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靜深以為寧海又在開玩笑。
養一條狗?
不知為何,他當場笑了出來。
他是曾經想過要養一條狗。那時他還在念國小,看見同學家里養著可愛的小狗,每天放學時都會在巷口前迎接主人,便起了心思,卻忍著沒有立即說出來,一直等到學校段考后,他拿著全年級第一名的成績單回家,才鼓起勇氣向母親提出請求。
當時母親只瞥了他一眼,淡淡回答:“不行,狗毛會讓我過敏。”
那時他才明白,何以家里頭裝了一堆監視器,卻獨獨沒有養過狗。不像一般有錢人家都會養幾條狗來看門,原來……如此啊。
忘了那時他有沒有很失望,陸靜深只記得他后來再也不曾動過養寵物的念頭。他是陸家的繼承人,不需要那些毛茸茸小動物的陪伴。
“你要我養狗?哈哈!鄙僖姷,他連眼睛都笑成倒弓形了。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這樣的陸靜深,寧海突然有些難過。她別開臉去,對著廚房的墻壁說話:
“如果光聽我這要求,你都可以這么開心,那么我接下來要說的事一定會讓你笑得合不攏嘴!
陸靜深緩緩收起笑聲的同時,輕哼了聲。
那哼聲,讓寧海心一安。是了,這種傲慢的表現,才是陸靜深。他不能表現出脆弱易碎的一面,那會讓她想要保護他。偏她絕對不能。
她以著狀似輕松,實則不容拒絕的語氣道:
“陸靜深,如果沒有錢管家,你能自己打理生活里的瑣事嗎?如果沒有王司機,你可以隨時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嗎?如果沒有陳嫂,你有辦法不讓自己餓死嗎?如果沒有劉叔,你可以讓花園里的鳶尾花盈盈綻放嗎?”
“什么時候開始,你寧海也說起了廢話?”陸靜澡傲慢地道:“我不需要思考那些如果,別忘了趕走錢管家他們的人不是我,在你擾亂我生活以前,我在這里過得舒服又自在!
寧海才不理會他的鴕鳥心態。“換句話說,你承認如果沒有人幫你,你根本形同廢人?”
廢人?陸靜深咀嚼著這兩個字。的確,他是這么稱呼自己的。
“陸太太不滿意,看來我昨晚沒有讓你很快樂,難怪你會有這樣的抱怨!
寧海很想一巴掌打下去,然而,她是一個文明人。
文明人不使用暴力攻擊,文明人只會用文明的方式,讓對手輸得一塌涂地。況且她知道陸靜深不好對付,他有很深的心結,硬扯只會讓結打得更深。
末了,她長長一嘆!拔覜]有不滿意,基本上,陸先生每次在床上的表現,我都打了一百分!
這句話攻擊性不強,甚至是贊美。可,就是擊敗他了。
喔,這男人!瞧他臉紅成什么樣子!
寧海心里竊笑了半晌,才道:“總之.好日子結束了,陸先生準備重新當一名學生吧。”
不甘示弱。他哼聲:“我拭目以待!
接下來的日子,寧海以著旋風般的效率,將許多不屬他生命中的事物帶進他的生活里。
點字書、可搭配一般電腦使用的點字觸摸顯示器、一個教導盲人點字系統的鐘點教師……在抗拒無效的情況下,他逐漸學會使用了點字的規則,從一個明眼人進入另一個“六點”的世界里——點字符號以六點為單位。
他學得很快。半個月后,便已經不需要老師從旁指導,能夠自己練習使用盲用電腦了。
話說回來,就算能使用電腦,對他來說也沒有什么用。
他沒有工作,手中的股份每年分紅,讓他也不需要工作。能透過電腦“閱讀”書籍,雖然像是發現了一個新世界,但他依然不屬于那里。
他只好耐著性子玩著這個調教游戲,一邊做著寧海交代的功課——折好自己的襯衫,并且依照類別收進衣柜的抽屜里,同時等待著她的下一步。
寧海規定他必須將襯衫放在最上層的抽屜,長褲放在第二層,貼身衣物則收在第三層,領帶、袖扣和一些雜七雜八的裝飾品全收在最下層。
每一天他都必須親手將衣物整理一次,一直到習慣成自然為止。
看不見,只好用手去摸索。當他整理到第三層抽屜時,手指突然摸到某種感觸奇特的東西。他順著表層撫去,腦海中勾勒出兩個圓弧狀,以及蕾絲。
“深V……”他喃喃低語。認出了這東西。“一定是粉紅色……”
以前好像也摸過這件內衣,手感有點熟悉,只是那時布料底下還包覆著她豐滿柔軟的乳房。他還記得當他輕輕擰轉她乳尖時,她總會發出令人亢奮的嚶嚀……
手指留戀地撫過那件蕾絲布料,將之放回原處,與自己的貼身衣物收在一起。同時,無法克制地,臉紅起來。
幾天后,寧海果然又有新的行動。
陸靜深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會帶一個男人回來。
那個男人喊她“海兒”,她則叫他“簡”,兩人狀似很熟的樣子。
“你說,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先是那個什么“杰諾”,現在又來一個“簡”,怎么寧海身邊有這么多的男人?
夏季即將結束,午后的太陽卻依然熾熱。
蹲在早已過了花季的鳶尾前,陸靜深對著腳邊的狗說話。
忘了一提,這條狗是跟那個男人一起來的。
狗兒是拉拉和黃金獵犬的混血種,名叫迪迪,本來正轉著圓滾滾的黑眼珠,一臉好奇地張望著。聽見陸靜深的聲音,它豎起耳朵,低嗚了幾聲。
那是陸靜深聽不懂的語言,他便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翻譯:
“只是朋友而已,這是你想說的?我想也是,可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或許有很多人都知道寧海是誰,唯獨與她有著婚姻關系的我,不知道她的來歷,也不清楚她的來意……”
“嗚嗚!钡系贤蝗坏蛦枇藘陕。
竟然瞞不過一條狗?愕然中,陸靜深只手掩著雙眼道:
“好、好,是我不對,我沒說實話。”
放下大掌,他嘆了口氣。
“對,我很清楚她的來意。”無奈一笑,他說:“我是被自己心里的魔鬼囚禁在城堡里的國王,寧海則是神仙教母派來解救我的公主騎士……噓,別告訴她我大概猜得出她把錢管家他們藏在哪里。你想的沒錯,我覺得現在這狀況很有趣!
迪迪又連聲嗚嗚。
忍不住伸手搔了搔狗兒毛茸茸的耳朵,陸靜深溫柔道:“迪迪,你是導盲犬對不對?”
這次迪迪沒有發出呼嚕嚕的聲響,它一溜煙跑掉了。
陸靜深短暫一怔,隨后站了起來,迎向來人。
“看來陸先生和迪迪處得不錯。”那個叫做“簡”的男人笑說。
陸靜深卻聽出他的笑聲有一抹歉然,不覺挑起眉聽他解釋。
“迪迪確實受過一年的導盲訓練,可惜它的個性比較好動,特別是看到年輕貌美的女性時,就會突然丟下主人追美女去,不得已,只好忍痛讓它退出前線!
“你是它的收養人?”對于導盲犬的訓練機制,陸靜深略有耳聞。以前他還是天海集團的董事長時,曾經簽過一筆企業捐款給臺灣的導盲犬協會。
“算是吧,它是我親自訓練的,舍不得給別人收養!彼β暚槵槨!皩α耍哼沒告訴你我是誰吧?我叫簡行楷,簡單的簡,行云流水的行,楷書的楷,職業是導盲犬指導員。請多指教!
陸靜深微點頭,也道:“我是陸靜深,寧海的丈夫!
最后那句話說得有些突兀,根本是一種占有性的宣告。
簡行楷怔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笑道:
“這就對了,你得很努力才能捉住她,海兒……我是說寧海,她從來不曾為誰停下腳步過,你是第一位!
“你對她很熟悉?”陸靜深猶豫著是否要向簡行楷打聽寧海的來歷。
簡行楷揚了揚唇。“不熟悉也難,我跟她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
一起生活……是同居嗎?盡管這個可能性讓陸靜深心里泛起一陣酸意,也極想弄清楚詳情,卻終究沒有再問下去。
簡行楷觀察了一陣子,有點訝異地問:“陸先生不想趁機打聽一點寧海的事?”
“本來想的,但,算了!标戩o深毫不隱瞞地回答。
“算了?”
“是啊,知道她的來歷又怎么樣?”陸靜深眼底有著某種領悟。“知道她跟我姨母的關系,又怎么樣?”笑了笑,帶了點自嘲,無奈地說:“我與她之間最重要的,不是我是誰、她是誰,而是我們能不能、要不要一起走下去。也許我能從你身上得知她的過去,但我和她的未來將會如何,卻沒有人能夠回答我!
得知寧海結婚時,簡行楷確實有些訝異,然而此刻聽見陸靜深這一番話,他卻又覺得,也許寧海會嫁給這個男人終究不是沒有道理。
眼底多了一份理解,簡行楷笑道:
“清官難斷家務事。陸先生,雖然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但我可以試著為你找尋適合的導盲犬。為了順利幫你配對,我必須了解你的經濟狀況、身高、體重,乃至你的健康情形和走路的動作與習慣……但在這一切開始進行之前,我得問一件很無禮的事——你的視力真的無法恢復了嗎?”
這是個回避不掉的問題,陸靜深坦言:
“當初血塊壓迫的位置不容易動刀,假使真要開刀。我極有可能會癱瘓,所以才會選擇先施用藥物而沒有開刀。本以為血塊可以靠藥物打散,但顯然我運氣不夠好。意外發生到現在一年多了,我的視神經已經逐漸在萎縮。簡先生一定很清楚,視神經一旦全萎縮就不可能再復原,以目前的醫療技術而言,除非奇跡發生,否則即使再動一次手術,我也不見得能有機會恢復視力!
聽罷,簡行楷點了點頭!澳敲矗业孟日f明的是,要找到適合的導盲犬需要一段時間,也許是幾個月,也許是一年半載,如果配對成功的話,到時候陸先生也必須配合為期大概兩個月左右的訓練,要學習如何用指令來引導你的導盲犬。而之后,我每隔半年會來訪問一次,看看你和導盲犬相處的情況是不是需要調整。照顧一只導盲犬絕對需要付出很大的耐心和力氣,但是所得到的回饋絕對會超出陸先生的想像,一直到導盲犬的壽命將盡時,你與導盲犬會變成對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份。這樣……陸先生確定可以辦得到嗎?”
沉默了半晌,陸靜深才緩緩答說:
“這本來是寧海的主意。她把我身邊所有寵我的人都趕走了,想逼我自立更生,好幾次我都不想順她的意。然而,這一回……罷了,我愿意試試看!
聽他愿意嘗試,簡行楷不由得好奇地問:“是什么原因使你愿意試一試?”
陸靜深已經轉過身去,迎著寧海的方向。他聽她步履款款地朝他走來,身邊還跟著那條沒當成導盲犬的狗。
沒回答簡行楷的問題,陸靜深突然問:“迪迪喜歡美女?”
簡行楷立刻懂了他的意思?粗系献吩趯幒D_邊,開心得又蹦又跳的樣子,他笑答:“是,它喜歡美女!
寧海也許沒有那種令人一眼驚艷的美,但她自如自在的行止總帶著從容與淡定。以前她眉目間常有種笑看人生的疏離,而如今,疏離稍淡,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詫異的溫柔笑意。
戀愛了嗎?簡行楷如是猜想,卻又不敢多想,唯一只知,這便是寧海,與眾不同的她,他無法說她不美。迪迪自也是懂得欣賞美的。
收回純欣賞的眼光,簡行楷回過頭來,從眼前男人的表情里,已經得到先前他沒有回答的答案。
顯然陸靜深愿意一試,是為了寧海。
他愛上了她。卻也許還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