異的笑聲。
“廠公,不是你出手太慢,而是二……太過狡猾了,假裝昏迷騙過屬下等,這才疏于防備讓他趁機逃脫!彼麄冊趺匆蚕氩坏接袀谏,虛軟無力的人還有余力割斷縛綁的繩子,自里外三層的看管下逃出。
“哼!的確有夠滑溜的,難怪令那位主子忌憚三分,他……唔!有人來了!
他眉頭一蹙。
“有人?”他沒聽見呀!
“小平子,去瞧瞧是誰來了!
“是的,廠公!毙∑阶幼阆乱稽c,飛快的離去,不到半盞茶功夫又見到他凌空現身!皢⒎A廠公,是林公公和趙公公,他們是負責采買新人入宮的公公!
“嗯!知道了,先避開,不要與之接觸!彼麄兯较鲁鰧m一事越少人知情越好,以免節外生枝。
“那二……不追了嗎?”主子的怒火十分可怕,差事辦差了,掉地的頭顱可不只一、兩顆。
“這事咱家自會向主子稟明,你們都散了吧!睙o功而返,這對他而言是極大的羞辱。
“是的,廠公,屬下等告退!泵鏌o表情的數道人影眨眼間便消失無蹤,彷佛他們不曾出現。
眾人離去后,獨留身穿鴉青色繡五蝠流云紋衣袍的男子在原地,他一動也不動,像是入定的石頭,品味著山水秀麗,微風輕拂他微顯銀白的頭發,揚起他束發的月白羅錦帶。
驀地,一股殺氣席卷而來。
沒人看到他怎么出手的,下一瞬間,他手上那柄三尺軟劍沾上血。
“呵呵呵,原來是咱家多想了,以為聞到了血腥味,沒想到是只遭獸夾傷了后腿的兔子!彼p哼一聲。
劍一抽,一只體型碩大的灰兔從藤蔓中滾出,后腳抽搐兩下后便死了,左后腿尚夾著一只巴掌大的捕獸夾。
“小子,算你逃得快,下回可就沒那么好運了!彼吐曇恍Γ談θ肭剩D身走向林子深處。
直到他人走遠了,躲在樹洞里的兩個半大不小的少年仍是不敢動彈,背后的衣服全濕透了。
那只兔子離他們很近,就在方寸而已,也許樹洞本是它的窩,因為受了傷欲返窩療傷,沒想到陰錯陽差的反而救了他們的命,給了他們兩個人活命的機會。
若是劍再偏一寸,刺中的便是錦衣少年的胸口,以劍身的鋒利,他怕是難逃出生天。
“呼!差一點我就陪你送死了!陛p吁了一口氣,驚魂未定的陸四郎挪動僵硬的四肢,拍拍胸口。
“我欠你一命,記住這個人情,必還!彼惠p易許諾,有恩必報。
“咦,你要走了?”看他艱難的起身,好人做到底的陸四郎將他扶出樹洞坐,讓少年坐在地面突起的樹根上。
“為防那些人去而復返,我必須盡快離開!眲⒗腺\太陰險了,他賭不起這可能性。
“好吧,那你小心點,我也要逃了。”在天黑前總要找個安全的落腳處,林子里野獸多,太危險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錦衣少年目光溫和。
“我叫陸四郎,你呢?”他反問。,
“我姓齊,你……我的人來接我了,我得走了!标懰睦,他記下了。
說話間,數名玄衣人驀然從天而降,先行了跪拜禮,繼而恭謹的迎走錦衣少年,行動快而敏捷,毫不拖延。
“我也走了,各自保重!笨粗麄冸x去的背影,陸四郎暗暗發誓以后絕不亂救人了,太驚險了,小命差一點斷送在這里。
“你想走到哪里去呀!臭小子!”
一道飽含怒意的聲音突然出聲,陸四郎當場一愣,嚇得睜大眼。
“你、你們怎么追得上我……”他驚訝的面色灰白,觀察著四周地形又想逃。
“你再跑就打斷你的腿,我看你還能跑到哪里去。”林公公一把捉住他單薄的肩膀,五指緊扣。
“我、我要回家,我不跟你走!标懰睦审@慌的掙扎,身體使勁地扭動。
“由不得你,你家里人已經收了兩百兩銀子,銀貨兩訖!彼忠怀隽,陸四郎立即癱軟無力。
“我也不怕告訴你,你是進宮當公公的,這輩子別指望回家,等你那話兒被切了,便會斷了念……”只有死人才出得了宮門。
“什么?!”陸四郎倏地面無血色,眼神頹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