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與男女。
陽日與陰月。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謝定乾。這個名字取得好啊,定位乾坤,既已定下,便不會轉變。
謝馥宇滿心的火氣和一身躁動仿佛尋到出口,她下意識揚唇笑開,放開傅靖戰,雙臂改而盤在胸前。
平時她隨意的一笑已然動人,當她有心一笑時,俊俏臉兒宛若花開千日更燦爛,頂著那般笑顏若想干什么缺德事,在旁人眼里都能缺出一朵花來。
“原來你就是阿乾弟弟,昨兒個姊姊甫回帝京,也聽聞了你的事。”她微晃著腦袋瓜打量對方。
此時留意到祖母的表情不太自在,似欲言又止,她干脆轉向國公夫人大方一揖,語霎撫道:“祖母,當初香香出事時,家里就商量著要從旁支過繼一名男孩,坦白說,一開始香香心里是不舒服的,然離家多年,歷經風霜,該想的都想通了,鎮國公府確實需要有個男丁來頂起家風門楣,這個阿乾弟弟甚好啊,長得又高又壯,很耐打的樣兒!
她前面的話說得挺教老人家心感慰藉,最后一句卻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意味兒,但無妨,國公夫人僅聽到自個兒想聽的,一時間熱淚盈眶,覺得在外頭吃苦多年終于返家的香香寶貝丸終于長大了、懂事了。
謝定乾的目光挪來挪去,看看謝馥宇又看看國公夫人,最后挺起寬肩和厚胸,朗聲堅定道:“祖母別哭,大姊也別哭,我會好好自我鍛鏈和學習,定能撐起咱們謝氏家門的!
這傻蛋,說誰哭了?
謝馥宇抬手抹了把臉,竟抹得滿手濕意,頓時被自身的高超演技震驚到……他娘的,她這也太會演。
眼角余光一蕩,覷見一直站在她身邊的傅靖戰似笑非笑直盯著她瞧,那神態真教人討厭,好似徹底看穿她的伎倆,既縱容又愉悅地旁觀著。
她忍住想給世子爺一拐子的沖動,一手反而搭上謝定乾厚實的肩頭,輕拍了拍,展現出十足的手足親情。
“阿乾弟弟真有擔當,姊姊這下子放心啦!甭灶D,瞄了下他這一身俐落裝扮,挑眉笑問:“弟弟一早被夫子拘著讀書,文課結束后還有武課得上是吧?嗯……以往在府中上武課,我記得有箭術以及融合棍法的長槍,咱們謝家槍在戰場上可是赫赫有名,能教敵人聞風喪膽,卻不知弟弟學得如何?”
謝定乾咧嘴笑,眼睛發亮,好似提到的是他極喜歡的事物,于是滿心想與對方分享。
“我喜歡習武,謝家槍已練了整整五年,大姊以前也練過嗎?今兒個可要來看我練槍?”不知死活的孩子熱情邀約。
謝馥宇笑得眉眼彎彎。“姊姊有練過,今日恰可與弟弟切磋切磋!
鎮國公府前院的練武場,今日教授長槍的師傅甚是清閑,只需在場邊上旁觀。
說好聽是切磋,實際打起來是單方面遭受輾壓,府里的少爺被初次見面的長房大姊打了個落花流水,得慶幸練習用的長槍并未套上槍刃,要不少爺身上怕是要多出十來個窟窿。
在鎮國公府里作事的“老人們”,不管是老管事、老仆婦抑或是教授武藝的幾位老師傅,凡是看著謝馥宇長大的,在這一場謝家槍對打之前,內心大多已選邊站妥,然后還真沒有一個站錯邊。
既覺謝定乾很可能被痛宰,卻沒半個人跳出來勸說,并平靜地任由“慘況”發生,原因完全來自于鎮國公的默許。
謝定乾結束早上的文課跑進大廳欲與謝馥宇來個相見歡時,原本甩袖要大步離去的鎮國公結果沒有離開,既然他未出聲阻止謝馥宇與謝定乾的長槍對打,那其他人就更無置喙余地。
老師傅們瞧得出來,國公爺這是想拿謝馥宇來測試一下謝定乾的能耐如何,結果——
“宇少爺出去闖蕩七年,本事可高了,長槍招式的變化更為刁鉆靈活,定乾少爺這一身嘛……待屬下數數,頸側、腰腹、大腿、臂膀……”邊說邊數著手指頭,清清喉嚨報上。
“扎扎實實中招,總共被刺中十三個口子,若真在戰場上,應該夠死上五、六回!
說起老師傅,十五歲時就是鎮國公麾下一枚小兵,追隨鎮國公已超過三十載,說起事來一向平鋪直敘,此時避在場邊上將所見心得報給移駕前來“觀戰”的國公爺知曉,用詞同樣未加修飾。
老師傅忽地嘆道:“只是宇少爺當年是少爺,回來后卻變成小姐了,可惜了這一身剽悍武藝,要不奪個天朝武狀元應也不難。”
謝定乾在第十回被打倒在地后,鎮國公終是大袖一甩,調頭離開。
“再來……我還能繼續……咱們再來。”謝定乾撐起四肢,咬著牙試圖爬起。
謝馥宇將手中長槍一把拋出,場邊上一名府中護衛順勢接住,替她放回槍架上。
她走向謝定乾,一屁股坐下,雙臂盤于胸前。“用不著繼續,今兒個小爺揍人揍得挺痛快,心里頗舒坦!彼呐乃募绫,望著那張流出兩管鼻血的面龐,笑得甚是邪惡,終于不演了——
“阿乾弟弟,要我當大姊我可真不習慣,小爺我就把話揖在這兒了,往后我見你一次揍你一回,你要不想被我狠揍,就把武藝學好學精,鎮國公府的子弟書可以不讀,打架可不能輸人,你在外頭打架若還打輸,小爺包準揍得你屁股開花,聽見沒?”
她撂狠話時,傅靖戰已從練武場邊來到她身側。
此際他探出一手,掌心向上,謝馥宇先是瞥了眼,頓了兩息才去握住那五指修長有力的男性手掌,借力起身。
“該回去了!彼齺G出一句,微鼓著雙頰好像對某人之前的行徑仍不太解氣,然既已起身站穩,她立時想甩開他的手,卻發現對方不肯任她過河拆橋。
“嗯。”傅靖戰淡淡應聲,嘴上喰笑,牽著她就走。
回程并非騎馬,謝馥宇從鎮國公府出來后,直接被傅靖戰拉進大馬車內。
是說安王府就在對街,他臨了要改乘馬車確實不費事,讓鎮國公府的下人到對面安王府傳個話,兩下輕易就能搞定,只是她真不知他這么做有何用意。
最后由傅靖戰親自解惑,“我以為香香應該會急著欲與我談事,如此便不用等到回石橋巷的宅院,我倆之間有什么話想說,現下就能說!
哼,心里頭門兒清得很嘛,他也知曉她有話質問!謝馥宇暗暗腹誹,一改大馬金刀的坐姿,雙手按在膝蓋上,上半身略朝他傾去。
兩人對視著,誰也沒閃避對方的目光,好一會兒她才咬咬牙問:“傅長安,你都快二十六了,堂堂安王世子爺家世顯赫,既富且貴,論外表雖沒有小爺我來得俊俏好看,但也算生得高大挺拔、玉樹臨風,閣下的婚事為何一拖再拖,到如今依然毫無消息?”
傅靖戰學她將雙手放在膝腿上,望著她時,神情溫和柔軟。
他老實答道:“姻緣姻緣,有緣方能成圓,只是獨屬于我的緣分曾離我遠走,我得找回來,就盼兩個半圓能變成一個,再續緣分,屆時婚事自然也就圓圓滿滿。”
他故意不把話說透,言外之意卻搔得人心癢癢,還擺出一副無辜模樣。
謝馥宇忍不住再次咬牙,兩手虛握成拳,深吸口氣道:“滿帝京多的是好人家的姑娘任你挑,無論是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環肥燕瘦抑或是清麗妖艷,你盡可去喜愛,你就不能仔細挑一個娶進門嗎?偏要對我祖父祖母說那些……那些求娶的渾話,對你豈有半點好處?”
他眉眼間的溫和罩上執拗,有些發狠。“你要我去喜愛誰?”
“你想喜愛誰就去喜愛誰啊!”若非身在馬車車廂內,她都想跺腳了。
他劍眉陡沉!澳俏揖蛠硐矏勰,行不行?”
她爆氣了!案甸L安,你給我認真點兒,別同我鬧!”
他靜了靜道:“哪里是鬧?明明再認真不過……香香,我同你老實交底了,這世間我傅靖戰不愛男子亦不愛女子,我誰都不喜愛,唯獨一人讓我看入眼里,看進心底,心悅無比,你道那人是誰?”
……他這是想逼死誰?
謝馥宇內心產生出強大矛盾,一邊想拍死他,另一邊卻被他惹得心房直顫,幾連神魂都在顫動,搞得她頭昏腦脹又啞口無語。
她抿緊雙唇不說話,怔怔然的眸底卻泛開霧花。
離她不過一臂之距的男人驀地傾靠過來,黑影籠罩而下,她下意識欲躲已來不及,頸后被一只大掌按住,押著她的腦袋瓜往前。
她張口欲罵的嘴被趁機欺上的男性熱唇親密吻住,男人的吻來勢洶洶,一下子霸占了她的口鼻氣息,濡染得無比徹底。
謝馥宇一瞬間沉淪了。
兩張嘴四片唇的糾纏,嗅食到的盡是他清冽的氣息,仿佛欲纏綿到天荒地老,于是越發無法控制力道,而越糾纏越疼痛,卻也生生將她陷入欲望沉浮的神識扯將出來,吻到生疼,痛到清醒。
她一把將他推開,雙手更是直接壓在他嘴上,那力道之大讓他的后腦杓“咚”地一響撞上身后的車廂板。
近近相視,彼此氣息交錯,男人的目光坦率卻也深幽,頰面有著可人的輕紅。
如同一瞬間的沉淪,謝馥宇這一時間只覺無盡恍惚。
她眼底泛潮,有些不知所措,緩緩收回手,望著他微微紅腫的嘴,驀地感覺到自個兒的唇瓣亦紅腫發麻……
她一直以為與他永遠是摯友、是能為其兩肋插刀的好兄弟的關系,但兩人之間緣分深纏,命中交織,她若不能掃清內心那一層迷惘,橫在彼此間的鴻溝便永遠不能被跨越。
只是問題在于……她是否真心想跨越?
“停車,我要自個兒走回石橋巷,你……你別跟來。”盡管走回去得花上大把時間,但絕對有助于思考,她需要好好想想。
治大國如烹小鮮,要“治”她亦得慢慢來,傅靖戰忍著擁她入懷的渴望,忍得五臓六腑都快移位,最終還是讓馬車停下,由著她下車離去。
心中落寞在所難免,尤其眼睜睜看著她頭也不回瀟灑走人。
他其實也想學學她那股子瀟灑勁兒,不管是那時候少年郎的謝小爺抑或是如身成女兒家的她,那灑脫俊逸的氣質渾然天成,誰也比擬不上。
真比不上她的,所以在她眼中,他是不是還不夠好?
該怎么做,才能霸占她的所有?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讓她心甘情愿為他停留?
這一日,謝馥宇“跳馬車”后徒步走回自個兒位在石橋巷的小宅院時,老早已過了午膳時候,但有人管著灶房就是天大不同。
俞大姊得知她尚未用飯,很快幫她下了碗打涵面,面條是俞大姊親手搟的,加進面里的食材著實豐盛,分量也足夠,再配上幾色醬菜一塊兒享用,美味到令人痛哭流涕。
謝馥宇痛快飽食一頓,即便吃到雙眼潮濕,那定然是因俞大姊的廚藝太讓人感動,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隔日入宮覲見,事情進行得比想象中順利。
她早早就抵達皇城門口,未料安王府的馬車比她更早到,車窗細竹簾子高高卷起,閑坐車中的安王世子爺露出好看的側顏。
傅靖戰也沒逼她,更沒同她交談,僅是四目對上了就不挪移,淡喩著笑,靜靜瞅著她。
謝馥宇真不知自己究竟著了什么道,最后摸摸鼻子自個兒爬上安王府馬車,讓傅靖戰陪她一同等候鎮國公到來。
“你不用特意陪祖父和我進宮,那宮中內廷我也不是沒進去過。”與他面對面坐著,一下子又想到昨日在這馬車里發生的事,想到他的表白和熱烈的唇舌,謝馥宇一口氣得分三回才能吸足,胸口躁動難平。
傅靖戰為她遞溫茶、送涼果,輕沉道:“同你在一起,心里歡喜!
以杯就口,謝馥宇慶幸茶湯尚未含入口中,要不肯定會喰到直咳。
他這是豁出去了是嗎?
昨兒個跟她老實交底之后就像解除封印,于是什么話都敢說了?
還好一杯茶尚未喝盡,鎮國公的車駕便也來到,她連忙下車相迎,當作沒聽到他說的話。
安王府與鎮國公府皆得恩旨,兩家的車駕可直入皇城,由于皇上召見之人是鎮國公與她,因此她改而與祖父同乘,兩輛馬車遂一前一后進入皇城城門,直到宮門之前。
馬車從皇城城門走到宮門口,約莫一刻鐘,謝馥宇覺得這是世上最長的一刻鐘,國公爺大馬金刀端坐著閉目養神,她則眼觀鼻、鼻觀心,盡量讓自個兒紋風不動。
“你要是個男孩兒該多好,偏偏天要與我謝家為難……可恨!”鎮國公突然打破沉默,眼皮子掀也沒掀。
謝馥宇決定不理會這頑固老人家,這瞬間她竟還能暗暗相較,想著是與傅靖戰同乘馬車比較煎熬,抑或是跟祖父同乘比較折磨人……可見她的心性當真被磨得越發強韌,遇到難堪的事還能自嘲自娛。
宮門口早有一名內侍官候在那兒,領著鎮國公、傅靖戰和她入宮。
午后,皇上在作為起居室的懷暢閣小憩過后召他們入內覲見,特允安王世子爺陪同。
一開始謝馥宇沒怎么說話,畢竟有鎮國公頂著,等到皇上聽完她父親當年在東海與她鮫人族的娘私訂終身的這一段后,皇上便把“矛頭”指向她,問題接二連三,更詳細詢問鮫人族“擇身”一事。
原以為皇上會懷疑她是自小女扮男裝,是這回被昭樂公主認出了才不得不編故事,哪里料到皇上卻對著她笑道——
“朕曾見過你們幾個鬧在一塊兒,當時是盛夏時節,朕的十一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東宮太子,他和你還有長安竟跳進御池泅泳,還打起水仗,那時候你們個個袒胸露背,確實是少年郎無誤。”
謝馥宇聞言臉都漲紅,確有此事啊,若非皇上提及,她都忘了。
猶記得那時還把水潑到突然現身的皇帝身上,嚇得始作俑者十一皇子傅書欽登時連吞好幾口御池池水,還是她與傅靖戰硬把人拖上池邊的。
“臣記起此事了,皇上當時龍袍都被潑濕弄臟,卻哈哈大笑罰咱們三人把御池池底的淤泥清干凈,并未真的降罪。”
皇上依舊哈哈大笑,捻著美須道:“朕記得你們三個可是連續清了五日才將池子清干凈,這還不是降罪嗎?”
謝馥宇坦然道:“在盛夏時節艷陽高照的大白日里,能領旨泡在清涼御池里游來游去、潛入浮上的,半點不受罪!逼鋵崈H需兩日就能清理好御池,但皇上沒給完成的期限,所以傅書欽、傅靖戰和她就慢悠悠地邊玩邊清理,如此才拖延成五日。
她的回答讓天子捻須又是一陣大笑。
就在她以為事情全解釋清楚,該答的都答好答滿,皇上卻使了一記“回馬槍”,命內侍領著鎮國公與傅靖戰先行退下,皇帝老兒要單獨問她話。
傅靖戰臉色微變,欲留不能留,仿佛一個錯眼不見,她就會受委屈似。
謝馥宇倒不覺得皇上留她單獨說話會出什么事,總不可能要她脫衣脫褲看看是不是真成女兒家吧?好吧,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要驗明正身,宮里多的是嬤嬤、姑姑和宮婢,脫給她們查看她也不覺肉痛。
她家國公爺都走得不見人影,他傅靖戰還杵在原地不走,謝馥宇心頭一軟,不由得揚唇露笑,給了他一抹淘氣少年時似曾相識的笑,攏著湖光天色浸潤年少情懷,既瀟灑又帶安撫的笑。
沒事的,有事我自會大鬧,你知道我很會鬧的。
她眨眨眸又眨眨眸地打暗號,他終于回應一笑,那道順長高大的身影這才徐步退到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