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我尋到了,是這張嗎?”她仍站在梯上,將手中的美人圖一攤,刷的一聲垂墜下來,正好教爺能看得全貌。
“對,是她!就是她!”喬眠風的雙眼頓時迸出一抹驚喜之色,癡癡地凝視自己的舊作。
小寧蹙眉。爺從不愛惜周圍物件,別說一幅舊畫,就算金銀珠寶,也是隨手亂扔,他今兒個是怎么了?
“小寧,你知道她是誰嗎?”
終于,她聽見爺問了。
彩蓮閣其實是喬府的一個庫房,不過這庫房中放置的,并非金銀珠寶,而是各色俱全、千奇百怪的——小鞋。
喬家有兩樣東西聞名天下,一是財富,富可敵國。二是纏足的女子,無論哪一雙腳伸出去,都有“傾國傾城”之態。
小腳,又稱“金蓮”。北宋開啟此種風氣,到了明末,更是風行到極致,清人入關后,因禁令旗人女子纏足,此風氣才稍稍得到緩息,不過民間仍偏愛小腳,女子悄悄地裹,男子悄悄地愛……
小寧萬萬沒想到,永玉格格居然對小鞋——或者說,是對小腳感興趣。她不是旗人女子嗎?難道,她忘了他們滿人的禁令了?
掌著燈籠,一路往彩蓮閣行去,小寧注意到永玉格格的那雙玉足,雖然并未纏裹,卻天生纖巧瘦軟,頗有金蓮之態。
“小寧,”永玉格格忽然問:“你不是說這彩蓮閣是喬府的禁地嗎?你哪來這么大本事偷得鑰匙?”
“鑰匙?”小寧回眸笑道:“奴婢并沒有偷。
“難道是你在掌管?”她更加不解了,“原來你在喬府這么有地位。俊
“我雖然沒有鑰匙,可我主子有。”小寧據實回答,“我請他親自將庫門打開便是!
“你主子是誰?”永玉格格終于問道。
“還以為格格知道呢!彼笭柌淮。
“我不大確定,卻也能猜到幾分。想來,你一定是有身分的丫頭。”
“那就不必猜了,等會兒見到人,格格便知道了。”
繼續掌著燈籠,一直行到那庫房門前,只見門虛掩著,里頭早已亮了燈,想必人已經等在那兒了吧。
永玉格格卻忽然停下腳步,躊躇不前。
“格格,怎么了?”小寧注意到她的異樣,“放心,一切都安排妥了,不會有人發現的!
“我不是害怕……”永玉格格的雙眼忽然迸出晶瑩光芒,“我是高興……就要見到聞名天下的東西了,我高興……”
“一些小鞋而已,哪是什么聞名天下的東西!毙帗u搖頭,一點兒也不理解這種心理。
世人對金蓮的癡迷,在她眼中,皆是病態,她倒主張滿人的禁令,不管本意如何,至少讓女子少受一點苦。
“說了你也不懂,”永玉格格不屑與她爭辯,“進去吧!
小寧推開門,卻意外不見喬眠風的身影,不知此刻他藏在何處,來不及多想,只能先將燈籠擱下,拉開抽屜,領格格逐一參觀。
抽屜里皆存放著喬家世代制作的小鞋,珍藏的數量沒有上萬,怕也有幾千雙,鞋子的主人皆是喬家歷代的夫人、小姐或側室,她們的香魂早已遠逝,身前穿過的小鞋卻留存在此,宛如專屬的牌位。
“好漂亮啊,好可愛……”永玉格格忍不住發出驚嘆,手指輕撫過鞋面,居然忍不住顫抖,“要是我也能穿上這么一雙鞋子,死也值了!
小寧連忙說:“格格不知道纏足可疼了,要皮爛骨損方可成形,就算纏成了,每晚還要復纏方可保持,稍不小心,就會長雞眼,流膿流血。”
“想漂亮,是得付出代價!庇烙窀窀駞s不以為然,忽然指著一雙牛皮漆金的高底鞋叫道:“咦,這是什么?好有趣,倒像咱們旗人的馬靴,有名字嗎?”
“這個是下雨天穿的!毙幵姼镉腥舜┻^類似的,“牛皮比起一般的綢布沾水少了些,也比較暖和,下雪時也可以穿,只是沒那么漂亮,漆了金粉再雕些鏤花,方可入眼。好像有個名字,叫、叫……”
天啊,她一時竟想不起來。繉λ,鞋就是鞋,能穿就好,玩那么多花樣,起那么多花稍的名字真是費工夫。
“叫‘踏雪無痕’!焙鋈,身后傳來一道聲音回答。
爺終于出現了,見到心上人,他還能這么鎮定,倒讓她有些意外。回過頭,小寧看著喬眠風微笑的俊顏,心里又在隱隱酸疼。
同樣是未纏的大腳,他整天奚落她,卻對格格一見鐘情,真是天壤之別……
“踏雪無痕?”永玉格格亦不驚訝,彷佛早已知曉喬眠風是誰,莞爾道:“這名字真好聽……”
“格格夸獎了?”喬眠風施禮,“府里的女子平素閑著無事,胡亂取的!
“都說這‘三寸金蓮’學問可大著呢,我本不信,如今來到貴府,總算開了眼界!彼莘鸲嗄昀嫌寻阕匀,“想必,這位就是喬家的公子吧?兩年前,我阿瑪過生辰,你似乎來送過禮!
“在下就是那個時候與格格有過一面之緣!眴堂唢L頷首,目光滿是歡喜。
原來,她也記得他……小寧只感到他們兩人之間有著強大的緣分,讓她嫉妒的緣分。
“你只見過我一次,卻能畫得那么像,”永玉格格道:“想來喬公子應該是個心細之人!
“我只是記性好罷了!彼苊靼姿囊馑肌
“既然喬公子的記性這么好,不如與我介紹一下這里的珍藏,比如每雙鞋的名字、來歷、功用,”永玉格格勾唇笑,“我很想聽呢!”
“在下一定為格格仔細講解,”喬眠風此時終于側眸看向小寧,“你出去守著,別讓人進來打擾格格!
爺的話,她懂。叫她去把風是吧?畢竟沒有太夫人的允許,彩蓮閣是不許外人隨便進入的?哪怕……對方是格格。
他就這樣輕易地打發了她,彷佛不是她的功勞,不是她費盡心思才把永玉格格帶到他面前,讓他能有和格格單獨說話的機會……
避開他深邃的眼眸,小寧點點頭,立即轉身掩上門。
在這個世上,就算他做了讓她再怎么難過的事,對于他的命令,她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此時月亮高掛夜幕,這會兒花園里正是風涼芳香之時,她站在上個月被雷劈壞的槿木前,數著年輪。
一圈、兩圈、三圈……反復數著,好消磨無聊的等待時光。
不知過了多久,約莫也有半個時辰了吧,他們兩人估計應該說夠了,她忽然轉身,對隨行的婢女小桃道:“你去周嬤嬤那兒傳個話!
“周嬤嬤?”小桃嚇了一跳,“姊姊,你不是說今晚的事,不能讓府里任何人知道嗎?”
“現在可以了!毙幬⑽⒙N起唇角,“快去請周嬤嬤來,說有人私自闖入彩蓮閣,請她做主!
這個決定并非突然,而是早在她送畫之前就做下的。
她懂得紙包不住火,今晚這事遲早會傳到周嬤嬤耳里,而周嬤嬤知道,也就等于太夫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