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安全,皇家游湖是有自己的禁區的。這片太曳湖在城東,頭一天晚上便由禁衛軍把守著,雖然有許多老百姓都好奇地跑到湖邊圍觀,想一睹平時很難見到的金枝玉葉真容,但是因為距離太遠,要看清實在很難。
皇上和太子、公主,以及幾位最得寵的嬪妃坐在最大的一艘龍船上,隨行的一些官員分別乘坐其他相對較小的游船。
獵影因為要負責保護皇室安全,所以和幾名手下單獨乘坐一艘船,嫣無色也在其中。
“我說無色啊,你還是趕快換到大船上去吧。”獵影站在船頭,不時回頭對船艙內的人催促,“明明是被邀來游湖的,躲在船艙里面做什么?”
“這么多公文沒時間看完,哪有心情游湖?”她沒好氣地瞪他。
也不知道獵影在京中是怎么坐鎮這個神捕營的,四方送來的公函這么多,他居然有許多壓根兒連翻都不翻,萬一耽擱了大事怎么行?她今天早上臨走前發現這些堆積到已經全是灰塵的公文時,差點不想來游湖了,但是獵影非要死拖活拉地叫她來,說是如果她不來會得罪皇上和主子。
所以,現在她只好抱著這一箱公文拚命地看,希望在明天她動身之前能把未完的工作都做完。反觀獵影現在這副愜意的樣子倒不像是有公差在身,而是道道地地來賞玩的公子哥兒了,若不是涵養向來不錯,她真的很想用公文砸他的腦袋。
外面忽地傳來什么人呼喊的聲音,“嫣捕頭在不在船里?太子殿下傳喚她到龍船上來!
獵影一聽,哈哈大笑起來。“你看你看,我就說早晚要逼主子親自來請,趕快去吧!眾Z過她手中看了一半的公文,也馬上將她推出船艙,“你去吧,剩下的這些我來看!
“你要是肯看,八百年前早就看完了!彼謵汉莺莸氐伤谎,“獵影,食君俸祿就應該忠君之事,不要對不起你身上這身四品官服!
“知道知道,你怎么和主子一樣愛講大道理?”一掌拍在她的后背,他將她直接推送至來接她的另一艘船上。
嫣無色踏上龍船的時候聽到里面傳來一陣悅耳的簫音,這簫音在湖水上飄過,藉著風吹水動,音色極為勾魂,即使是她都不由得站住,忘記前行。
許久之后,簫音裊裊消逝,一船的人聲重又響起──
“殿下的簫吹得是越來越好了!边@極盡諂媚的贊美是來自蕭淑妃。
能讓她這樣稱贊的人實在不多,嫣無色已經知道那吹簫的人是誰了。
她實在不想進入船艙,破壞那一船的風光旖旎,但是船里的人卻已開口,“無色,三催四請你才肯來是嗎?”
每次她的行蹤似乎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向船艙中走了幾步,因為一船都是人,皇上又在座,她便屈膝跪倒行了大禮。
皇上在上面笑著對她招手,“無色,我們可是等你好久了。太子說你最擅長的事情有兩件,一是查案,二是彈月琴。朕說看不出你這樣的人還能彈得一手好琴,太子就和我們打賭,說你的琴聲若是不能打動我們,他甘愿掃三天的宮苑。”
嫣無色有點震驚地抬起頭看向司空政,他也在微笑地看著她!盁o色,這點面子可不要不給我!
悄悄咬住下唇,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在人前立下這樣的賭約。上次在御花園和幾位貴妃鬧得不愉快之后,他明知道她不會曲意承歡地“應付”任何人,為什么還要逼她做她討厭的事情?
一旁有人已經送上月琴,她被迫接過,聽見司空政還在說:“這是上好的水曲柳做的,宮中的樂師到了三品才可以使用,無色今天是賺到咯。”
她很想抬頭狠狠地瞪他一眼,但是礙于尊卑身份,只得低垂著頭,捏緊手指。
“不知道彈什么嗎?”司空政持簫沉思著,“當年你第一次出京辦案,臨行前彈的是‘月華濃’,至今我還記得那曲子。”
忽然,他先吹響了簫,這簫聲似是邀請,又似是逼迫的命令,讓嫣無色不得不將月琴抱入懷中,撥響第一聲琴音。
這真是奇怪又奇妙的組合,身為捕頭的她和身為太子的他,面對著一船的皇親國戚,演奏著并不十分風月的曲子……
她的心忽然靜了下來,因為這一首曲子讓她想起了許多。
第一次出京辦案是主子交與她的,查一樁珠寶失竊案。他的母妃失去了心愛的夜明珠,種種跡象表明是內賊所為,后來她先找出宮中作案的小太監,又順著線索出京,找到正要將夜明珠販賣至國外的大盜賊。
因為那盜賊十分兇狠,武功又高,她第一次單獨出京辦案,他親自到十里亭送她,當日他們手邊沒有酒,他只帶了一支簫,而她的手上只有一把圓月彎刀。
那一日,她臨風聽簫,不覺動了情思,跑到附近的酒店中,借來一把月琴與他合奏,簫聲琴聲交織在一起,仿佛是夢,又像是畫,多少年過去了,總難忘懷。
心底幽幽一聲長嘆,她停住了手指,他的簫聲也恰在此時停住,抬起眼,他的眸子總是在那里等候著她,淡淡的眼波之后是讓她難以明白的真意。
“父皇覺得嫣捕頭的琴彈得如何?”
皇上拈須笑贊,“果然不錯!無色啊,讓你去辦案不知道是大材小用了呢,還是大材錯用?”
她平平地回答,“皇上謬贊,微臣不敢當!
葉貴妃在旁邊不冷不熱地說:“這琴彈得的確不錯,宮中的樂師大概都比不上了,我看嫣捕頭也不必做什么捕頭,留在宮中做個樂師好了,皇上一句話,你就從四品變三品,也免去在外面的風吹日曬之苦!
又是這樣的挖苦譏諷!若不是因為對方是個貴妃,太子的生母,她早就掉頭走開了。她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依附男人的女人,尤其是幾十個女人搶占一個丈夫的日子最是可笑,若有一天讓她過這樣的日子,還不如在外面被仇家一刀殺死來得痛快。
“母妃怎么總是想讓無色入宮呢?”司空政在旁邊笑著搖頭。“難道您是寂寞了,想找個能說話的人來陪您?可是您看無色這個石頭般的嘴巴,誰能撬得開?真讓她入宮在您身邊伺候,您會憋死的!
皇上率先哈哈大笑,“沒想到政兒這么會開玩笑,是啊是啊,無色這樣的性格人品,還是在外面做她的威風捕頭最好。無色,太子說你明日又要出京了?一路多加小心啊!
“謝皇上關心!
退出船艙,她以為自己該盡的忠臣義務也該告一段落,但司空政卻跟了出來,站在船邊對她低聲吩咐,“這一次可比以往都要兇險,不要大意了!
“主子以后也派獵影出京辦事吧。”她那雙秋水般的明眸大膽地迎視他,“不要讓忙人忙死,閑人閑死。”
他訝異地挑眉。“這算是你對我的抱怨嗎?”
“不敢!
“可你已經抱怨過了。”他的肩膀微微低下,露出長袖中偷偷藏起來的一壺酒和兩個酒杯。“我說過要為你餞行!
“不敢當!彼闹斜灸艿赜科鹨还刹话,只覺得這酒的背后似乎大有文章。
“不賞我這個面子?”他微瞇起眼,俊容上露出一絲難得的威迫之味。
嫣無色只好接過酒壺,為彼此斟滿,一飲而盡,才踏上她乘坐的小船,而后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他依然挺立在船頭,那一襲銀衫,以及銀衫上秀頎的玉竹都份外地耀眼。
直到她的船越駛越遠,她才收回了心神對船工說:“直接滑到岸邊去吧!
她沒有再和獵影告別,船艙內那一大堆沒有處理完的公事就丟給他去頭疼吧,希望她今日在主子面前所表示的這一番不滿,可以讓主子對他多有督促。
神捕營雖是朝廷下屬的一個機構,但是因為由太子直接統管,所以營內的人都按照舊時慣例稱呼司空政為“主子”,似乎這種叫法比叫“太子”更來得親切。
主子,主子,主宰一切的天之驕子,為什么今日的他看上去那么不快樂?
雙腳剛剛沾到岸邊的土地,身后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呼喊聲,岸邊的禁衛軍也開始大亂起來,嫣無色猛然轉頭急問:“出什么事了?”
“皇上乘坐的龍船漏水了,船在晃!”有個衛兵大聲回應。
她吃了一驚。龍船漏水?這怎么可能呢?這些船都是用最上好的一種叫作“龍筋”的木材做成,號稱萬年不壞,怎么可能會漏?
放目遠眺,只見那艘龍船果然開始傾斜,那些宮娥佳麗們都嚇得連聲尖叫,有人已經落水,不知道是被嚇得掉進水中還是因為傾斜所致。
不過她并不是很憂慮,因為在龍船周圍有不少負責保護的護航船,這龍船如此巨大,要沉沒也不是一時片刻就可以沉下去的,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從大船上轉移到小船中。
突然,她只覺得眼皮一跳,有道銀白色的影子從船頭一角直直跌落水中,她的心頭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接著就聽到此起彼落的聲音高呼,“太子落水了!太子落水了!”
她幾乎忘記了怎么思考,只記得自己猛地跳進冰涼的湖水中,雙腳雙手拚命向前滑動。
因為湖水的水溫低于她的想像,所以進入水中之后滑行了不過一段路,她就忘記了自己的方向,從水中探出頭大聲問:“找到太子了嗎?”
“還沒有!”不知道是誰在回應她。
于是她再潛入水中,努力張開雙眼,想在水草之中找到那一抹白色的影子。
但是沒有,無論她怎么拚命地搜尋都找不到他!
就在她的四肢開始無力,身子漸漸下沉的時候,有人一把抓住她的后心,將她拖到一艘船上。
“無色!別著急,會找到太子的!”在她耳邊大聲吼的人是和她一樣渾身已經濕透的獵影。
她的意識開始漸漸回復,喃喃自語,“找不到了,這么半天都找不到了……怎么可能會找不到?”她一下子竄起,狠狠地抓緊獵影的衣領,“你為什么沒有保護好主子?剛才在做什么?”
獵影想對她露出一個安撫的苦笑,無奈在她這殺人般的眼神下根本笑不出來。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又有誰能笑得出來?
“無色,不是我不盡力,事出突然……我們誰也沒有想到主子會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顧,跳下水去救一個宮女,如果他好好待在船上現在就平安無事了!
“我不要聽廢話!給我去找!把他找出來!”她狂喊著一把推開他,又要跳回湖水里。
可獵影眼明手快地在她后背上迅速一戳,點中了她的昏睡穴。
“對不起了,無色,我不能讓你再出一點意外,否則就太對不起主子了!
這是嫣無色在神智失去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混蛋……她在心中模模糊糊地罵著。如果主子出了任何的意外,她就算死上千萬次又能挽回什么?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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