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全家被抄以來,因為一直在逃亡中,薛琬容每晚都帶看悄悄不安的神情恐懼入眠,所以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但今晚,她又失眠了,不是因為恐俱,而是因為喜悅。
殷玉書的那句話一遍遍在她心頭回蕩,她反反復復地想看,胸腔內充滿了一股溫熱的力量。
她與他,十幾天前還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今,她竟已能為他拚卻性命。
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她是任人欺負的卑微弱女子,而他高高在上如同神只般。是第一眼從他身上看到的凜然之氣,讓她孤注一擲地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他身上,所幸這一眼,她沒有看錯人。
“君為女蘿拿,妾作冤絲花……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
她想起了幾句古詩,不禁臉紅心跳,一夜癡癡傻傻,但驚喜過后,更多涌上心頭的還是憂慮。
她與他,即使有機會開始,又怎能有個美好的結果?她的真實身分是要隱藏一生的,而以現在的身分來說,最多也不過做他的侍妾。
倘若他的家人因為兩人的過分親近而去追查她的出身來歷……畢竟她曾說過一些蛛絲馬跡,只要想去查,天城中一個月之內被抄家的有誰?那答案豈不是呼之欲出?
思來想去,她都覺得事情不妥,雖然今日兩人沒有再進一步明確表態,可她若縱容自己被他寵愛,結局的悲慘可想而知。
于是她又開始萬般悔恨,后悔自己當時為何要依附他?恨自己為何任由一顆心陷落?如今若是傷心,只怕傷的已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心了……而她何曾想過要傷他一絲一毫?
她是不是該就此遠離?不如明日天未亮的時候就悄悄離開,無聲無息地獨自遠走吧。
他或許會不解、會困惑、會詫異、會失望,但在兩人情根深種前一刀斬斷總是好的,斷絕了后患,他便不會因為知道她的真實身分后再度震怒,而她,也不會因為自己身分的泄露給他帶來麻煩。
半夜,她起床了,沒有什么東西可收拾,她的衣物都是他差人準備的,因此依然是孑然一身。而離開將軍府后要去哪里,她心中也沒有任何的打算,只想著先離開這里再說。
但手指剛觸到門栓時,她又頓住了。
今日他遇到的刺客和之前肩膀上那駭人的傷痕,有可能是同一伙人所為。現在的他正處于危險之中,她怎么能就這樣不告而別?
也許,她留下來還可以為他做些事,至少當刺客的刀鋒再砍向他時,不管他肯不肯、愿不愿,她還是會沖上去為他擋刀。
其實眼下她也還有件重要的事,若離開了這里,只怕也不方便做了,那就是透過他,結識仇人許德亮的兒子許翰云。
如今許翰云雖然不記得兩人小時候的事,但似乎對她頗有興趣,她絕不能錯失了這天賜良機。
好吧,就這樣決定了,倘若是天意要讓薛家留下她這個活口來報仇,那么就讓她完成自己的使命吧。
至于和殷玉書這段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昧感情,假使她做不到收放自如,那就讓她厚顫無恥地多在他身邊棲身一段時日,再多貪戀一會他的溫情吧。待她完成要做的事情之后,她就會走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痕跡。
殷玉書也是一夜未眠,卻并不是因為薛琬容的事情,而是為了刺客。
兩名屬下都已經從各自被派遣任務的地方回來,也分別帶回了消息。
諸葛涵道:“九門提督說,這件事他已經壓下來了,對外就說是江湖爭斗,但必須上呈給皇上知道!
羅漢庭則說:“我去兵部的時候,丁大人還不在,但我已經和兵部侍郎朱大人打了招呼,朱大人答應全力幫忙偵辦,所有相關卷宗都將在今晚調出,爺如果要查看,隨時可以去兵部查閱。”
“讓他們自己查去,我暫時不便出面!币笥駮烈髦爸慌旅魈烀獠涣艘雽m一趟,和皇上交代清楚這件事了!
“可是……親城大捷,爺受傷之事皇上始終不知原委,爺若和盤托出,會不會有故意欺瞞皇上的嫌疑?”諸葛涵有些擔心,“之前爺入宮面圣,也沒有和皇上說這件事吧?”
“原本我是想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不公開自己受傷之事,這次潛入我軍的刺客到底是誰派來的還不清楚,此人也許是我殷家的宿敵,也許是朝內看殷家不順眼的政客,我若是告訴皇上,只怕滿朝文武就都知道了。但現在既然刺客追到了天城,已經威脅到天子腳下,我再不稟告,就是真的欺瞞皇上了。”
“老將軍那里……也還不知道吧?”
“這種事暫時沒必要驚動他!
“可爺受傷之事,末必能一直瞞得住!
殷玉書沉默片刻,忽然說道:“這件事先放一邊,諸葛,你替我去查件事!
“什么事,爺?”
“最近在城中的大戶人家,有哪家是突遭變故、舉家敗落的?”
羅漢庭不解地問:“查這個和咱們的案子有關嗎?”
“是和一個人有關!币笥駮,眼前仿佛看到一雙盈盈淚目。那丫頭到底是從何處來?又究竟是誰?直覺告訴他,她絕非是個普通丫環這么簡單。
她是冰雪聰明的一個人,卻在生活上全無經驗;她對人情世故非常了解,可卻又謹慎不安得像是隨時都會被任何人事驚動。
她總像是在逃避什么,包括逃避他追問的眼神。如果他下定決心要一輩子將她留在身邊,那就必須知道這件事的答案,這遠比知道刺客是誰更重要。
薛琬容雖是被殷玉書帶進府的下人,但因為他特別“關照”過,所以府內沒有人敢給她派什么活兒。
對于她的身分來歷,不少人也紛紛揣測,將軍身邊從來不帶女眷,殷家的下人也多是男丁,除了小姐有幾個丫鬃、老夫人的院內有幾個丫環和老媽子之外,殷家是個絕對陽盛陰衰的地方。
因此入府之后,她始終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殷玉書出門時如無特別交代,也不會帶她一起去。
而殷玉婷因為一開始和她鬧了那件不算愉快的買點心小事,也就不找她了。
這樣無名無分地住在將軍府中,她心中也著實不安,偏偏只要她去找管家要差事,管家就一陣苦笑。
“琬兒啊,將軍既然說了要你暫時養傷、不用做事,你就別為難我了!
“可我那點小傷早就好了。”她急切地表示,“哪怕就是廚房打個下手也好,好歹讓我做點事吧。”
避家很為難地說:“不是我不給你派活兒,是你萬一受了點傷,將軍會怪罪我的。廚房那種地方,也不適合你去。”
薛琬容無奈,只好另尋他法。
路過一個跨院的時候,正好一名丫環跑出來和她迎面遇到,也沒看清她是誰,劈頭就問道:“老夫人要的銀耳湯怎么還沒有做好?你去催一催!
她欣喜不已,想著自己終于有個機會做事,忙答應著轉身就跑。
但她不知道廚房在哪里,好不容易才拉到一個家丁問去廚房的路。
家丁訝異地看著她,“你是新來的?要去廚房做什么?”
“老夫人要的銀耳湯還沒有送到,要我去催一催!彼鸬美碇睔鈮。
家丁還是古怪地看看她,不過也指了路!把刂勇芬恢弊撸吹侥桥潘{瓦的房子就是了!
薛琬容到達廚房門前時,聽到里面傳來說話聲。
“這次買的銀耳實在不好,銀耳湯真是做不了了,你們誰去和老夫人說說,改成別的湯行不行?”
她站在廚房門前,伸頭看著里面忙碌的人們,輕聲說道:“若是銀耳湯不行,換成枸杞青瓜煲花膠呢?也適合年紀大一點的人喝。只是要用雞湯,不知道這里有沒有?”
廚房里管事的人回過頭,不解地問:“你是誰?”
“那個……老夫人問幾時湯能做好?”
管事人頓足道:“你們看看!居然讓老夫人問詢了?!幾時咱們廚房做事這么慢手慢腳的?這丫頭說的對,銀耳湯沒有了,哪怕換道別的湯,也比半天什么都沒有,讓老夫人空等一場好!
旁邊有人說:“雞湯和青瓜倒有現成的,可是雞湯會不會太油膩。俊
薛琬容回道:“不會的,如果點幾滴白醋提味,再用荷葉蓖一下上面的油脂,喝起來是很爽口的!
管事的人猶豫一下,“好吧,就先這么辦。你們幾個快去把雞湯和青瓜準備好,花膠只怕還要外買。”
她又提議,“咱們府外隔一條街的孫家魚鋪,每日有現成的花膠,都是用最新鮮的魚膘做的!
管事之人笑道:“你這丫頭知道的還真多,不錯,我就是要去孫家魚鋪買!
薛琬容看著一群人又忙碌起來,廚房管事親自去買花膠,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就氣喘吁吁的跑回來。各樣食材都已準備好,他親自上陣,雖然這湯并不常做,但畢竟是有本事在身的人,沒過多久就做好了。
但他猶豫著,問向左右,“誰把湯送過去?”
薛琬容看眾人都面有難色,想來是因為擅自改了湯品,怕老夫人怪罪。而這湯本就是自己推薦的,所以她便自告奮勇道:“既然是老夫人叫我來問的,那當然是我送過去了!
管事之人長時一口氣,將托盤放到她手中,“你是新來的吧?要說這送菜送飯的事不該你去。你自己要小心,別弄灑了。”
她連聲應著,小心翼翼地端著湯往回走,一路上偶爾有路過的家丁,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讓她甚至以為自己今天是不是穿錯了衣服。
待走到剛剛離開的跨院門口時,那里早站著一名婢女,一見她就急不可耐地沖過來!霸趺催@么慢?”婢女打開湯盅蓋子,驚叫一聲,“呀,怎么換了別的?老夫人每天下午喝銀耳湯,十幾年都不變的規炬,他們竟敢擅自改了?”
“因為今天的銀耳不好,廚子不便做銀耳湯,這湯我嘗過,味道是不錯的,所以才推薦給廚子做!
“你嘗過?你是有金貴的身子,還是好福氣?誰給你這么大的權力,敢擅改食譜?”那婢女不認得她,上下打量著,“你是哪里來的?剛剛入府?管家大人都沒教過你規矩嗎?不在府中待到五年以上的人,是不能踫和吃喝有關的東西,怎么廚子竟敢叫你送湯過來?好,既然如此,你拿進去和老夫人說,我是不敢將這湯端給她喝的。”
薛琬容這才明白,為什么從管家到廚房管事都說她不能在廚房做事,原來殷家還有這個規炬?杉热绘九@么說了,這差事又是她自己招惹的,少不得要親自送一趟了。
她跟著那婢女走進正房時,老夫人跟前正坐著殷玉婷,母女倆說看悄悄話。
雖然被叫做“老夫人”,但其實殷家兄妹的母親并不老,看上去也不過才四十多歲,還是風華正盛的年紀。而且雖然上了點年紀,卻看得出年輕時的樣貌必是極美,即使是現在,依然算得上艷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
看見是她端著托盤進來,殷玉婷問:“怎么今天是你送湯?”
薛琬容覺得這事前因后果要說起來實在有些哆唆,看老夫人的臉色還算平和,便屈膝跪下,將托盤和湯且遞了上去,“夫人,今日廚房的銀耳貨色不好,廚子不敢擅做。這道枸杞青瓜煲花膠雖然因為做得倉促,可能火候差了點,但味道絕對是不差的,您可以嘗嘗看!
殷玉婷皺眉道:“廚房是怎么做事的呢?這么常做的湯竟然都能買錯料,該讓張伯好好訓訓他們了!
老夫人伸出纖纖玉指,指著湯說:“常喝一種湯,其實我早就膩了,偶爾換換口味也好,拿給我嘗嘗吧!
殷玉婷親自將湯盅捧到母親面前,旁邊早有婢女備好湯匙和湯碗,為老夫人盛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