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夏的走后,薛琬容收了琴音,抬頭看向殷玉書。
他斜坐在長長的軟榻上,微笑望著她,“你們家小姐連琴都教你?還是小姐學琴的時候,你也跟著學了?”
她被問住了,總覺得他話里有話,自己似乎無論怎么回答都會出錯,只得溫碗一笑,低頭擦拭著琴弦說:“這琴算不上好,琴音不夠古雅。但聽爺似乎是要和那人說秘密的事情,怕外面的人聽到,奴婢就壯著膽子在爺面前獻丑了!
“我不懂琴,但你的確是幫了我一個忙!彼舫隽艘豢陂L氣,伸出一指勾了勾,“琬兒,你過來!
她離開琴臺,緩步走向他,屈膝在他面前,“爺,是要現在走了嗎?”
他坐起身,眼中帶著幾分微囊的醉意,今日為了和夏姓商人聊出想要的秘密,他不得不陪著喝了幾杯。聽著青樓上下熱鬧的聲音,身處一片迷離燈火下,他也不禁有幾分飄飄然了。
伸出去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緩緩勾回后落在她的后頸上,眼前這雙秋水般的眼眸柔如云、輕似風,他已許久不曾見過這么干凈的眼神了。
只是……這個人又是誰送到他面前的呢?
忽然間,他將她拉到眼前,本就咫尺的距離倏然重迭在一起,久已渴盼的紅潤雙唇被他采擷,一朝得償,果真如想象中般柔軟清新,而芳唇帶著嬌怯,惡惡發抖著,讓他情不自禁箍緊她的纖腰,不準她惶恐逃離。
“琬兒,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若你有事騙我,可以現在說出來。天大的事,我都會替你做主。”一吻方休,他壓抑著胸口的激蕩,一字一句說。
她的眼神已變得迷亂,唇上、鼻前都是他的氣息,在這一刻,她已當自己是他的人了,恨不得可以隨時為他去死。
但他的這句話敲進她心里,又讓她一下子從美夢中驚醒,她知道他必是一直對她有懷疑,也許,還猜到了些什么?
說還是不說?她咬著唇,快速在心中權衡著利弊。
說了又能怎樣?他能與圣旨抗衡嗎?不說……她至少還有留下來的可能。
于是,她咬緊牙關道:“爺不用多想了,奴婢沒有什么天大的事可瞞您。”
殷玉書望定她,似是要一直望到她的眼里去,恨不能望穿她的心。
一陣默然后,他在心中輕輕一嘆。罷了,不逼她了,她不說自有她的苦衷,反正他已承諾天大的事都會替她做主,這不是一紙空談。
這丫頭,生來注定是要牽扯他的五臟六肺,他既已抱住她,就不是為了放手。
這晚,他牽著她的手返回殷府,她有諸多羞澀顧慮,本不敢這樣大膽地和他在街上牽手同行,但他卻說月色很好,只有并肩同行才能一起品賞月華的美妙。
“那天你給我續的半闕詞中,我最喜歡那一段『莫笑天宮多歧路,且看長歌踏千山。駕青鶯。自上九天攬月還。』……以前我不知,原來一個姑娘家竟也會有這樣的豪情。”
聽他重提那件事,薛琬容還是很不好意思,“我只是胡寫的,其實那不是我的豪情,那是我眼中爺該有的樣子。”
“讓你這樣一說,我還真怕自己會辜負了你的期望!币笥駮Φ!暗热蘸蠡亓嗽匠牵偹阌腥四芎臀乙黄鹱x詩寫詞了。自從鎮守越城后,書卷上的事情我疏懶了很多,總覺得都不是一個軍人該做的本分!
“可是爺看上去很有書卷氣,第一眼見到爺的時候,我還以為爺是應舉的世家公子。”
“這么說來,你分辨人的本事實在很差!
“是嗎?奴婢倒很慶幸當初在危難關頭,向爺求救,否則今日的我,也許就是這青樓女子中的一名了!
他輕嘆道:“是啊,世間的緣分總是難測。原本我回京的路線不是走那里,是因為中途遇雨、橋梁被沖斷才臨時決定改道……這大概就是天意了。”
“爺這輩子……讓您最為難的事情是什么?”
殷玉書想了想,“還記得你曾和我說過的官場之道嗎?”
“奴婢不過是信口胡說的。”
他搖搖頭,“不是信口胡說,若非在官場歷練過的人,未必知道這樣深刻的道理。官場無知己,你說的對,在這官場之中人人都戴著面具過日子,今日與你把酒言歡的密友,明日就有可能是陷害你銀檔入獄的死敵。若說我有為難之處,就是我身處官場之中,也不得不戴著面具過日子,與人交心、傾身交托……只是詩書中的文人之夢罷了!
薛琬容不解地問:“諸葛及漢庭,難道不是爺可以交心交托的人嗎?”
“他們是我的屬下,有些話不便和他們說得太明白。主子與屬下之間最好不要太密切,若密切到如同摯發般親近,很多事就不好吩咐他們去做了!闭f到這里,他望著她忽然一笑,“好在現在有個你了,我的心里話也可以有人聽一聽!
“我?我沒有本事為爺分擔那些天大的愁事……”
“不需要你分擔什么,你只要坐在我身邊,靜靜聽我說就好了!
他的每一句話,她聽來都感動莫名,她何德何能,竟能得他垂青?
她心中頗多羞愧,昨夜思來想去的逃跑計劃,就此也算是付諸東流了。
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她便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他察覺到了,低頭問:“是不是穿得太單薄了?我倒忘了讓他們多給你備一套衣服,F在穿這身衣服回府去,是有些不妥。”
“沒事,我悄悄回房去換,沒有人會注意到我的。”
安靜的夜幕下,突然響起疾風勁雨般的馬蹄聲,遠處有一人飛騎而來,馬還未到跟前,聲音已至——
“是爺嗎?請速回府!”
兩人同時一震,聽出那是諸葛涵的聲音。
再下一瞬,他已經跳下馬,一邊行禮一邊焦急地說道:“可找到爺了,府中出事了”
堂堂鎮國將軍府能出多大的事,竟讓諸葛如此驚慌失措?殷玉書沉聲問:“出什么事了?”
諸葛涵看了眼站在旁邊的薛琬容,低頭回答,“老夫人今天晚飯之前突然上吐下瀉,府中大夫診治說像是中毒了,如今連太醫都已被請到府中急救,老將軍急得到處找爺和……這丫頭!
“找琬兒?”殷玉書飛快躍上他騎來的那匹馬,困惑于父親的命令,“這件事和琬兒有什么關系?”
“因為老夫人在晚飯前只喝了一碗湯,從廚房主事到府里的丫環都是府中的老人,只有琬兒是新人,卻接觸到這碗湯,而且,據說這湯還是她一手促成,老將軍知道后大為震怒,說一定要拿她是問!
“胡鬧! ”殷玉書聽了神情更加陰冷,向一臉震驚的薛琬容伸出手,“跟我回府澄清這件事!
“爺,這件事真的與我無關……”她沒想到這么一會兒工夫府內就出這樣的大事,但她不曾有過害人之心。
他皺緊雙眉,“我說過,天大的事有我為你頂著,你還不信我嗎?跟我走! ”
她咬緊朱唇,將手遞出去,被他一下子拉上馬背。
這是第二次與他共騎了,可這一次的未來路途卻比上一次更兇險,她仿佛已經看到烏云重重,如黑幕般遮天蔽日地向她壓下來——
當殷玉書帶著薛琬容回到鎮國將軍府時,府內所有的家丁婢女都已聚集在老夫人的院外,探頭探腦地看著里面的動靜,人人都在竊竊私語。
他站在眾人背后,朗聲道:“我殷家幾時變得這樣沒規矩?難道你們都無事可做了嗎?”
大家聽到聲音,嚇得一邊回身跪倒,一邊又都偷偷覷著他身邊的琬兒,那眼神分明在說——兇手總算是抓到了。
殷玉書不理他們,拉著她就往里走。
臥室門前,幾名大夫在那里低聲商討著老夫人的病情,一見他回來了,連忙行禮道:“將軍回來了!
“我娘病情如何?”他開門見山的問。
太醫院的首席龔太醫搖了搖頭,“老夫人中的這種毒……慰老夫愚鈍,不知其名,所以無法解毒,F在毒入心肺,只怕是……”
“把那丫頭給我抓起來。”
一聲厲喝從門內傳出,薛琬容只覺手臂一疼,剎那間已被殷玉婷惡狠狠抓住。
“你這丫頭好大的膽子,我娘與你有什么仇怨,你竟敢下毒害她?”
薛琬容急忙解釋,“我與老夫人今日才初見,怎么會有仇怨要害她?”
“若不是你,還能有誰?”殷玉婷一臉淚痕,忽然被人重重在手腕切了一掌,她忍痛松了手,定睛一看更是大怒,“大哥!你居然還袒護這丫頭?!你知不知道娘被她害得多苦?”
殷玉書臉色鐵青,“你有證據是琬兒下的毒嗎?若沒有,便是誣陷她的清白。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豈容你們私刑逼供?”
殷若城站在房門口怒道:“玉書,你讓開!這丫頭縱使不是下毒之人,也必與下毒之人有牽扯。我殷家基業上百年,府內都是世代家奴,從沒有出現過這種事,只有這丫頭是半路領來的,身世不清不楚,還死纏爛打地跟在你左右,沒準就是為了今日這件事!”
他向來尊敬父親,此時仍隱忍著脾氣,躬身說:“爹,您一向英明,不要在這件事上失了判斷。琬兒雖然是我半路收留,但絕算不上什么死纏爛打。至于她的身世,不過是個可憐的孤女,有什么不清不楚?她若是下毒之人,還會堂而皇之地在府內等著大家對她這樣喊打喊殺嗎?又有什么人會在這時派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對娘下毒?就是毒害了娘,又能得什么好處?”
殷若城盯著他道:“玉書,你不反問我,我也不問你……你肩膀上的傷是怎么來的?昨日在林萃街上又為何會連殺三個人?你以為這些事你不說,我就當真不知道了嗎?做父親的是希望兒子有獨當一面的本事,你若為君為國,就是捐軀沙場爹也絕無怨言,還要為你驕傲,可你近來樁樁件件都遮遮掩掩,爹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難道沒想過,在這個當口這丫頭忽然冒出來,不是巧得太離奇了嗎? ”
“說不定對方就是料定你仁慈之心,派了這么個小丫頭來施煙陋之計,就為了斷我殷家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