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黎晏殊的腦袋里只有一片空白。
她的“妹妹”。
一般來說,姐妹相見應該要有什么反應?
她們雖然在圣誕夜之前從沒有見過面,卻也不算是“失散多年”。
畢竟,透過她們共同的父親,應該早就知道彼此的存在,只是沒有見面而已。黎晏殊淡淡的想著。
從有這個“妹妹”之后,父親就多次提起要讓她們見面,都被她以“沒有必要”拒絕了。
黎晏殊說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或許她是嫉妒?
父親的“掌上明珠”這個位置本該屬于她,但沒有了母親,她也就不稀罕了。心中卻仍有什么說不上來的感觸,讓她一點也沒有跟這個“妹妹”相見的欲望。
那么,忽然見著了,應該要做出什么反應?
大哭的溫情相擁?呼天搶地的表示思念?
這種戲碼似乎都不適合同父異母的姐妹相認。
太矯情。
勾起唇辦諷刺的笑了,覺得一切都很荒謬。她蹺課來就是為了聽這句“姐姐”?承受不起。
“你約我見面?我不知道我們見面有什么意義。”黎晏殊望向小女孩。
“而你現在見到了,一切應該適可而止。”
真是太荒謬了。黎晏殊轉身往回走。跑來這里姐妹相認?她都快要笑出來了。這又能代表什么?能改變什么?
“晏晏!
紀雅卓連忙跟在她身后,從她的眼神中,他知道晏晏受傷了。
老天!他真的干了一件蠢事,安排這什么姐妹見面。
這時黎歲念追了上來,攔在黎晏殊身前。
“你沒有辦法面對我這個妹妹嗎?”還帶著童音的甜甜嗓音,說起話來卻有著奇妙的氣勢,隱隱逼著對方去面對她。
黎晏殊停下腳步,正視她。“我不需要面對你,因為你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騙人!崩铓q念大聲的說:“我們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是相同的,同一個父親,怎么會一點關系也沒有?”
“你只是懦弱得無法面對,面對我這個父親外遇后的產物,無法面對我搶走了你這個黎家千金的光環。”冷靜的、一字一句的,說著超乎她年齡的話。
黎晏殊瞪她,感到不可思議。
“你媽叫你來的嗎?”為什么要來跟她說這樣的話?
紀雅卓連忙扶住她的肩。沒有對女人吼叫的習慣,因此只能嚴肅的對黎歲念說:“夠了吧!
他真是白癡!怎么會相信她什么姐妹相聚的鬼話!
黎歲念看也不看他!安桓赡愕氖隆!
紀雅卓幾乎瞪出眼珠來。這是什么世界?
他被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嗆聲?
“你一直在恨爸爸,無法面對過去!
黎晏殊冷漠的瞥她一眼!笆怯衷鯓?那也輪不到仇來數落我!碧眯α恕R粋小她快十歲的小女孩來跟她興師問罪?
黎歲念忽然從包包里抽出一本看起來頗為老舊的日記本。
“大媽的日記,我想你應該沒有看過吧?”
一如黎歲念的預期,這本日記絕對可以造成震撼。
黎晏殊驚訝的表情說明了這本日記達到的效果。
她果然完全不知道有“日記本”存在這件事,更別說有好多本大媽遺留下的日記。
“你想怎樣?”
黎晏殊讓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這跟自己有著一半相同血液的女孩,絕不像其他同齡女孩那樣單純。
她今天會這樣設計紀雅卓,安排她們見面,自然是有所圖,但她想要的是什么?
黎歲念笑了。她姐姐果然跟她一樣老奸,這樣很好。
她想,這樣“姐妹談心”會容易許多。轉向紀雅卓甜甜的叫道:“小雅叔叔!眳s換來紀雅卓一個大白眼。
“干嘛?”可惡的小鬼,騙得他好慘。
“你會劃船吧?”有點鄙夷的瞥視紀雅卓,好像不會劃船的人是笨蛋的那種眼神。
“劃船?”紀雅卓一愣,現在?
小船搖擺的漂上潭面。
“你會不會劃呀?”黎歲念擔心的瞪著掌舵的紀雅卓。
這個家伙看起來一點也不可靠,他真的會嗎?不會就承認嘛!要充好漢,還拒絕踩看起來很蠢很蠢的天鵝船。
要她來看,天鵝船安全多了。而且還有屋頂。
“不要吵啦!”
他先搞清楚左轉劃哪支槳,右轉又是劃哪支槳再說。
好不容易,小船終于可以不用左飄右蕩,僅僅有點搖擺的向潭中劃去。
只見岸上的忠仆一臉擔心的看著那條船,又礙于主子有交代,無法跟在她們身邊,只能無助的站在岸邊。
紀雅卓瞄了瞄岸上的吳伯!拔梗愀闶裁垂7沒看到那伯伯擔心得快心臟病了!庇羞@種小主人,算他三生不幸。
有什么話不能在岸上講,要躲到潭上面來講?
黎歲念用一記“你懂什么”的眼神瞄了他一眼。
“吳怕是爸爸的心腹,我們說的一字一句他回去都會報告的,我可不想今天說了什么,變成我明天挨罰的原因!
況且她偷了大媽的日記,今天要是沒有神不知鬼不覺的放回去,等爸發現了,吳伯可是會把她供出來的。
有時她真恨這個忠仆。
“你也有怕的人哪!奔o雅卓戲謔的說道,換來黎歲念一記白眼。
“有也不關你的事!边@人真是討厭,總愛跟她唱反調。大男生長得比女生漂亮,真惡心!
這時,久久沒開口的黎晏殊終于開口說話!暗教睹嫔狭,你可以說你要做什么了。”
黎歲念一吐小舌,她這個姐姐真難呼攏。
“還沒還沒,再離岸邊遠一點。”心虛的輕嚷,爭取一點思考的時間。于是她堅持著,非得要劃到遠遠的一個巖壁的凹穴中。
“真難伺候!奔o雅卓咕噥著,怎么姐妹性情差這么多,大的是仙女,小的是惡魔,居然是同一個爸爸生的,嘖!
天空灰蒙蒙的,風有點強,吹著會灌入外套里似的,冷意打皮膚沁入骨里,再從心里竄出來。。
整個潭面零星不到五條船,真是腦袋有問題的人,才會在這種天氣跑來這里劃船。
終于到了黎歲念指定的位置,紀雅卓讓小船在山壁的凹穴里漂著。
這時倒不用人催促,黎歲念從包包里再將那本老舊的日記掏出來。
遞給黎晏殊之前,她說:“這本日記是我從爸的書房偷來的,今晚我必須還回去。”她小心的看著黎晏殊表情的變化。
“我知道了,不會讓你為難的。伹你這么做對你有什么好處?”口氣淡到聽不出心緒。
黎歲念暗暗叫苦。原來遺傳是這么可怕的東西,她這個姐姐跟老謀深算的爸爸簡直一個樣。
“我沒要什么好處的!笔种腥沼洷玖涝谀,一直遞不出去。
黎晏殊山不急著拿過日記本。
聽她的說法,爸爸應該是非常看重這本日記的,而她很好奇這個“妹妹”這樣偷出日記是為什么?
“沒有好處何必冒這個險?”她很難相信。
黎歲念愣了一下,然后搖搖頭。
“對我真的沒有什么好處。如果真能說上是好處的,也是爸爸能獲得你的諒解,但我想這件事情沒有那么容易!
她這個姐姐果然是黎家人呀,完全就不是可以讓她捏圓搓扁、騙得團團轉的笨蛋,跟劃船那個長得太過漂亮的家一樣。
“是沒有那么容易!
黎晏殊別開臉,淡淡的說:“如果這是你的要求,我可以告訴你,做不到。如果因此你不想讓我看我媽的日記,我也不會怪你,那就直接回岸上吧。”
黎歲念嘆了口氣,乖巧的把日記本遞上。
“不是要求。是希望。如果不能夠達成,也只能說是爸爸運氣太差了!
黎晏殊伸出手,接過黎歲念遞上的那本讓她幾乎無法呼吸的日記本。
媽媽的日記。
她沒有想到媽媽居然有遺留下這樣的東西。
顫抖著手翻開第一頁,看到日期寫著:一九八六年一月三日。
一九八六年呀。
母親跳樓那一年的日記本。
一九八六年四月一日
今天早上在刷牙的時候,意外發現自己刷著刷著就刷出一口鮮血。那出血的感覺很不尋常,讓我覺得十分不舒服。
牙病嗎?我的牙齒沒有這方面的問題,但我還是看了牙醫。
醫生說,這個出血狀況跟牙齒沒有關系,出血狀況非常不尋常,建議我馬上到大醫院去做檢查。
我是怎么了?
檢查的報告沒有這么快出來,這樣的煎熬還要等到下星期二。
我該告訴他嗎?
最近公司正在談一樁大合作案,他已經常常忙得要睡公司的套房了,或許我不該拿不確定的事情去煩他。
今天是四月一日,希望這足老天爺跟我開的一個玩笑。
一九八六年四月七日急性白血病。
聽起來很陌生,血癌細胞的分化原來有急性跟慢性兩種,而我剮好是急性的那種。
要我配合治療,醫生是這樣說的。但他也說了,這種病在醫學上目前仍算是個挑戰。
第一階段以化療控制癌細胞,然后視情況調整治療方式。
雖然不是絕對不治的病癥,但要根治仍需要經過骨髓移植。
下午競宇回來了,我卻說不出口?此敲雌v的樣子,我無攘在這個情況下告訴他——
親愛的,我得血癌了。
一九八六年四月十二曰
今天跟醫土敲定了第一次進行化療的日期,就是后天。
由于牙齦出血的情況越來越嚴重,每次刷牙都是一口嚇人的鮮血,醫生說絕對不能再拖了。
下午吃飯的時候,小晏發現我的牙齦在出血,我只能跟小小的她說:“媽咪蛀牙了。”
看到她那么天真可愛的小臉,我競有了流淚的沖動。
還是得鼓起勇氣跟竟宇說我得病的事情,我想就明天吧。
后天就要作化療,至少明天一定要告訴他吧,我想他的智慧跟沉著應該可以給我很好的支撐力量。
竟宇,我真的好害怕。
一九八六年四月十三曰
我想,可以不用告訴竟宇了。
在公司前面看到的景象,已經讓我覺得癌癥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變質的愛情。
當初以為的天長地久,原來這樣不堪一擊。
也許,最近公司的忙碌,還不及你私務的忙碌吧?
你還記得生命中有我跟小晏兩個人嗎?
從小到大,我還不曾這樣感到憤怒過,但現在的我,真的好憤怒、好憤怒!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一日
今天又是化療的日子,在病房里我吐得厲害,也許該用掏心掏肺來形容?
這樣的療程要持續到什么時候?
連醫生也沒有把握。
最近下午頻頻外業,真抱歉把小晏托付給媽媽照顧。看著她疑惑的小臉送我出門,我就覺得無比的難過。
媽今天問起,說我憔悴了很多,我只敢以最近比較忙碌搪塞過去。
抱歉!媽,我不忍心告訴你我罹癌的消息,更不忍心告訴你,你一向滿意的好女婿,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就像拿癌癥束手無策,對于丈夫有外遇,我也束手無策。
一九八六年五月三日
早上在煎蛋的時候,你在身后跟小晏玩耍。最近難得回家的你還是那么溫柔,一切像是沒有改變,你還是我的好丈夫、小晏的好爸爸。
如果可以,我寧愿相信,在公司前是我認錯了人。
但忽然響起的手機,令你神色大變的電話提醒了我,那不是夢。
你匆匆的說要趕往公司,我沒有阻攔,只是向來心思細膩的你,卻對我近來人減的發量視而不見。
什么已經占據了你的心思?親愛的。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四日
我想,我最近的疲勞不是來自于病癥,而是那斑斑破碎的心。
小晏早上在你書房畫畫,意外抽出一張你不知夾塞在哪兒的診斷書。
妊娠六周,診斷日期是土星期四。
我想我再也無法露出更驚訝的表情了。
回想起這周末你在家時,那深鎖的眉頭,和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不難聯想是為了什么。
我再這樣裴聾作啞下去是不是已經沒有意義了?
咚!咚!
什么東西打到了船板,引起沉默了好一陣子的三個人的注意。
“下雨了!
紀雅卓伸出大手,承接了幾滴雨珠。“雨勢還不小耶!
黎晏殊吃了一驚,從日記中抬頭,連忙寶貝的要將日記本塞入背包里。
“等等。”黎歲念的小手及時拉住她。“你答應我的!
兩姐妹相似的眼在雨中對上,黎晏殊默默的將日記本遞回給她。是的,她答應過。
看著黎歲念小心翼翼的收起日記本。黎晏殊在心中下了決定:她會再拿回來的,直接跟父親要。
而且,她認為母親應該是長年有寫日記的習慣,她相信不止這一本存在。
其它的日記,她要一并從父親手中拿回來。
“哇咧,雨超大的!奔o雅卓手忙腳亂的把槳架好,忙要將小船劃回岸上,一著急,卻只在原地打轉。
“快點,雨下得更大了。”黎歲念搗住頭,真沒想到這種冷颼颼的天還能遇到傾盆大雨,運氣真是好到不能再好。
“好啦!好啦!”火大。
臭丫頭,劃船的又不是你,出張嘴,不愧是家里有傭人的大小姐,真是會使喚人,他又不是她家的長工!
不理會傾盆大雨嘩啦啦的瀉下,黎晏殊轉向妹妹濕淋淋的小臉。
“你就專程拿這本日記給我看?”
嚴格說來,這件事跟她沒有直接的關系,這是上一代的恩怨,她大可安心做她的黎家小公主,沒有必要攪進來。
另外,據時間計算,母親自殺那年,父親外遇對象懷的孩子并不是黎歲念。年紀不對,十歲的她根本來不及參與意外的發生。
“姐姐,我來是想讓你知道,大媽會想不開,不單是因為爸爸外遇,也是因為她忽然患了癌癥!
撥開臉上的雨滴,漂亮的大眼睛幾乎睜不開來,她看不清姐姐的表情,那么木然的反應,跟她預期的不一樣。
姐姐在想什么?
“那又怎樣?”淡淡的,不怎么帶情緒的開口,說的像是與她不相干的事情一樣。
不,這跟她預期的姐姐該有的反應差太多了。
“而且,當時我媽媽肚子里的娃娃,也在大媽過世后。把他拿掉了!
黎晏殊抬起手,止住了所有她想往下說的話。
“你不用跟我交代你家的事情,那與我沒有關系!币粯拥牡,一樣的事不關己。
“你……”黎歲念語塞,這跟她安排的劇本不一樣。
一命賠一命。
姐姐應該因此而釋然,然后恩怨得以化解才是。
黎晏殊了然的看著她失望的表情!澳愫苈斆鳎闾×。”小得不懂感情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很多事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容易。
繩子打結、當結解開的時候,就恢復原狀,像是沒有發生過;心結,不但不容易解開,解開后也不會歸于原狀。
小船這時慢慢的靠岸,吳伯已經緊張的拿著大黑傘到岸邊等待,一看到小船靠岸,馬上伸手扶起黎晏殊,然后緊張的接過黎歲念,
眼看黎晏殊轉身就走,吳伯連忙叫道:“大小姐!先生馬上就到了,你等他一下吧!
黎晏殊的腳步在他說話時略微頓了一下,然后聽完了這句話,便頭也不回的加快速度離開了。
在轉角處追上黎晏殊,紀雅卓連忙攔住她。
“晏晏。”
長到這么大,紀雅卓第一次覺得自己好抱歉,從沒有過的歉疚跟心疼,狠狠的撞擊著他的胸口。
“對不起……”想再說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做了一件蠢事。
黎晏殊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清秀的臉冷得蒼白發青,一雙靈秀的眼卻空洞得沒有生氣,臉上滿是水珠,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晏晏,”向來聒噪的紀雅卓忽然語塞,望著她好一會兒,只勉強的擠出一句:“我送你回去吧!
黎晏殊看著他,勉強牽動冷得發青的嘴角。
“謝謝你,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樣凄迷的眼神,紀雅卓只好側過身讓她過去,然后看著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