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果然如她內心所猜測,皇上是要進一步盤問她關于鮫人族的事物。
她想應是昭樂公主對皇上提及她與鮫人族時,把許多事都說得太過神奇,導致皇上好奇心暴增,非逼著她說個清楚明白不可。
“圣上明監,臣得把話擋在前頭了,臣體內雖有鮫人族血脈,但皇上就算把臣吊起來痛打一頓,甚至拔光臣的手指甲和腳趾甲,把臣折磨得淚眼汪汪,那眼淚也沒法兒變成珍珠的,所以皇上千萬別打臣,那只會大費力氣,沒珍珠可攢的!
懷暢閣中與皇帝老兒獨處,皇上都要她隨意些了,那她恭敬不如從命,當真隨意起來,“還有還有,皇上也別擔心鮫人族會給咱們天朝帶來什么戰亂,臣去了東海尋到我家阿娘后,無數次潛入海底,當真除了我家阿娘,再也沒見過其他鮫人。聽我娘親說,鮫人族盡管壽命很長很長,但并非長生不老,而今族中雕零,七海之大各自離散,欲延續純粹的血脈變得無比艱難,所以避無可避,幾百年后或千年后,最終將迎來滅絕。”
皇帝老兒聽得津津有味,還問了許多關于她家阿娘的事兒,就連她的“擇身”過程和感受,皇上都想探知。
只是……要她如何敘說?
她當年發作時可是不管不顧、沒臉沒皮地強上了某人才得以安生。
而那個“某人”此刻就杵在懷暢閣外,讓她一想起過往,連結著今日,一顆心從里到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為之羞愧不已,煩躁不堪,又有種近乎傾塌之感。
明明想好一個人紅塵渡此生,臨了才發現不管是年少的自己抑或是女兒家的她,宛若兩世的浮生都有他來渡她的紅塵。
好煩啊,越想越煩……
最后的最后,她是使了壓箱底的大絕招才滿足了皇帝老兒的好奇心——
懷暢閣既然是皇上的起居室,必然備有人工浴池,她毅然決然跳進浴池中,當場“展示”自個兒是如何在水底下生存,并讓皇上親眼目睹她是如何耳后生腮,如何在水中呼吸吐納。
她大大方方毫無保留地“表演”,還把在東海、在漕幫許多因生腮而如魚得水的事件全數報上,當中有不少糗事也有很多趣聞,讓皇上聽得津津有味又哈哈大笑。
許是她坦率的姿態令皇帝老兒戒心全無并龍心大悅,皇上在收斂笑意后,兩指捻著淡淡問道:“所以你想求什么?”
……她沒想求什么啊。
望著一臉怔然的她,天子又道:“你已非男兒身,鎮國公府的宗族傳承與爵位承襲之事,想來你已被排除在外。想當年是渾不怕、享帝京盛名的富貴少年郎,而今身為女兒家的你想求些什么?關于鮫人族血脈又有何想法?”
她想了想,難得受天子青眼垂垂,她真的很認真地想過又想,結論是——
“臣僅求一生自在!
“一生自在嗎?唔……即使你身上的鮫人族血脈傳得人盡皆知,亦無所謂?”天子問。
“臣并不以身上的鮫人族血脈為恥,又有何所謂?”她平靜作答。
“那鎮國公府的一場富貴呢?原是屬于你的爵位和事物,如今生生遭到剝奪,你當真不爭?”
這挑撥離間的帝王之術!還以為她沒法識破嗎?
但識破又如何?難不成還能當場戳破?
謝馥宇內心長嘆一口氣,仍堅持初心!盎鼗噬,臣的性情向來自由自在慣了,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宗族的地位沒了就沒了,那該擔當的責任自然也沒了,臣一人飽全家飽,于我而言亦是幸事!
皇上聞言微楞了楞,忽地揚眉頷首,一根食指點啊點地一直點向她!澳恪隳隳氵@小子……好!甚好!不論你是隨漕幫打掉了?苡只蚴钱斎占皶r救下朕的昭樂公主,但憑你這番心胸和見地,都讓朕想給你一個痛快!
……等等!
“痛快”指的是啥玩意兒?
謝馥宇一顆心猛地抖了抖,驚跳到都要岔了氣。
天子的“給你一個痛快”……到底是怎樣的“痛快”?
他娘的,一向號稱心寬膽肥的她竟不由自主地心驚膽顫!
走出懷暢閣時,未時已過,明明午飯吃得甚飽且才過去一個多時辰,謝馥宇此際又覺饑腸轆轆,果然覲見皇帝是一場體力活兒,都餓得她有點頭發昏。
發昏的腦袋瓜直接撞在一堵厚實胸墻上,她雙肘被穩穩扶住。
一抬眼就望進那雙熟悉的深目中,她微微牽唇,下意識喚了聲!伴L安……”
傅靖戰臉色驟變,拉著她避到宮墻一角,他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最后停落在她仰起的臉上,緊聲問:“發生何事?為何會換上這一套女子宮裝?可是皇上對你做了什么?為何沒有呼救?”
謝馥宇被他嚴肅到近乎嚴厲的表情給弄怔了,是聽到一旁有人提醒般低聲一咳,這才教她回過神來。
發出咳嗽聲的是一名中年內侍,正是之前領著鎮國公與傅靖戰退出懷暢閣的那位殷公公,可能此時也在等著領她出宮。
謝馥宇一眼便明白過來,伴君如伴虎啊,看來這位殷公公應是傅靖戰養在皇上身邊的眼線,于是她朝對方頷了頷首,殷公公斂眉一笑,很識趣地退到他倆的視線外。
謝馥宇這時候才又看向面前男人,壓低聲音,把自己在懷暢閣里與皇上的對話和發生的事大略告知——
“……事情就是這樣,我潛在人工浴池里讓耳后裂出腮來,皇上看得嘖嘖稱奇,這才滿足了他的好奇心,甘愿放我出來。從人工浴池爬出來,我衣服都濕透了,皇上就賜我這一套全新宮裝,衣服是我自個兒換的,沒被誰欺負了去!闭f到最后突然笑出來!案甸L安,你到底有多擔心我?”
他目光深深,看得她雙頰浮紅。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卻是抬手輕撫她的耳后,那里的裂腮剛剛合起,膚上猶留淡淡紅痕。
謝馥宇不太自在地避開他的手,連忙換了個話題,訥訥道:“那個……皇上說要給我一個痛快,呃……說是要給我賞賜,我聽著有點暈暈然,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傅靖戰暗嘆了口氣,收回手!安徽f漕幫打?苤,光憑你及時救下昭樂公主,皇上給你賞賜那也理所當然,哪里會是壞事?”
“可皇上剛剛說了,要收我當義女,還要賜封我‘縣主’的品級,更要著禮部挑個好日子宣旨冊封!彼荒樏H患宇^疼模樣,兩手在胸前揮啊揮!盎噬暇谷贿說,我這泅泳之術加上天子義女的頭銜,上場能打仗,尤其是打水戰,定然無往不利,下了場還能推我這個義女出去和親,你說你說,有這樣賞賜人兼算計人的皇上嗎?”
“咳咳——”雖然避在他們看不見的所在,但殷公公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仍能營盡提醒之務,小心禍從口出。
傅靖戰這會兒也有些楞怔了,真真未料皇上會給這般賞賜,也許是憐惜她被剝奪了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家業,被迫從少年兒郎變成女兒身,所以才想賞她一個縣品級的名號,甚至收她為天子義女。
他揚唇笑,牽起她的手!安慌。不是說無往不利嗎?只要打勝仗,自然不用你去和親!彼麪恐在一臉糾結的她往宮外走。
此時殷公公現身跟了過來,傅靖戰淡然道:“公公請留步,本世子自會送謝家小姐出宮!
聞言,殷公公欠身一禮,笑道:“那就有勞世子爺了。”
謝馥宇再次被牽著走,腦子里還在琢磨皇帝老兒給的這份賞賜是好是壞,傅靖戰與她說些什么她也沒怎么回應。
“……所以鎮國公已先行出宮,謝家馬車應該早就離開,香香可來與我同乘,要我送你回石橋巷那兒?還是……你可要隨我一道回安王府?”
“!”她驀地低呼了聲,因為抬眼正巧望見一名小內侍領著裴元擘迎面走來。
傅靖戰立時察覺被他握在掌心中的那只手很快抽走,不再由著他牽握。
此時負責領路的小內侍帶著裴元擘走近,小內侍停下來朝傅靖戰施禮,裴元擘也與他抱拳一禮,并簡單寒暄幾句。
小內侍不得不提醒,說是皇上召見,可不能讓皇上久等,因此裴元擘只得與他們匆匆別過。
傅靖戰發現,盡管裴元擘并未與謝馥宇多有交談,兩人卻都暗暗打著手勢。
她一瞧見裴元擘就抽回手,并非不肯讓他牽手,而是需要“用手交談”,看出這一點其實更讓他感到不是滋味,那一套動作簡單卻變化甚快的手勢估計只有他們漕幫自己人才看得懂。
心底酸溜溜的,他確實醋了,不喜歡看她與女子交往甚密,更不喜歡見她跟男子過分親近,她跟誰要好,他都忍不住要吃醋。
當然,即使醋得要命,即便無端好奇,內心那點兒尊嚴絕不容許他去過問她與裴元擘暗中到底都說了些什么,所以只能忍到快得內傷,還要裝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
“走吧!彼匦氯ダ氖。
豈料,就在此際——
“香香!小香兒……真的是你啊咱的小香兒!哥哥可想死你啦!”
謝馥宇根本沒能反應過來,只見有人朝她大步奔襲,下一瞬她整個人就被合身抱住,抱得兩腳都有點兒離地。
她瞠圓雙眸,發現腦袋瓜正擱在某人肩頭上,放眼望去是鐵青著臉的傅靖戰、滿臉愕然的一名年輕內侍,以及一名表情有點發僵的帶刀侍衛。
頓了頓,終于想出是哪個家伙對她動手動腳!罢淹醯钕隆,不,太子殿下,請太子殿下高抬貴手!泵總字都用力道出,雙腿蹬啊蹬的,只差沒朝傅書欽的脛骨蹬去。
傅靖戰火大到都想出手刀砍人了,一時間守不住君臣之禮,箭步上來就想分開兩人,一邊沉聲道:“請太子殿下自重!
這一邊,傅書欽抱著抱著似乎真覺古怪,終于肯松開雙臂,他一放松力道,懷里的人兒立刻被傅靖戰拉到身邊去。
傅書欽目光瞬也不瞬直瞅著久別重逢的同窗友人,他兩手捧住自個兒的臉,張口又閉起,閉起又張口的,重復幾回后終于出聲
“小香兒,昭樂那小妮子真沒騙我啊,你真的變成姑娘家了,噢……天啊天啊,小香兒,天啊天啊,這、這這……噗哇哈哈哈——”
這會兒不僅傅靖戰想手刀砍人,謝馥宇比他更想一掌拍死眼前這位笑到花枝亂顫的東宮太子,然后電光石火間炸得她腦海中的疑問煙消云散。
對于皇上的賞賜她終于能坦然接受,不為別的,只因頂著縣主和天子義女的頭銜和身分,她若想揍東宮太子泄憤的話,至少底氣會足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