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過這扇雕有駿馬奔騰的深紅朱門,只見屋內如同琉璃世界,燃著七彩燭光,低垂的帳子上繡著花鳥蟲魚,亦是色彩繽紛,閃耀奪目,還有不知哪兒傳來時斷時續的叮當聲,清亮悅耳,再加上清風吹拂,帶來不同于鄉野的清新,花香芬馥,聞之凝神定氣,引人入眠。
小寧從來沒瞧過這樣漂亮的屋子,不由得瞪大眼睛,差點忘了禮數,她按照周嬤嬤的吩咐,在帳外站定,面前一張偌大的銅鏡照出她瘦小蒼白的身影,正不安地瑟瑟發抖。
“哥兒——”周嬤嬤笑盈盈地對簾內人道:“把丫鬟給你領來了,是現在瞧,還是明兒個再瞧?”
說話之間,小寧看到不時有奴婢端著茶水碗筷,進進出出,很顯然,簾內人正在用膳。
“既然來了,就領她進來讓我瞧瞧吧。”簾內人回答。
小寧心里一怔,本以為是個大老爺,誰知那人聲音清脆,帶著兒音,聽起來似乎同她一般年紀。
還在思忖,奴婢便已掀起簾子,小寧愣愣地站在原處,與對方正巧打了個照面。
原來,所謂的“哥兒”真是個孩童……此刻的他正趴在床上,撐著下巴,丫鬟挑了膳食,蹲到他面前,一口一口往他嘴里送,那模樣,尊貴嬌寵無比。
“快給哥兒請安啊!”
周嬤嬤見她還在發呆,一把按住她的頭,突如其來的力道,逼得她順勢跪下,連忙照著之前管事教導的,磕了三個響頭。
“原來是個小姑娘!”少爺笑道:“今年多大了?”
“回哥兒的話,已經十二了!
“哦?”少爺上下打量著小寧,“跟我一般大?但看上去為何這樣瘦小,七八歲似的!
“哥兒不知道,”周嬤嬤代為回答,“窮苦人家的孩子,三餐不濟,哪能長得象樣,瘦小些也是正常。”
“她是大腳?!”冷不防的,少爺突然拔高音調,口氣滿是厭惡,“你們買她的時候,怎么沒看清她是大腳?!”
“哥兒,大腳好。 敝軏邒哌B忙打圓場,“大腳好使喚。以后你這屋里的粗重活兒,全交給她便是!
“可大腳好丑哦!”少爺努著嘴,滿臉不情愿,“粗重活交給小廝便是,真弄不懂祖奶奶為什么忽然給我買個丫鬟,還是個大腳。”
“太夫人是怕哥兒寂寞,故意買了個年紀相當的小丫鬟給你解悶呢!敝軏邒呓忉,“小廝到底不如丫鬟,太莽撞,要不然,你這腿也不會被他們帶折了……”
原來,他的腿折了,怪不得要趴在床上吃飯,還當他嬌氣呢!
“是我自己要爬到樹上看鳥窩的,不怪他們!鄙贍攲傧碌故峭S護,“周嬤嬤,您就替我跟祖奶奶說說,把這丫頭給退了吧,至少,換個漂亮的、纏過足的來!”
“哥兒,怎么你就不明白呢?”周嬤嬤搖頭道:“不是說過了嗎?你屋里都是小腳的丫鬟,行動起來不方便,特意給你買了個天足的。”
“好,我先問問她!鄙贍敳荒蜔┑乜粗,“過來,別這么畏首畏尾的,你先說句話讓我聽聽,口齒伶俐就留下,我最討厭充啞巴!
“哥兒叫你過去,就快去!”周嬤嬤推了小寧一把。
她仍不敢起身,就這樣用膝蓋當腳,急挪向前,來到床邊。
“你叫什么名字?”少爺盯著她,蹙眉問。
“小寧。”她低聲回答。
“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少爺忽然反問。
呃?她抬起頭,有些不知所措。
“哥兒,別為難她,小姑娘沒見過世面,進得府里,怕都快怕死了,你還指望她能說出一朵花兒來?”周嬤嬤在一旁嘆道。
“我就想聽她說說話,嬤嬤別打岔!鄙贍敽軋猿。
“你就隨便說些什么吧……”周嬤嬤俯下身,在她耳畔吩咐。
“我……”小寧只覺得一顆心怦跳得厲害,都快從喉嚨蹦出來了,好半晌,才咬咬唇,囁嚅道:“我想問問少爺……為什么……燭光是七色的?”
此話一出,聽者皆怔愣住。
“你想知道燭光為什么是七色的?”少爺笑了,彷佛覺得她十分有趣。
“還有……為什么簾子也會發光?那叮叮當當的,又是什么聲音?”小寧索性豁出去了,一古腦兒把疑惑問個清楚,即使被攆出去也值了。
“你這丫頭倒也坦白?”少爺笑道:“這燈罩子是用七彩琉璃做的,所以燈光一映,自然也成七色的了;簾子上釘了許多琉璃珠,同樣燈光一照,便會閃光;至于那叮叮當當的聲音嘛——是琉璃做的風鈴。”
這一口氣說下來,不知提到多少次“琉璃”,小寧在老家聽過,這“琉璃”可是很貴的東西,想來這些裝飾價值不菲。
“明白了嗎?”少爺見她沉默,笑著對她眨眨眼,“你喜歡琉璃嗎?”
“喜歡,像咱們家鄉的泉水一樣通透,而且是七色的,好漂亮!彼h首答。
“說得好?”少爺頻頻點頭贊賞,“通透二字用得最好,泉水這個比喻,也用得妙——你這丫頭,就留下吧!”
留下?小寧又是一愣。
不過,周嬤嬤卻大為驚喜!案鐑海瓦@樣讓她留下了?”似不放心,她再次確定。
“這丫頭雖然傻了點,但勝在坦白。”少爺伸了個懶腰,“不像有些人,一見我就奉承,好話說了一堆,卻都是討厭的廢話!
“快謝謝哥兒,謝謝哥兒!”周嬤嬤欣喜地再次按住小寧的頭,示意她行禮。
“不必磕了,”少爺揮揮手,“改天把腳裹了吧,天足實在看得難受!
“哥兒,你不知道,她已經十二了,錯過纏足的年紀,現在再纏,別說纏不出樣子,腳說不定也會廢了!敝軏邒哌B忙道。
“所以,她這輩子都是大腳了?”少爺看著小寧的一雙腳丫子,深深嘆了一口氣,“可憐——可惜——”
真的很可憐、很可惜嗎?小寧從前一點也不覺得,因為鄰居姊姊纏足時,哭得死去活來,她那時還慶幸父母沒給自己上刑,但今天,這雙大腳卻讓她頭一次感到如此自卑。
沒由來的,她突然很希望眼前這個尊貴的男孩子能多喜歡自己一點兒,哪怕只有一點點……
但一雙天足,注定了她也許永遠不可能得到他的青睞。
十年后
對小寧來說,每天下午的這個時候,是她一天中最輕松愜意的時光——
因為該忙的都忙完了,沒忙的還沒到時間,她有空閑,就會待在書房里,坐在墨香撲鼻的案邊,或者看看書,或者寫寫字。
陽光從窗外射進來,隔著幔子,并不顯得炙人,卻蓬勃有生氣,讓人不禁對明媚的未來懷抱著無限憧憬。
這個時候,府中大部分的人大多午睡去了,周圍靜悄悄的,只聞樹上斷續的蟬鳴。
“喬眠風!彼谛埳弦还P一畫寫下這個名字,口中喃喃念道。
這個名字,改變了她的一生,每次聽到或提起,都讓她心懷感激,甚至……摻揉著愛慕。
看著這個名字,她的嘴角不自覺上揚,形成美麗的微笑。
她的書法并不算好,唯獨這三個字寫得極好,超過這世上所有的人,甚至超過名字的主人。
“已經把墨磨好了?”
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小寧提起的筆,停頓在半空中,連忙回眸,巧笑倩兮,“爺,這么快就醒了?當心晚上看書犯困!
從前的“哥兒”,已變成現在的“爺”,無論稱謂如何變化,他仍是他,讓她一見便笑若晨花的男子。
“你的字越寫越好了,”喬眠風走近她,瞅了案上的宣紙一眼,頷首道:“明兒個寫帖子,你替我就成!
“爺過獎了,小寧哪敢!”看他坐下,她習慣性地替他梳理頭發,將松散的辮子重新綁好。
喬眠風真是這世上最英俊的男子,不只有張比女孩兒還漂亮的容顏,就連頭發也烏黑油亮,茂若海藻。
不過,最讓她心動的,還是他那一雙眸子,澄凈得似秋天的湖水,泛著明亮的光彩。
別人都說,喬眠風的脾氣捉摸不定,喜怒無常,但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小寧便知道他心里正在想什么。
這樣的本領,全府上下,恐怕也只得她一人擁有,因為,她對他最為盡心。
“對了,我從前畫的那些美人圖,你收到哪兒去了?”喬眠風忽然道。
“在最上邊的抽屜里,得找找!毙幰徽,料定他不會沒來由提起。
“你現在就去找吧,辮子等會兒再綁。”他的命令,哪怕是芝麻綠豆小事,也刻不容緩。
小寧知道他的脾氣,立刻放下梳子,命人搬進短梯,爬到高高的架上,翻開抽屜,逐格逐格地找。
“別的都還罷了,有一幅秋千圖,你得特意尋出來!眴堂唢L站在下邊,仰頭高聲道。
“那幅圖我記得,是爺兩年前畫的,用了一個通宵呢!毙幮
“虧你還記得。”他不由得搖頭稱嘆,“這府里,就數你記性最好!
記性最好?呵,其實,她只是對他的事處處留意罷了,換了別人,恐怕她也早忘了。
“看來當年你沒纏小腳,倒也方便。”喬眠風忽然瞧向她的裙擺下方,微微一笑,“否則,我也不敢叫你爬上爬下!
所以,她的一雙天足,只得這點好處?十年來,只能得到他這句贊美嗎?
隱約覺得有些心酸,畢竟女孩子都希望別人夸自己漂亮,而不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