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嫣輕快地走向后院,將前頭的喧鬧拋到了腦后。
平時她跟著姨母、金子、銀子兩姊妹與康嬤嬤一起住在最后頭的望梅軒里,這名字還是姨母取的,姨母和她死去的娘親都喜梅,因為在兩姊妹成長的小山村外,有一片野梅林,娘親嫁進趙家后,也將自己所住的院落取名為望梅軒。
只是趙府的望梅軒內確有一片梅林,但在紅霞閣的望梅軒里卻只有角落兩、三棵秦悅親手種下的梅樹,每年花開,秦悅就叨念著,等結果后要腌梅子、做梅子酒。
因為康嬤嬤做的胭脂水粉之所以好用,最主要是她是醫女出身,精通藥理,所以懂得善用藥性在胭脂水粉之中。望梅軒里種了許多藥草,康嬤嬤用在胭脂水粉面霜中,效果堪比宮中的貢品。
康嬤嬤當初看趙嫣聰明,巴不得把一身的功夫全都教給她,于是有了一門技藝在身的趙嫣活得更加滋潤灑脫,只是嬤嬤雖疼愛她,卻也不得不拘著她,讓她立下誓言,尋常的胭脂水粉也就罷了,若是出自康嬤嬤獨門手藝的玉膚霜,沒嬤嬤點頭,她不能任意制作賣人。
趙嫣能理解這要求,畢竟嬤嬤上頭還有一個葉三爺得交代。
趙嫣拿著糕點,跑進了小院,開心的剛踏進望梅軒,耳里就聽到——
“小心!別跑得這么急!
聽到聲音,趙嫣轉頭看過去,“姨母!
秦悅側著頭看外甥女,趙嫣皮膚白,跑了一段路,臉頰紅撲撲的,看起來十分可愛,今年的茉莉花開得正好,一大早趙嫣就說要多采些花制香粉,只不過采沒多久,她人就不見了,秦悅也沒過問她的去處,反正自己的外甥女在她眼中是千萬般的好,不會惹是生非。
這會兒看她回來,手里還拿著一堆散發著糕點香甜味的木盒子,一下子就明白這是又去尋吃的了。
她一笑,“冉姑娘又賞東西了?”
“是啊!”趙嫣將手中的食盒高高舉起讓秦悅看!耙棠盖!
秦悅低頭,臉上滿是笑意,站起身,到一旁的井邊將手上的泥土給洗凈。
她是農家出身,在紅霞閣除了伺候康嬤嬤,最主要的就是打理望梅軒的藥草。
趙嫣打量著低頭凈手的姨母。這么多年下來,姨母依然瘦弱得像陣風來就會被吹跑似的,人人都說姨母傻,但她知道姨母不傻,只是性子單純,而且因為臉上胎記自卑,所以見人時頭總低著,也不太開口跟人交談。
“冉姑娘是個好人!鼻貝偸莻心軟又懂得感恩的人,她一直待在院子里,鮮少到前頭去,白小冉也不過就是年節時分來陪康嬤嬤一起吃團圓飯的時候見過幾次,每次見都覺得小姑娘越發漂亮,對于前頭的勾心斗角她不清楚,但知道白小冉三天兩頭就送吃食給趙嫣,所以對白小冉的印象挺好。
她喜靜,總窩在這小院子中,戲園里雖有近百余口人,但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擅長與旁人打交道,認識的人并不多。她很慶幸趙嫣性子活潑,與人相處沒有任何不妥,讓她安心。
至于趙嫣在外頭的霸氣名聲,她還真是沒聽聞。
“今日的太陽有些曬,快點拿進去吃吧!等會兒我還要去將今早采下的茉莉花瓣放好!
“先別忙!壁w嫣硬是拉著秦悅進屋。
將食盒打開,果然看到精巧的蓮花糕,趙嫣驚呼,“姨母,快看,好漂亮!
秦悅被趙嫣的口氣吸引,探頭看了一眼,雙眼也是一亮,“確實很漂亮,真是謝謝冉姑娘了!
“改明兒個,我再給她一些我做的面霜,冬天擦了滋潤,讓她更艷光照人,當是謝禮。”
“巧巧真懂事,”秦悅一臉安慰,“知道感恩圖報。”
“當然,都是姨母教得好!壁w嫣在姨母面前就像個天真的孩子,“這是寶慶樓的八寶丸子,姨母最愛吃的,姨母吃!
“不吃了,等姨母忙完。”秦悅的聲音里有著慣常的輕柔,“這東西上火,你少吃些!
“知道了。”嘴巴是這么說,趙嫣一等到金子、銀子回來,三個小姑娘就吃了起來。
看她們吃得開心,秦悅也沒多說,只是替三人都倒了杯茶,讓她們吃慢些。
看著三個小姑娘,秦悅笑得心滿意足,小時候家里苦,能有一頓飽飯都難,現在看趙嫣吃得飽、穿得暖,她心中滿滿的感恩。
雖然偶爾她心頭也會冒出趙嫣似乎吃得太多的念頭,想開口讓她克制些,但每每看到她睜著一雙水汪汪、圓圓的眼睛瞅著自己,她的心又軟得一塌糊涂,縱容了她一次又一次。
打小小丫頭就喜歡吃,對吃講究,其他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小時候圓潤得像顆圓球,而今……就是顆長大了的圓球,五官隨了生母,也就是小她一歲的親妹子,只不過這身材——
秦悅搖搖頭不想了,能吃是福,她家巧巧就是個有福的。
“對了,小姐,”金子開了口,“今日一大早,我聽廚房的陳大娘說,咱們戲園因為冉姑娘的名氣,場場都座無虛席,所以明日起每日會多加一場戲,因為活兒多了,所以朱當家發話要加菜,今日還特地讓人送了半頭豬來,晚上有好吃的了!
趙嫣嘴里還吃著糕點,但一聽到有肉吃,依然激動得雙眼發亮。
金子在一年前被她給派到了前頭去打掃,雖說名頭是個使喚丫頭,實際上就是個包打聽,有什么消息都會第一時間往趙嫣面前送,之中當然也包括吃的消息。
“雖然朱當家挺討人厭的,但單就這一點,我不得不夸贊他一句。”
聽到趙嫣的話,金子和銀子兩姊妹對視笑了出來。
“巧巧,朱當家幫著嬤嬤管事,不可以無禮!
聽到秦悅開口,趙嫣自然是滿口的點頭答應,她可是姨母跟前的懂事孩子。
“姨母,我知道,我心中尊敬朱當家,我可還記得他才來沒幾日,就打死了我的小青,我怕他都來不及了,怎敢對他無禮?”
聽到小青——秦悅的眼神一黯,安慰的拍了拍自己的好外甥女。
金子、銀子扮了個鬼臉,朱文和才來沒幾日,為了立威,將所有人都集合起來,還當眾數落秦悅,看來是來之前就得知秦悅很受康嬤嬤喜愛,所以特別針對。
趙嫣這人平時就是笑著一張臉,看似無害,但欺負了秦悅,就等于是跟她結仇。
當晚她就抓了條青蛇放到了朱文和的屋子里,他被嚇得從床上滾了下來,鬼哭狼嚎的叫人來將蛇給打死。
等到冷靜下來,朱文和惱怒的顧不得三更半夜,將所有人都叫醒,讓人去查。
趙嫣倒是爽快的出了面,主動承認蛇是自己的,他氣得想要動手教訓她,卻被趙嫣反咬一口——
在眾人面前,趙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痛心疾首的說朱當家心狠,打死了她養的青蛇。
別人不知,但是金子、銀子很清楚知道趙嫣根本沒養什么蛇,那不過是當天早上小姐上街去跟養蛇人買來要做蛇羹的。
但兩姊妹是趙嫣這邊的人,趙嫣起了個頭,她們也跟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起來,三個女娃一場戲,說得那條蛇是天上地下少有的靈物。在戲園待久了,作場戲難不得她們,說得朱文和臉色一陣青白交加,拿她們莫可奈何。
幾次交鋒下來,朱文和算是吃到了苦頭,終于安分了些,知道小丫頭不好惹,不敢太明目張膽的找麻煩。
“前幾日,姨母才聽說,朱當家是三爺的心腹,將來紅霞閣上下都歸他管!
趙嫣挑了挑眉,看似隨意的問道:“姨母照顧嬤嬤和院子的花草,鮮少出院子,怎么會聽到這些話?”
“就前幾日正在照料紅藍草時,聽到有人在院外說話,所以……”秦悅說完之后,有些臉紅,偷聽別人說話是不好的,她總這么教趙嫣,自己卻做了壞榜樣。“這是不小心聽到的。”
趙嫣體貼的說道:“我知道,一定是他們說話太大聲,所以傳進了姨母的耳里,姨母不想聽都不成!
秦悅聞言,笑了開來,用力的點點頭,“是啊!就是這樣!
趙嫣看著姨母,柔柔一笑,只是眼底卻閃著精光,她才不相信有人會這么無聊跑到小院外去聊這些是非,看來是有心人要讓姨母知道,心中不禁微微擔憂起來。
趙嫣自己可以肆意的活,但卻不得不承認姨母是她的弱點。
銀子畢竟年紀小,心中想什么,面上也藏不住,一臉嫌棄道:“朱當家實在惹人厭煩,三天兩頭拿著雞毛當令箭,要不是康嬤嬤身子不好,哪輪得到他蹦跶.”
趙嫣雖說并不怕得罪人,但如今這情況,她不想徒增是非,“這話在院子里說說就好,說穿了不論康嬤嬤或是朱當家,都是三爺的人,三爺想將戲園讓誰做主便讓誰做主,不是我們能議論的!
康嬤嬤原是三爺家的奴仆,后來幫著葉三爺打理其中一處在江南的戲班子,江南的好山好水養出了不少水靈靈的公子、姑娘,只要有好苗子,練個幾年,便有機會進京去,到葉三爺親自領著的麗正閣。
能進麗正閣的伶人都是來自各地的一時之選,到麗正閣看戲的更是達官顯貴,若是有些手段,權勢、富貴可得,就如同顏容,只是這之中卻有更多不長眼的,進了麗正閣后,死得不明不白。
這些事跟在康嬤嬤身邊的趙嫣聽得不少,所以對京城從未向往,人貴自知,縱使如今她靠著康嬤嬤傳授的手藝,足以立足于任何一處,但她從不貪心妄想,只愿守著姨母,過著自己肆意的日子。
外頭的天變暗了,秦悅連忙站起身,擔心是要變天了,“你們吃,我去將一早放在外頭曬的草藥給收好!
趙嫣用眼神示意兩個丫頭由著秦悅,別阻攔。
“小姐,秦姨的性子太好了!苯鹱訅旱妥约旱穆曇簦荒橂y掩憂心,“如今嬤嬤身子不好,朱當家想要好用又漂亮的胭脂,只能看你的臉色,或許對秦姨還不敢怎么樣,但若是你不在,怕會趁機尋法子找秦姨麻煩。”
這道理趙嫣自然懂,姨母的性子溫和得近乎軟弱,趙嫣未與戲園簽下任何賣身契,秦悅卻不同——說到底,就是自己的姨母傻,因為額上的胎記,打小自卑,與她生母的囂張跋扈截然不同,當年她娘看上了她爹,一見傾心,她死去的外祖母是個寡婦,沒讀過書,但性子也剛烈,認定寧愿為人妻,也別為人妾的道理,硬是把上趕著給人當妾、作踐自己的次女打了一頓,偏她娘就是不管不顧,后來讓人抬進了趙府。
一個女兒毀了,外祖母就擔心起剩下的這一個——性子溫和,就怕被人欺負,于是急著替姨母尋門親事,找個贅婿。
只是秦家的情況擺在那里,好的人家看不上,不好的人家做娘的又怕女兒委屈,最后又蹉跎了些時候,外祖母因為一場病臥床不起,家里窮得都快要掀不開鍋,最后勉為其難的招進個無父無母的男人,身上有些銀錢,盡管不多,卻愿意拿出來先讓秦家過了這個難關,這男人長得好看,說話好聽,只有一點——他看不見。
姨母完全沒嫌棄,她沒料到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嫁給一個這么好看的男人,成親之后,真心誠意的對待夫君。
趙嫣知道姨母本就不是妄想著要過大富大貴日子的人,就是個死腦筋的,相信即便日子辛苦,只要夫妻和睦過上一生,就是幸福,偏偏幸福的日子不長,成親不過一年,外祖母死了,她沒見過面的姨父也在沒多久后下落不明。
姨母本以為這輩子只會活在山村里,但為了尋夫而離家,只是身上銀子并不多,用完后,身子又弱,病了一場,幸好被康嬤嬤遇上,帶回了紅霞閣。
最后她聽了康嬤嬤的勸,留下來打理藥草,又回去賣了在山村里的田和屋,請村子里的人若見到自己的夫君回來,就讓他到紅霞閣,所得的銀兩,又全給了康嬤嬤幫忙找人。
過了兩年,還嫌不足,連賣身契都簽了,銀子還是用來尋人。
然而多年過去,姨母的銀子花了不少,姨父卻依然沒半點消息。
趙嫣對未曾謀面的姨父有著極深的厭惡,這人若是死了也就算了,若人還活著,這么多年來沒個消息,在她看來就是個始亂終棄的負心漢。
看著姨母為了尋人,銀兩就像打水漂似的丟出去,她便開始在姨母跟前叨念自己年紀不小,早晚要嫁人,身上得有些嫁妝,免得被夫家瞧不起,她的傻姨母這才如大夢初醒般,多少留了些銀兩在手邊,沒將身上的銀子全放在尋人上頭。
想到這個,趙嫣又是一陣暗恨,不論康嬤嬤待她們再好,姨母就是紅霞閣的一個奴才。
這事成了趙嫣的軟肋,想要拿捏住她,只要對付秦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