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昭王殿下,如今的東宮太子,傅書欽的身分已然不一般,盡管他仍滿口小香兒長、小香兒短地喊她,待她仍如當年同窗時那般恣意親近,但他可以隨便,她不能夠,至少眼下得忍。
被傅書欽拖住鬧了好一會兒,她和傅靖戰兩個迫于無奈最后不得不隨他回到東宮,美其名是太子邀故友喝茶吃果,真實情況是她又得一一回答他的問話,滿足他的好奇心,待出宮回到石橋巷小宅院都已黃昏時分。
傅靖戰與她一同踏進院子中,眼前景象出乎他意料之外。
廊下的燈籠火都點亮了,正屋前院擺著三大張方桌,好酒好菜擺滿滿,大略一數約莫二十多人,大多是傅靖戰見過之人,是此次泊進帝京碼頭那艘大船上的漕幫幫眾,當中亦有幾張陌生面孔,想來應是漕幫常駐在京中貨棧的人手。
“謝小宇,讓哥哥好等啊,你怎么現在才回來?”一個時辰前就出宮來到石橋巷這兒的裴元擘張口嚷嚷,手起手落將一璋老酒的泥封拍碎。
大伙兒聞聲紛紛望來,八成把傅靖戰也看成自個人,竟沒誰起身作禮,反倒好幾個朝他倆招手,要他們趕緊落坐一塊吃吃喝喝。
年輕小子大順搶話道:“宇姊,今兒個老大進宮見皇上,領了賞回來,足足有三萬兩白銀呢,咱們用來修大船再打造幾艘小翼,應該還能剩下一些,所以咱就上帝京有名的飯館叫了三大桌好菜,戈子和老姜負責沽酒去,結果扛來好幾緯佳釀,嘿嘿嘿,宇姊你這宅院真好啊,隱密得很,劃酒拳都吵不到隔壁人家!
裴元擘拍了大順后腦杓一記,罵道:“還劃酒拳咧?你這小子……是誰上回劃拳劃到耍賴?明明每劃必輸,還想跟誰斗酒?”
大順抱著頭“嗷嗚”一聲,知內情的漕幫眾人忽地哄堂大笑,有幾人還毫不留情地調侃大順。
謝馥宇也是跟著大笑的其中一個,她根本也不管跟在身后的傅靖戰,幾個大步已沖到裴元擘身邊討酒喝。
裴元擘邊給她倒酒邊念叨!澳阋辉缱屓藗飨⒌截洍D莾,告知了石橋巷這處所在,哥哥我今日在宮中遇見你,你同我說得清清楚楚,今晚要請大伙兒過來你這邊聚一聚,可來了大半個時辰都不見你回來,還以為出什么大事!
“沒事沒事,就是被某位同窗舊友給耽擱了……但,有好酒就真沒事!彼e起寬口大碗咕嚕嚕猛灌,大碗見底,她仿佛這才活過來般長吁一氣。
傅靖戰此時亦跟到她身邊來,聽到裴元擘所言,一下子明白過來今日在宮中遇見,她與裴元擘的那些手勢暗語到底都說了些什么。
原以為這座石橋巷宅院除他以外不會有其他人上門攪擾,以為自己對她而言定然是特別的、無法比擬的存在,但……這一瞬間卻不敢確信了。
這一晚,漕幫眾人當真從傍晚喝到深夜。
俞大姊一家三口原本被這突然造訪的二十多名客人驚得很不知所措,但人家自備好菜好酒拎上門來,還殷勤地招呼她和兩個孩子上桌同樂,這下子更令她不安。
后來得知是主人家的一票江湖兄弟,俞大姊這才放下心來,但晚飯仍是自個兒帶著兩孩子在灶房里簡單用過,畢竟主客有別。
不過珠兒和小樹兒兩姊弟因為對寶豆小猴兒太過好奇,最后還是跟著吱吱喳喳的寶豆跑來前院,兩孩子跟一只小猴玩得不亦樂乎,也不知是人逗著猴子開心,抑或是猴子逗著人玩耍。
總歸就是開心啦!
酒過好幾巡,謝馥宇已滿面通紅,都不知喝完第幾壇酒了,此時的她陡然立起,一腳大剌剌踩在長條椅上,似醉非醉地再度舉起酒碗,“來來來,一醉解千愁啊,大伙兒喝個盡興,小爺陪各位醉通宵!
她正要以碗就口的手臂突然被人按住,側首去看,她挑眉眨眸露出一臉微訝神態,帶著醉意道:“怎么安王世子爺還沒離開?咱們這兒的氛圍與你可不太搭調吧?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硬留下有何意思?”
在場的已有半數以上的人醉得東倒西歪,酒醉之徒不是纏著旁人說胡話發酒瘋,便是直接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但傅靖戰滴酒未沾,他清醒得很,且覺得從頭到尾喝不停的謝馥宇其實亦然清醒。
她是清醒著的,卻要裝出一副醉然之態,甚至有意無意地欲將他排除在外。
“這碗酒被您這么一握,都灑了大半,多可惜啊,還請世子爺松手!彼Φ,眉眼如畫,唇笑若花。
既可愛又可惡。傅靖戰內心驟然浮現的就是這般心情。
他并未如她所愿放手,卻是一把揪著她將人帶開,離開眾人的視線范圍,來到那一座離大門口最近的浮雕影壁,在陰影之下,一切皆能坦然。
“為何這般待我?”傅靖戰挑明問了,目光沉沉,似欲看進她內心深處。“你想我知難而退,與你再無瓜葛-,所以才故意把粗魯不文的一面展示給我看,要我對你退避三舍是嗎?”
謝馥宇用力甩開他的掌握,沖著他勾唇狠笑,“傅長安你少臭美,什么叫故意展示給你看?小爺我就是我,這便是我的真性情,我沒想要你退避三舍,卻要你清楚明白,我謝馥字永遠不可能成為某人的妻子,我做不了誰的附屬品,我就是我,唯心而已,如此而已!
傅靖戰抿唇不語,面龐輪廓在這一刻繃得峻厲。
但她有心激怒,哪里還怕把他惹火,只怕他越發惱怒,她越覺快活。
于是她快活般聳聳雙肩,兩手一攤,一副吊兒郎當樣兒,“傅長安,說真格的,我要是你的話就早早娶個大家閨秀入府當世子妃,讓人家早早適應安王府的一切,為將來執掌中饋作準備。你嘛好歹要臉有臉,要身材有身材,要錢財更是不缺,且論朝堂地位更是風光無兩、好景無限,我就不信滿帝京的高門閨秀和大家小姐能不對你蠢蠢欲動!
傅靖戰死死瞪著她好半晌,她也渾不怕般眨眨眸與他對視,輕淡的淺笑一直纏隹嘴角。
“所以……你想我做什么?”他語氣僵硬。
她雙眉微挑,略覺出奇道:“我都說得如此這般通透,世子爺莫非還存疑惑?”語重心長般長嘆了一口氣。“自是要你好好相一個尋常的、好人家的姑娘,高門閨秀那很好,小家碧玉也不賴,只要真心喜愛那就好,成雙成對、鴛鶯戲水的,總好過你形單影只,一輩子就這么渡過!
“那你呢?”他眉目凜然,語氣沉靜!澳銢]了我,一輩子就尋到痛快歡喜?即便不能與誰成雙成對,即便形單影只,也一輩子歡喜?”
謝馥宇沒心沒肺般咧嘴一笑,眸底卻有水潤般的幽光顫顫爍動。
她一顆小腦袋瓜驀地頻頻頷首!笆前∈前。钦鏆g喜,往后咱們就各走各路,各得各的風采,但愿世子爺能得良緣良配,有個貞靜美好的女子成為你的世子妃,更是將來的安王妃,能令你后顧無憂,盡情縱橫朝堂之上。”
這絕非她的真心本意。
傅靖戰即使清楚她的伎倆,此時此刻聽到這些可惡言語不斷從她口中道出,要隱住自身這一顆心確實不易。
他能看出她并非刻意挑釁,但嚴重的是她的全然棄守。
她放棄他了,甚至從未將他看進眼底、放入心中。
對她而言,他很可能什么都不是,僅覺他這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罷了,所以才會在最后的最后勉強花點兒功夫與他說這些有的沒的……
盡管自尊心殘破不堪,傅靖戰仍繃著一張峻顏。
還能對她道出什么?
只怕說出口的皆非好話,她聽著難受,他必然也得承受那一份難受。
咬咬牙,他再次繃緊下顎,藏在袖底的雙手緊握成拳頭。
他轉身就走,朝小宅院的門口離去,才幾個大步,高大修長的身影一下子從謝馥宇眼中消失無蹤。
終于啊終于,成功將人給氣走。
謝馥宇杵在原地怔怔望著大門口方向。
她就是要他去找個尋常的、可愛的、溫柔賢淑的好女子結為良配,斷了他對她的莫名想望,而今詭計得逞,本應該大笑特笑,她卻無端難受,感覺一顆心就要被剜將出來,生生晾在烈陽底下曝曬一般,好痛……好痛……
痛!
她不禁瑟縮,雙手搗緊胸口,躲在雕花影壁形成的陰影下細細喘息,艱難默笑,而眼淚一向來得太不合時宜。
她都不知為何要哭,但,就是很想哭。
即便莫名其妙,于她而言落淚也是一種指引,只是尚未指引她尋到方向。
謝馥宇的賞賜來得甚快,入宮覲見后的第三日,宮里便來了旨意,只不過負責此差事的內侍是上鎮國公府傳旨,被點名接旨的謝馥宇臨了還得從石橋巷這兒快馬趕回鎮國公府。
皇上收她為“天子義女”,賜封“東海縣主”,按品級每月可領俸給,且當真把東海一個小縣作為她的領地,每年歲收亦有她一份銀錢。
此事一昭告天下,別的地方如何她不知道,帝京反正是鬧騰起來了。
想當年她謝小爺在國子監可是風流瀟灑、名聲響當當的人物,交友廣闊不說,那完全是哪兒有熱鬧就有她的存在,帝京里多的是往日同窗和故友,大半數都隨她玩過、鬧過,與她泡過同一池子溫泉的也大有人在,明明親眼見證過謝小爺就是個男的,卻不懂出外“游學”個七、八年后回帝京,怎就變成女兒身?
這消息太驚人也太令人驚嚇,一下子投向鎮國公府的拜帖多如過江之翻,府里總管絶對是個有眼力的,不敢將這事上報到國公爺那兒,直接收集好拜帖親自送至石橋巷小宅。
謝馥宇本有意讓鎮國公府頂在前頭,自個兒躲在石橋巷的私宅避風頭,但天天看著謝家老總管往來奔波,心里也覺過意不去。
最終她還是得認命,開始一封封回拜帖,并把住處所在透露給幾位當年頗有交情的朋友。
所以接下來又忙了好一陣,忙著接待上門拜訪的舊交故友們,裴元擘領著一船的幫中兄弟早在半個月前就啟程返航,她卻沒能一同回去。
并非她無法走,而是想著,既然此趟回帝京已掀起千層浪,那干脆就直接面對這兒的一切,不管是親人還是友人,不管旁人如何看她,她就是她,再不遮掩逃避。
然后忙碌歸忙碌,每每夜深人靜之時,她很難不去想傅靖戰。
她被封為東?h主那一日,石橋巷這兒有收到他遣人送來的賀禮,有吃的有喝的,還有幾件頗符小宅風格的擺件……好像之后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更未見到他的人。
是她把人趕跑,如今才覺難受嗎?
……不,其實心中一直挺不好受。
白日她要應付登門拜訪的朋友們,有時也回鎮國公府探望兩老和奶娘,如今祖父待她的態度不冷不熱,她偶爾作怪想惹他老人家,就直接抓謝定乾來練拳頭,給府里上下看個夠。
當有事可做、有人得對付時,她較能忽略內心那股子疼痛,只是夜里自個兒一人獨處,強行壓制的意緒便輕易掙脫束縛,爬滿心頭。
她并不后悔,就僅是……很難受,有種近乎窒息之感。
她不想傷害傅靖戰,結果還是得逼著自己說出傷人的話,她令他難過了,自己也跟著難過,很公平……很公平……
此際天剛暗下,她沐浴后走出自個兒的寢房,小廳的桌上已擺好她的晚膳,珠兒丫頭正給她提來一壺開胃消暑的烏梅汁。
“小姐,可以用飯了!敝閮郝冻鎏鹦Γ嫠沽吮瓰趺分。
謝馥宇嘆息道:“我瞧你們一家三口就過來小廳這兒一道吃飯吧,只我一個人多可憐。”
珠兒可愛地搖搖頭。“不成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該守的禮咱們得守住!
竟然搬出“國法”和“家規”來了?謝馥宇頓時啼笑皆非,搖了搖頭看著珠兒轉身,溜煙跑走。
調回視線,望著桌上分量十足的豐盛飯菜,她不由得又嘆了口氣,才坐下來剛動箸,珠兒丫頭卻咚咚咚地跑了回來。
“小姐小姐,有人敲咱們家大門,田爺爺去應門,那年輕女子竟說她是小姐的娘親,小姐您要不去看看?”脆聲劈里啪啦急語。
娘?謝馥宇挑眉瞠眸,丟下筷子飛也似趕到門口。
她近來招了一個姓田的獨眼老漢守門房,此刻老田將門打開卻提著燈籠堵在那兒,等著珠兒丫頭請她過來。
一見到她,老田的表情如釋重負,“小姐,她、她說是您家親娘,可也太不對,她看著跟小姐差不多年紀呀……”
“娘!”謝馥宇直接撲去抱人,歡喜到都快流淚。
銀瑤拍拍女兒的秀背,笑著朝滿臉錯愕的老田和珠兒微微頷首,邊輕聲道:“宇兒久未歸家,娘想你了,所以就來看看你!
以往在東海,銀瑤偶爾也會裂尾為腿上岸尋閨女兒說話,甚至就留在陸地上,與謝馥宇一塊兒生活一小陣子,但卻從未離開東海。
這一次能在帝京見到娘親,謝馥宇既驚又喜,但極度歡喜過后緩下心緒,不由得開始擔憂。
“娘離開水中多久了?有沒有感到哪里不適?一路過來可有遇上什么麻煩事?吃的東西呢?可都吃得習慣?有沒有餓著肚子?”
母女倆已回到正屋小廳中,珠兒十分伶俐地備來另一副碗筷杯盤,從頭到尾兩只好奇的眼睛就沒從銀瑤的臉上挪開過。
此時母女倆獨處,謝馥宇邊幫娘親倒茶布菜邊提問,問得銀瑤搖頭直笑。
“我很好,沒事的,而且我是一路游過來,江海相通,沿著洛玉江北上其實挺容易。之所以知曉你在帝京,且能尋到這里來,全是漕幫少主告訴我的……”略頓了頓,她探輕撫女兒的臉頰,吐氣如蘭道:“回來了也好,帝京于你而言畢竟有太多不能割舍的人事物!
謝馥宇抿抿唇道:“娘您聽我說,等我……等我把這里的事情處理妥善,把與我相關的人都安排好,把能賣的身外之物全賣掉,心中無墨礙,無事一身輕了,我就回東海定居,我——”
“那么,關于那位安王世子爺,宇兒可是想好了該如何安排?”
銀瑤的嗓聲一貫輕軟,宛若海妖歌吟,可這天外飛來的輕柔一問,問得謝馥宇登時啞口無言,內心如中巨錘。
之后銀瑤告訴閨女,其實那一晚在東海海邊,見一個陌生男子守在那兒等著自家女兒上岸,她雖未多問,沉入海中卻沒有游走。
盡管聽不清楚她與那男子的對話,可是偷覷兩人之間的互動,能感覺那名男子與她的關系極不尋常。
“后來才知那人便是安王世子爺,宇兒同娘提過,說你年少時候進國子監求學,有不少同窗好友,那位安王世子瞧著與你年歲相仿,娘就猜想,也許你倆恰是同窗摯友!
謝馥宇只能乖乖點頭,想著那晚傅靖戰守在海邊沙岸上“堵人”,她以為娘親被她輕易搪塞過去,沒想到是躲起來偷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