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終于察覺寧海的異常,陳嫂對著鏡中那雙染上霧色的黑眸詢問地喚了聲。
只一瞬間,寧海眨了眨眼,唇畔噙起一笑!皼]事。只是覺得累!
“太太這回生病,先生很擔心呢。”看著寧海略嫌單薄的身形,陳嫂忍不住又道:“回頭我多弄些補品,把身體養好才行!
寧海自是不會拒絕陳嫂的好意,只得道:“陳嫂,謝謝你一直以來這么照顧我。”
“太太別跟我客氣,這是我該做的!
“不,我是真的很感激。”寧海說道。
“太太再這樣說,我都要不好意思啦!
又閑話了片刻,寧海才在陳嫂的催促下吃飯去。
爾后陳嫂想起這段對話,才知道寧海其實已做了決定,只是當時她沒有發現而已。
是的,是該下定決心的時候了。寧海心中一堵,有種說不出的煩悶,眼眸也失去了往日的明亮。
寧海的病來得急,去得也快。
她病愈后,陸靜深并沒有立刻找她攤牌。
一來是因為錢管家等人已經回來了,一時找不到獨處的時機;二來則是因為不知什么緣故,他突然不那么想這么快與她面對面地討論他們婚姻的歸向了。
病愈三天了,寧海異常的沉默。
也許更是因為這沉默,教陸靜深開不了口。
原來,當一個人決定緊閉心扉時,便會變成一顆頑固的石頭,讓試圖進入其中探索的人撞得遍體鱗傷。陸靜深曾經是一顆棱角分明的頑石,傷人無數,更甭提如何傷己;而今角色互換,面前這顆頑石是她寧海。
但她怎么能?
在她費盡心思撬開他的棱角,碰觸他內在尚有的一方柔軟,將他化為繞指柔后……她怎能也化為一顆石頭,用沉默武裝自己,不許他人靠近?她怎么能?
這深沉凝重的靜默,被簡行楷一通電話打破了僵局。
寧海不得不開口告訴陸靜深:
“簡找到適合你的導盲犬了!
電話里描述得不夠清楚,只大抵提到是一只會聽英文指令的拉不拉多。才一歲半,叫做Lulu,是個妹妹。
那日,秋天的風自山頭吹來,窗簾輕輕飄揚著。陸靜深站在花園里聆聽秋蟬的鳴聲,聞著秋日里獨有的蕭瑟氣息。聽見寧海的話,他扯了扯嘴角,回了一句:
“然后呢?”
然后?寧海瞇起雙眸,覺得他話中有話。“什么然后?”
“假如Lulu真的來了,我便可以走出屋外,盡可能當一個行動自如的盲人,過上我能過的最好生活,不再事事需要別人協助,勉強算是能夠獨立自主了。然后呢?你又將何去何從?”
他竟問她何去何從!這可是在下逐客令?寧海握了握拳,指尖深深地掐進掌肉里。抬起下巴便回道:
“你意思是,有了Lulu之后,你就不再需要我了?你當我是誰?一個‘導盲人’?”
“我沒有那么說。”陸靜深壓抑著即將潰堤的感情,強迫自己的腳跟定在地上,不能往前走,并試著把話說清楚:“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會不會留在我身邊,繼續這段婚姻?”
“繼續這段婚姻?”寧海不無訝異地挑起眉眼。“你是希望我留下來,還是趕快離開?”說著,她忍不住苦澀一笑。“或許,我知道你的答案!
他必定是希望她快點滾出他的生命吧。她將他的生活攪得一團亂,連她自己都失去了平靜。她是如此蠻橫啊。
她知道他的答案?聞言,陸靜深幾乎抑制不住內心的期待。
是的。他想聽她說出肯定的答案。他希望她能留下來,留在他身邊,陪他一起度過未來的每一天。可是他不敢開口。他是個看不見陽光的男人,他不敢奢望寧海會愿意留在他身邊,一生一世。然而倘若她愿意留下,他會緊緊捉住她,再也不放手。
不料所有早早準備好的措辭在開口當下,便全拋諸腦后。陸靜深只能豐牢捉住那最重要的一句——
“既然知道,那么你應該可以承認,你確實是有一點愛我的吧?”
如果她能愛他,即使只是一點點,只要她說一句“是”,那么,就算要下地獄,他也會拖著她一起,生死都不放。
他知道她對他有感情,否則她不會那樣竭盡心思地幫助他走出黑暗。
而今在這最后一步,只差一步,他就可以跨出那永恒的黑夜……他只但愿能聽她說一句……她愛他……
“愛?什么愛?”突兀地,寧海冷笑一聲,隨即有些尖銳地道:“你總是這樣!事到如今你竟然還想耍我?你根本就不希罕我的感情,卻總是一再要我付出、一再地勒索我。如果我說,是,我是愛你,想必下一秒鐘你就會對著我哈哈大笑吧?陸靜深,我不是傻子,你還想耍我多久?”
“寧海?”看不見她的表情,卻清楚地聽出她話中的不信任。陸靜深一時慌了,他大步走向她,試圖解釋!安皇沁@樣,你誤會了!我只是……”
“你只是想看我的笑話!想看我在這樁根本沒有感情基礎可言的婚姻里,先向你低頭!你要我愛你,自己卻從來不付出、不承諾,這跟你上餐館點菜,吃飽后卻不付帳有什么差別?”
她竟說他希望她愛他。就像賴帳吃霸王餐?這是什么極端的比喻!
“當然有差別,寧海,我——”并沒有不付帳的打算。只是想確定她對他的感情,之后他也會坦白……
自我保護的,寧海冷冷地打斷他的解釋:“可惜你打錯算盤了。我怎么可能愛你?我不愛你,陸靜深,我不愛你!”
剎那間,陸靜深的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黑。
“你不愛我?”他無法克制地低聲復述。
寧海別過頭去,不看他的表情,卻聽他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你真的不愛我嗎,寧海?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別意氣用事。當然,你本來是不愛我的,可是后來……你應該有一點點愛我了吧?否則你怎么會聯合錢管家他們一起來騙我?無非是因為,你希望我能自己打理生活,不再事事依賴別人。也許一開始我表現得很不理想,可現在不是已稍稍符合你的期望了嗎?只要給我時間,我會重新振作起來的。事實上,我一直在想,當初你之所以答應跟我結婚,是不是因為姨母拜托你這么做?我確實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但這段日子以來,你真的讓我很快樂,寧!
“陸靜深,你想太多了。我只是不愛你而已,這個答案還不夠簡單明了嗎?”說到這里.寧海忽地轉身大步走開。
“寧海!”陸靜深急急跨步向前,張開雙臂慌慌張張地抱住她。
“做什么呢?這樣子……太難看了吧!睂幒H嗡е曇袈爜砝淅涞。
“你留下來!彼ё∷环攀。
靜默良久,寧海才悠悠說道:“……誠如你所說,我確實是因為瑪莉的緣故才會跟你結婚,不過那是因為,我欠她太多,想在她死前盡數償還罷了。如今她已經過世,你也不需要我了……仔細想想,你的確已經做得很好,而我替你感到高興,陸靜深——”
“好你個寧海!你怎么可以把話說得一點感情都沒有!”他圈緊她的腰,緊緊困住她的身軀。
深吸一口氣,寧海又說;“認真說來,瑪莉算是我的債主,我替她完成死前的愿望,算是回報過去我欠她的。你我之間就這么簡單,我不懂你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復雜。抱著一個女人死命不放,可不像是我認識的那個陸靜深!
他不理會她的冷淡,執意不放手。
沒法子,寧海瞪著腳下的草地,輕嘆一聲:“還是說,你真的在求我愛你?感情不是施舍……”
“施舍?”陸靜深渾身一僵,終于緩緩松開了鉗制她的大掌!澳闶钦f。你跟我做\\\\ai是施舍?”
“當然不是。那只是性!睂幒>褪抡撌隆
“當你哭著要我進入你時,也只是施舍?”
“我已經說了,那只是性!
“所以你由著我對你需素無度,在床榻上、沙發上、地毯上、浴缸里、窗臺上,以及在我的身上盡情撒野,一樣是施舍?”
慶幸他看不見自己的臉色,寧海紅著臉咬牙道:“你說是就是!不過你真的有一點需索無度。”雖然大多時候,是她縱容他……
“膽小鬼!”陸靜深輕蔑地哼聲。“你真的非得找盡借口,就是不敢承認你愛我嗎?”
那輕蔑的語氣讓寧海的心整個緊糾起來。
是啊,她是在逃避,那又怎么樣?她就是不想承認自己愛他,又怎么樣?她就是怕、就是無法面對,又怎么樣?雖然瑪莉說過,童年時的創傷終有一天會好,可就是還沒好,她還沒有痊愈……她怕自己如果太過在乎,一旦失去,心所在的地方會剩下可怕的空洞。那滋味,她嘗過一次就不敢再嘗……
索性認了這莫須有的罪!拔页姓J,我是在施舍——”
“但我不是你能施舍的對象!”陸靜深倏地打斷她的話。“更不會開慈善收據給你。去找其他你可以施舍的人!除了愛我,其他廢話都不要再說!”忍不住火大起來,愈說音量愈大。
寧海何嘗不?她也火了,猛地轉身瞪向他,雙手因憤怒而握緊成拳。
“陸靜深,我早說過了!我不相信愛情,你也是!兩個不相信愛情的人如果愛上對方,除非是奇跡!”而她一向不怎么相信奇跡的。
感受到她的憤怒,陸靜深反而柔軟下來,他試著傳達自己的情感,柔聲道:
“奇跡……可不是嗎?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對我來說,奇跡已經發生了……我愛你,寧海。”
終于將自己的感情說出來。陸靜深閉上眼睛,等著她將他的感情砸回他臉上;等著那種必得承受的痛?伤麑幵竿,也不愿意再藏著心中蟄伏的情意。這一回,就先買單再開飯吧……
怔仲半晌,寧海才澀然應聲,依然是那一句:“陸靜深,我跟你是不同路的人!
盡管看不見,陸靜深仍睜開了雙眼。
“寧海,條條大路通羅馬,你不覺得我們早已走向同一個目的地?”他不相信這種愛情的感覺只是他單方面的感受。他感覺得出來,她對他不是完全無動無衷,甚至……即使談不上愛,她至少也算是喜歡他的。
寧海瞪著他,像在瞪著什么怪物。好半晌,她喃喃出聲:
“真是撞邪了!被仡^得翻翻黃歷,看看是不是需要找人化解一下。她扭頭就走……這種話、這種話怎會是他說得出口的?教她怎么敢相信…………
“寧海!”陸靜深叫住她。
她卻加快步伐逃走。
“寧海!你能逃多久?逃多遠?”他再次大喊:“我試過了你知道嗎?我試過不要愛上你!我試過丑化你、恨你、蔑視你、推開你,不許你靠近!可是你瞧瞧我的下場?你可知道,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更不是天涯與海角,而是我已經坦承我的感情,你卻不相信我愛你。”
遠遠地,咚的一聲,寧海跌倒了。她逃得狼狽,彷佛身后有惡靈追趕,哪里還有平素的冷靜。
身后那惡靈,不,那男人的低語悠悠傳來……
“你盡管逃吧,我就在這里,等你想清楚后,記得回頭來找我!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這個男人竟然相信了愛?那落荒而逃的小女子心惶惶地想,卻怎么也想不透。
真是一團糟啊……陸靜深舉起右手背掩住眼睛。這種攤牌的方式跟他原本預期的,完全不一樣。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本以為,寧海冷靜下來把事情想清楚后,會有勇氣面對他的感情。她一向表現得那么咄咄逼人、仿佛很勇敢……他萬萬沒想到她居然會逃得這么徹底、這么遙遠……
甚至,在次日,她竟無聲無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