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先喝了一口,然后慢條斯理地問:“你不像是府里的人,是跟著玉書回來的那個丫頭吧?”
薛琬容忙答道:“是的,老夫人!
“聽你剛才說話,似乎是熟知這湯的做法?”
“奴婢在前東家的時候,曾經伺候小姐喝過,所以知道一點。這湯原本要煲夠一個時辰才可以上桌,但因為擔心夫人久等,就沒有等足時辰。好在雞湯是老湯,花膠和青瓜都很新鮮,所以奴婢想,大概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你原來的東家是誰?”不輕不重的一個問題,卻讓她又啞了口。
她猶豫地說:“我的東家……已經沒落掉了!
“就是沒落了,也該有個名姓吧?”老夫人倒被她的支支吾吾引出了興趣,又多看她幾眼,“看模樣的確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只是你這舉止和談吐,不知道是怎樣的小姐才能調教得出來!
薛琬容倍感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此時,恰好殷玉書也進了門,一眼看到屋中的幾個女人,疑問道:“怎么琬兒在這?”
老夫人懶懶地說:“原來是叫琬兒,進來說了半晌的話,我倒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難怪聽說你很疼她,的確是個可令人疼的小美人兒!
薛琬容紅著臉偷瞥一眼殷玉書,恰好和他的目光對上,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心頭又怦怦直跳起來。
老夫人繼續說:“我剛才問這姑娘的來歷,她還沒說清楚,你挑人向來嚴苛,她現在據說是你的心腹了,你問清楚沒有?”
殷玉書淡淡應答,“自然是問清楚了。娘對兒子辦事還不放心嗎?”
老夫人一笑道:“你辦事,娘沒有不放心的。每次和那些夫人們閑聊,誰不夸我生了個好兒子?可是你的終身大事,卻讓娘最不放心,到底你幾時能讓娘抱個孫子?
“許家小姐的事情,我在信里和你提過幾次了,你也一直不回應我。你爹和許大人是好友,你同翰云也是好友,他妹妹你也見過幾次面了,許家人品咱們全家都信得過,如今你二十七了,向來做事不是最不喜歡拖泥帶水,怎么偏偏在這件事上磨磨蹭蹭,沒有個痛快話?”
薛琬容沒想到會聽到這么一件事,胸口驀然像被壓了一塊大石頭,真想轉身就走。
殷玉書還在微笑著和母親周旋,“娘,爹不是早就教導我說:『不成大事,無以成家!滑F在邊關還有諸多戰事尚未肅清,您怎么能讓一個好端端的姑娘跟著我去過那冷月寒風的苦日子?”
“越城我又不是沒去過,哪有你說的那么可怕?”老夫人白了兒子一眼,“你和你爹一樣,對男女之事就是一點都不上心。這事兒還是娘替你做主算了,明天我就叫媒婆拿著你的生辰八字和許家小姐的合一合去!
殷玉書雙眉堆皺,“娘,兒子自己的事,您還是不要再操心了。兒子現在無心娶妻,您就是合了八字我也不會娶。再說,我過幾日就要回越城去,難道娘要讓人家為我守空房嗎?”
老夫人驚訝道:“怎么是過幾日就回去?不是說這次皇上特意調你回京要供職的嗎?”
“娘從哪里聽來的流言蜚語?”殷玉書倒比她還驚訝似的,“兒子這次回來是皇上另有事情交代,并非要回京供職,否則越城那邊交給誰來鎮守?”
老夫人一聽很失望,氣得捶著桌子,“你們父子兩代鎮守邊關,為國盡忠一輩子我無話可說,可是皇上總不能讓殷家斷子絕孫吧?明日我就到宮中去找皇后評評這個理!
殷玉書笑道:“這件事皇后也管不了,娘去找皇后說,不是讓人家皇后笑話您嗎?娘先喝湯吧,我還有事要問一下琬兒。”
老夫人看著兩人,哼了一聲,“玉書,做事要記得分寸,不要逾矩了,你終究是要娶個門當戶對的大家小姐!
薛琬容明白老夫人最后那句話,其實是說給她聽的,雖然在老夫人面前她和殷玉書沒有任何互動,但是憑著身為母親的敏感直覺,老夫人必然是感覺到了什么。
直到跟著殷玉書走出老夫人的獨院時,她心情還一直沉在谷底。
“在想什么呢?一副天要塌下來似的?”他忍不住出聲打趣,卻并非不知道她的心思,于是又說道:“娘說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飛快地看他一眼。
他不要她放在心上的是什么?是他娘說要為他娶親的事?還是他只能匹配大家小姐,而她現在只是個貧賤丫環,若想高攀就是“逾矩”?
她沒有問,因為覺得自己連問一聲都是“逾矩”了。
他也沒有多做解釋,帶著她回到自己的院落站定后,方才說道:“琬兒,你今夜換身衣服和我去一個地方。衣服我已經叫人備好,放在你的屋子里了!
“換衣服?”她不解,現在她這身衣服不好嗎?還要換成什么樣子?
他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現在去或許最好!
什么地方要天黑才去?還要換農服?她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半個時辰之后,薛琬容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但又必須強忍住。
她怎么也沒有想到,殷玉書竟然是到青樓來,而她現在一身桃紅長裙紗衣,看上去和青樓女子的穿著沒有兩樣。
她不相信他會是喜歡混跡青樓的人,更何況就算他要來,也必然不會讓她打扮成這個樣子。
“爺是要掩人耳目地查案嗎?”
她的蕙質蘭心引得他一笑,“你不必出聲,只要靜靜坐在一邊就好了。”
“可是……爺要到這種地方來,這種地方聽說是不讓女人進來的……爺怎么還會帶著我?”
殷玉書挑了下眉,“總要裝個樣子給外人看。不過這種地方的女人我不想踫,但若身邊沒有一個,又讓人看了奇怪。”
薛琬容聽了有幾分欣喜。他的意思莫非是說——他不想踫別的女人,可對她卻是例外?
殷玉書來到這家名叫“燕客來”的青樓,顯然是提前打過招呼,所以兩人并沒有走正門,而是走后院的小門。
在青樓上下內外,都難免有客人和樓中的女子穿梭往來,他們走在其中,倒也不算引人注目。
“這里若非青樓,倒是個吟詩賞月的好地方!彼h顧四周,頗有閑情逸致地笑著,回頭看到一臉緊張、亦步亦趨跟著自己的她,不禁笑道:“別那么害怕,你現在這樣子真不像風月場的女子。哪有青樓女子和客人離得這么遠的?”他說著,一伸手便將她摟在自己懷里。
她滿面含羞,也不知手該放在哪里,低聲說:“爺,奴婢該怎么做?”
“不需要做什么,就像現在這樣跟在我身邊就好了!
他垂目望著她長長的睫羽,懷中的她似是因為緊張而輕微顫抖,溫軟的身子如一團云依偎在他的胸前。
“琬兒……”他的手指輕輕觸摸她鬢邊垂落的一絡秀發,忽然之間像有千言萬語要和她說,偏又不知從何說起。
“爺今天來要辦的事情……不會耽擱嗎?”她小聲提醒。
“嗯,是啊……”他暗笑自己竟然還要經她提醒才回神,眼角余光一閃,忽然看到一個人影,對方正是他此行的目標。
拉著她,他悄悄跟了上去。
那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嘴邊兩撇小胡子在說話時總是一翹一翹的,看上去很是有趣。
男子從后院走到前院時,對著鶉兒很不高興地說:“你們這燕客來也算是天城里有名的青樓,怎么連個象樣的姑娘都沒有?”
鴇兒陪笑道:“夏大爺剛從關外回來吧?咱們的姑娘和以前差不多啊,原來您不是最喜歡綠珠?她剛才難道伺候得不好嗎?”
“就是綠珠也看膩了,你這里就沒有新來的姑娘嗎?”男子一轉身,恰好看到薛琬容,眼睛頓時大亮,他用手一指,“那個姑娘不就是新來的?怎么也不給我安排?”
鴇兒尷尬地不知該說什么,殷玉書走上來笑道:“這位兄臺看女人的眼光倒是和在下一致,只可惜這位姑娘是在下先選中的,兄臺來晚了一步!
夏大爺看向他,雖不認得,卻一下子就察覺他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便笑道:“可惜可惜,那兄臺就慢享美人福吧。”
怎知殷玉書竟又說:“難得我與兄臺這么有緣,不如樓上共飲一杯如何?”
薛琬容看出此人就是他的目標,又聽得他有邀約對方敘談之意,心念一轉,也開口道:“既然二位有緣又有雅興,奴……奴家粗淺地會幾首琴曲,給二位大爺彈琴助興如何?”
“好啊。”殷玉書挑眉笑應著,“我倒不知道你還會彈琴,這位兄臺,美人佳音,你我一起同賞如何?”
姓夏的想了想,也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鴇兒為他們安排了一間二樓的雅房,室內陳設雅致,熏爐、茶爐、古琴——齊備。
薛琬容坐在琴身之后,沒有看他們,低眉垂目、十指輕攏,徑自在那琴弦上一抹,琴聲幽然響起——
借著琴音相伴,殷玉書有意無意和那人閑聊起來——
“聽鴇兒說夏兄是來自關外?”
“在關外做些小買賣的。兄弟你呢?怎么稱呼?”
“姓于!币笥駮鵀樗沽艘槐,“關外我沒有去過,倒是在越城生活過一年半載,不知是關外好還是越城好?”
“怎么說呢?各有各的好處吧。越城有護國將軍殷玉書坐鎮,治安民風都可令買賣人放心,但關外的生意機會更多些。”
“聽說鋪野國現在要改變耀陽商人在國內免稅經商的國策,所以有不少商人都返回耀陽了?”
“是啊,這鋪野國換個皇帝就換個政策。想當年,別說是耀陽的商人,就是耀陽叛逃的將軍,鋪野國都照收不誤。”
殷玉書自己也斟了一杯茶端在手中,“是啊,我也聽說十幾年前就有咱們耀陽的叛徒跑到鋪野國去了,也不知下場如何!
“還能有什么好下場?叛徒嘛……終究是叛徒。”說了一半,似是察覺到自己說溜嘴,那人又打著哈哈笑道:“不說這個了。這茶實在是喝得不過癮……”他向屋外喊道:“拿壺酒進來!”
殷玉書卻是不動聲色。
酒很快送到了,那人問:“于賢弟看來可不一般,不知是做什么的?”
“在下給戶部做采買,近日進京就是為了領差!
“原來是皇商,失敬失敬,那你混的可比我好多了!毙障牡牧⒖虦愡^來說:“那你和戶部混得不錯吧?有什么機會也介紹給兄弟我一點?”
“當然,夏兄若是有意,留個京中落腳的客棧地址,回頭咱們可以再詳談!
見把對方哄得心花怒放,殷玉書趁勢又續道:“可我最近也在發愁呢,本來有筆買賣在邊境附近,但聽說那里有盜匪出沒,怕商隊遭劫啊。夏兄既然常在兩國之間走動,有沒有打通關節的好辦法?”
姓夏的此時笑答,“看來你真是在國內做慣安穩生意了,盜匪也有盜匪的道,你只要喂飽銀子,他們也不會和你過不去。我認得一人,就是盜匪的頭目,姓周,做事還算有義氣,只要收了你的銀子,就不會與你為難。你若有興趣認識,我可以昔你修書一封,引薦你們認識!
“那自然是好。只是……我身為皇商,又和盜匪結交,若是讓官府知道了,會不會……”
“自古官匪成一家,這道理你還不知道嗎?”姓夏的哈哈笑了,“周峰雖然是盜匪,當年也是官場出身,只是因為犯了事才逃到山上。不過他和上面的官家還是有勾結,你送的好處有一部分他還要拿去喂官家,但那些就是他的道兒了,不會說與你知曉。”
他微微一笑,“周峰?好,那就少不得要麻煩夏兄了。不管事情成或不成,我的謝禮是要備下的,明日就送到夏兄的客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