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吱呀」前行,終于停在燕府門口,顧不得身后的人伸出的手,燕初寒不等秋嵐來扶,就第一個跳下馬車,一股腦沖進府里。
燕荊看著她離開的身影,眼底神色莫辨。
我不是不懂你的心,只是,初寒,我該怎么對你才好呢?
要說燕荊這輩子最害怕的事,就是燕初寒鬧別扭,最不害怕的事兒也是燕初寒鬧別扭。
小丫頭脾氣倔,鬧起別扭來,三五天絕不會搭理你,任憑你百般討好,但只要過了那幾日,她的倔脾氣消了下去,自然那別扭也就煙消云散,又恢復以往嬌俏可愛的模樣。
相處十五載,這個習慣從未改變,可如今這次,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心不在焉地翻看著手里的帳簿,燕荊眉頭皺成一團。
「少爺,可是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還是……」一旁侍候的方忠欲言又止。
「沒事!共蛔灾獓@了口氣,燕荊掃這書房一眼。
是了,原來是覺得有些冷清,平日里那丫頭在這里吵鬧不休,又吃又喝還和秋嵐打鬧,每次都要他肅穆著表情才能攆走,這會兒人不在,倒顯得寂寞得很。
「今兒小姐吃得少,這幾日也都懶洋洋的沒出去,裴家少爺來過兩次,都被秋嵐打發走了。」小心翼翼陪著笑,方忠嘟囔著,似乎是自言自語,看著的方向卻是自己正在忙碌的主子。
「請個大夫來,看她是不是身體不適!沟吐暦愿,燕荊目光始終停留在帳簿上,可手下那一頁紙卻從未翻動。
沒有應聲,方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么,還有事?」
「也不是,老奴就是想著,小姐這樣不開心,說來說去會不會不是身體不舒服,也許是心病呢?」實在是看不下去,方忠小心翼翼回答。
眼底一片冷意,燕荊抬頭看著方忠,「你也是像她那樣想的嗎?」
驚慌搖頭,方忠吶吶說道:「老奴不敢那樣想,自然明白您那樣做的用意,讓人留意她進出是擔心她有危險,不說那些不開心的事情,是不想小姐煩心……可是,小姐長大了,有時候也該多知道些什么,不然她難免會覺得和少爺的關系越來越遠,您瞞著她的事兒越來越多,驚慌之下,做出的事情也未必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惹您不快也是情有可原。」
從來沒料到方忠會說出這么一番話,燕荊失笑,「今兒是怎么了,一個個都來教訓我!
「奴才不敢!够炭终局,方忠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
「別什么不敢的了,說都說了,你先退下吧!垢┦讘Z,管家退了出去。
聽到出去的關門聲,燕荊這才抬起頭,若有所思看著書房窗子,不只書房安靜,原來整個府里都安靜得可怕,沒有一點人氣的模樣。
「唉!」一臉苦笑,他搖搖頭,看來這一次,這丫頭是打定主意讓自己去賠罪。
看了一眼成堆的帳簿,自個兒的心思卻沒辦法專注在上面,罷了,反正是自家人,也算不上什么低頭。
這樣想著,他起身走出書房,看看門外戰戰兢兢地忙碌著的仆人,面無表情掃他們一眼,徑直穿過長廊,走進內院。
長廊盡頭,圓拱形石門阻隔外院和園子,穿過那雕花的石門,眼前立刻一片花團錦簇,梅樹叢布,彷佛走進了一片花海,好不容易走出這大片梅林,又是一片湖泊,上面薄薄的一層冰,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一眼看過去,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女就在湖畔另一邊。
她披著披風,整個人站在高高的秋千上,蕩來蕩去。
秋千!燕荊眼神一冷,為什么沒人來告訴自己,她在玩這個,天寒地凍的就不怕凍壞了身體嗎?
這邊燕荊怒不可遏,那邊秋嵐也是一臉無奈,待在秋千下面左右跑動。
「小姐,您下來吧,這多危險!」
「小姐,天寒地凍的,您要是凍病了又要喝藥,那藥多苦啊!」
「小姐,這手勒得疼不疼,咱休息一下再接著玩好不好?」
「小姐,您就是不開心也別折騰自己,奴婢知道您想見少爺,不如我去書房看看,估計著少爺這會兒也不習慣呢,那書房沒您肯定冷清清的!
可惜,上面的人就是不理睬她。
「要不,我去告訴少爺!
「你敢!」終于一聲嬌斥,燕初寒慢慢停下來,搖動下凍僵的手指,在秋嵐的攙扶下才慢慢坐到秋千上,呆呆看著遠處的雪地,又好似什么都沒看在眼里。
秋嵐嬉笑著湊過來,趕緊拿過一邊的手爐送到她手里,「小姐,您的壽辰可快到了,有什么想要的禮物沒,我們早早的給您準備!
「那不是我的壽辰!固崞疬@個就一肚子氣,燕初寒瞪她一眼,「那是我被人撿到的日子,不是我出生的時刻!
「不都一樣,反正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出生!
「不一樣!寡喑鹾櫭伎粗h處,「我不喜歡那個日子,我也討厭你們說那是我的壽辰!
「好,那你喜歡哪一日,我們就選定哪一日。」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那就今日吧!孤唤浶幕卮鹨痪洌喑鹾腿晦D身,卻沒想到自己還坐在秋千上,身子一歪,人已經倒在了燕荊懷里。
「我瞧瞧,有沒有摔傷!」燕荊有些自責的嘆口氣,趕緊察看她有沒有受傷,不過是湊巧接了那么一句,哪知道會把她嚇成這樣。
不過是片刻的失神,燕初寒已經沒好氣地抽出自己的手,「不用你管。」
「你不疼,我還心疼呢!剐ζ菜谎郏嗲G拿過那雙凍得通紅的纖手,放在自己手心暖著,溫言細語勸說道:「你不高興就折騰別人,何苦拿自己折磨我!
「折磨我自己,你會心疼嗎?」斜睨他一眼,燕初寒似笑非笑。
「自然心疼。」燕荊淡淡一笑,「記得你小時候貪玩摔傷了腿,還不是我每日陪著喝藥。」
小時候,小時候,又是小時候!
一時沉默,燕初寒轉身,緊緊盯著眼前的男人,「我真討厭你,討厭你對我的好。」
「是嗎?」燕荊渾然不在意,只是淺笑著。
「是!」她回答得毫不猶豫。
也許,這一生她只會討厭這一個男人,因為在乎,才覺得不能忍受他的冷清。在他的記憶里,燕初寒這個人永遠只停在幼時,那個香香軟軟需要保護的小娃娃,可自己看他的目光,卻是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質。
「別用這種目光看我,初寒。」伸手遮住她眼睛,燕荊微微一笑,「不是說今日是你的生辰,那小壽星有沒有什么想吃或想玩的?」
怎么辦,接受他的好還是堅持自己的意愿?罷了,他若是躲避,自己又能如何?不過,無所謂,她還有漫長的一生可以等待,不急在一時。
垂下眼眸,燕初寒想上片刻,終于展顏一笑,「我想去西山!
策馬西山,那是她記憶中很深刻的一次,那一年的春天山花爛漫,他一手勒馬,一手護在她身前,兩人笑鬧著,彷佛這天地間只有彼此。
「天寒地凍的,小姐您就別去山上了!骨飴共逶。
燕荊卻似眉頭也不皺,「好,都隨你,我去讓人準備馬車!
「我要和你騎馬去!寡喑鹾p聲說道。
「騎馬,好吧,不過馬車要隨后跟上,不然沒商量!
「好!顾龖实牡挂餐纯。
燕荊的馬術是她見過最好的,每次他騎馬歸來,她總要跑出門迎接,遠遠看著那一人一騎如疾風而至,倏然停下,馬上男子不慌不亂,神情悠然,傾斜身子看她,輕聲喚一句小初寒,那表情怡然自得,唇帶淺笑,便迷蒙了她的每一個夢境,午夜夢回,都會淺淺的笑出聲。
沉浸往事不能自拔,燕初寒乖乖任由燕荊帶她走到前院,得到消息的小廝早就準備了駿馬等在門口。
動作俐落的翻身上馬,燕荊居高臨下看著她,眼角帶笑,「上來!
伸出手,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拉上去,又接過小廝遞上來的披風把她包得嚴嚴實實,這才慢慢策動馬鞭,「抓緊我,這天冷,別受凍!
「那你呢?」自己被保護的嚴嚴實實,燕初寒可是一點都不擔心,「你不冷?」
「我是男人,和你不一樣!寡嗲G微微一笑。
「哼,自大。」她冷哼一聲,嘴角卻掩飾不去那一抹笑意,乖巧的靠近他懷里,瞇起眼睛聽著噠噠的馬蹄聲,恨不得這一生一世就這樣走下去。
微微的陽光下,兩人馬上相擁,慢慢離開了仆人的視線。
愣愣看著,秋嵐許久才回過神,長嘆一口氣,「管家,準備馬車跟著!
冬日的西山一片枯敗,顯得有些荒涼,就連路上行人也沒有幾個。
「你要看什么?」把燕初寒抱下馬,燕荊牽馬走到一邊拴住,這才拍拍手上的灰塵,上前牽住了她的手。
「我們到山上去!谷斡伤麪恐喑鹾浅鲆豢诤畾,輕聲說道,「還記得那年你陪我一起來西山,那時候這里還是綠意盎然繁華簇錦,你瞧,這會兒也都荒涼了!
相攜著慢慢往山上走,燕荊的表情也是微微笑著,難得的自在,「初寒也開始傷春悲秋了,果然是長大了,不過那繁花之景待到明年自然還會在,又何必傷懷!
「不一樣!
「有何不同?」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顾蛧@。
燕荊一愣,「初寒果然長大了。」
「真希望你永遠記得你今天說的這句話!
「記得你長大,也記得我變老了嗎?」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那意思。」哼笑一聲,燕初寒扭頭看看山上,果然是凄涼得很。
燕荊微微一笑,「我不喜歡那兩句,我喜歡「今年花開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這兩句!
「我在。」她挑眉一笑。
「哈哈,小丫頭,即便今日在、明日在,可你總有一日不能再陪在我身邊,到時候我倒是真的該念那一句「歲歲年年人不同」了!
「只要你不攆我走,我就一直陪在你身邊!
爽朗一笑,燕荊屈指敲她額角一下,「你此刻是如此說,可再過兩年自然有人上門來求親,那時候我可是留也留不住了!
「只要你不許,誰敢來求!
「瞧你這刁蠻的性子,我真怕去到別家被人欺負。」
「怕什么,我又不走。」
「也許吧,可有時候,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順應人意。」燕荊雖然笑著,眼底的目光卻有些恍惚了。
他開始品嘗到失落的滋味,平生第一次!
從那個少年攔住馬車的那一刻起,從燕初寒堅持不來看自己那一刻起,一種失望情緒便開始蔓延,難道,自己真的要送她離開?
「不管,我只知道,你不想讓它發生的事情,就肯定不會發生。」
「你呀!」笑嘆一聲,燕荊松開了她的手,看燕初寒蹲下身子不知玩些什么,等她起身就瞧見她一臉賊笑。
「送你的!箳伋鍪稚系难┣,燕初寒啟唇一笑,轉身就跑。
「小丫頭,你果然越來越無法無天了,站住!」沒料到她會來這么一下子,燕荊著實被那雪球砸到身上,一臉哭笑不得,放開步伐追過去。
兩人一前一后追趕著,愉快的笑聲在空曠的西山上回蕩,傳出很遠很遠。
半個時辰后,候在山下的秋嵐,終于看到自家小主子走下來。
看著燕初寒被燕荊背著走下來,秋嵐一臉擔憂迎上去,「小姐,這是怎么了,你受傷了嗎?」
給秋嵐一個安心的微笑,燕初寒從燕荊背上跳下來,「怎么會?你家小姐又不是老弱婦孺,哪里這么輕易受傷!
「來,你們上馬車,我騎馬回去!褂H手扶了燕初寒上馬車,燕荊這才坐上馬,慢慢的隨在一側。
馬車里,兩個少女嘰嘰喳喳的笑開了。
「小姐,玩得高不高興!
「你說呢?」
「瞧您這一臉笑容,肯定是玩得高興了,不過您也真是,這光禿禿的山有什么好玩的,非要來這邊,我等在這里都要凍死了!
「好秋嵐,我的好姊姊,來來,我給你吹吹手。」
嬉笑著躲開,秋嵐一臉神秘的眨眨眼,「您怎么讓少爺背著下來了,這世上也就您一個人敢這么使喚他。」
「那也得他愿意。」洋洋得意的模樣,燕初寒掀開車簾,看著那個騎在馬上的男子,抿嘴笑了。
真好,多希望這條路能夠一直走下去,不要停!
也許一直走下去,盡頭就是所謂的永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