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一個這輩子都不曾想過會在有生之年踏進的地方。
黃泉。
“真是稀客,難道我們黃泉也出現財氣寶地,才能引來神獸貔貅大駕光臨?”幽冥之中,青火磷磷,白衣文判,爾雅翩翩,淺笑迷人,黑得宛若深潭的眼瞳,帶著試探與興味,迎向那團迸散金光,有禮揖身。
金貔不過是佇足奈何橋邊,立即引來文判相迎。與兇獸不同,神獸圣潔美麗的樣貌太討人喜歡,感覺只要瞧上幾眼,這輩子定是衣食無缺,在人界都不見得有幸見之,何況是暗無天日的地府?
金貔一身金燦,吸引所有鬼差與魂魄的爭想注目,眾鬼搶著要看神獸貔貅。
“我要找人。”金貔開門見山。
“人?原來是跑過頭了,我們這里怎么可能會有‘人’呢?你是要去人界,不小心多下了兩層,才誤入地府吧?”在地府時,只有鬼,找不出半只人。
文判爾雅微笑,絲毫不因為別人的無心誤闖便齜牙咧嘴要驅趕人,他客氣有禮,準備指點迷途貔貅正確方向。
“我是來這里找人!苯瘐粍,仍是重申。
文判由金貔認真神情中了然,笑著,問:“你找誰?”
“云遙!
隨身攜帶的生死簿亮出來,刷刷幾頁,姓云的有多少丁多少口,半條不漏。
“六年前進來的女魂,荒城人氏,父云漢雨,母程氏,排行么女,生于乙丑年四月初八申時,卒于壬午年十月十五未時,死因——”文判正要往下說,卻被金貔打斷。
“就是她!
“你怎么確定六年前進來的魂魄,此刻還會在這里?有些與生俱來福報或未犯大奸大惡的魂體,是被允許提早投胎人世,甚至有些仙魂,地府的椅子未能坐熱,便讓仙人接渡西方去享樂!蔽呐杏沂忠粩n,半透明狀的生死薄消失于兩人眼前。
“她——已重新投胎了嗎?!”這消息震懾了金貔,驚訝浮現于金燦漂亮的容顏間,轉瞬間,金光黯淡失色,眉宇間,只剩惆悵。
他,來遲了嗎?
來得太遲了嗎……
金眸低斂,瞳心嵌滿后悔。
為何不早些來?!他在心底咆哮,斥責著自己。
為何那般待她?!
為何非得嘗到了痛,才懂自己的愚昧?
為何……在最初相遇之時,沒有好好珍惜緣分、珍惜她?
這就是,給他的懲罰嗎?
這又是另一個“后悔莫及”嗎?
“我查查,你先別急。”文判悠哉合眸,伸出左手五指捏捏掐掐,掐了好久,沒掐出答案,金貔攏眉,耐心用磬,出聲擾他。
“還沒查到嗎?”
“六年都等了,你會差這么一點時間?”文判微掀的眸,帶著難以察覺的諷笑。六年前不趕著來,六年后來了,又聲聲催促別人,他若早些來,問題不就容易許多?
遲鈍的獸,是該付出一些心急當代價。
文判足足讓金貔等上一盞茶時間,故意的。
“她仍在這里,沒有重新投胎!蔽呐薪o了等待許久的金貔一個振奮答案,就算要他再多等上七八個時辰也無妨了——
“太好了!”魂魄還在,便一切都有機會了。
“太好了?”文判對這三個字抱持著取笑及嘲弄:“何出此言?”
“我要帶她走。”
“別又來了……”文判沉吟。地府的鬼魂當真這般好搶嗎?每一個來就拎一條走,置地府威信于何處?“你要不要考慮等她重新投胎,擁有嶄新生命之后,再去尋她,與她共續前緣?反正你的歲壽與人類不同,不受短短幾十年之限!
“那就不是她了!”金貔低吼。教他無窮思念的人,是云遙,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取代,即便是她的轉生,那個再也不是云遙的女人!
“在我們眼中,只要魂體是同一條,就算轉生千百次,仍舊是屬于同一個人!
“我只要云遙!”
“我們被兇獸搶過,被天人搶過(注),現在連神獸也要搶,我們地府日前才頒布嚴令,絕不許再有下一回,她的魂魄,不是你想要就能帶走,我無法作主,你也知道,我不過是領薪俸的小小鬼差——”
金貔二話不說,手掌一翻,腦袋大小的沉沉金塊,浮在半空。
來黃泉之前,勾陳交代過他,有錢能使鬼推磨,遇上任何阻礙,金銀財寶拿出來撒便是,只要硬將東西塞到鬼差手上,他們一碰著財物,便沒轍了。
金貔照做,將金塊放到文判正在搖晃的半透明右掌心。
文判瞬間由為難變成溫文微笑,方才的推諉,好似不曾存在。他并不是貪財,只是那句名言枷鎖,每只鬼都逃不過。
“原本,她是該在上上一批魂體投胎時,也有一份,但她犯了罪,囚期不斷不斷延長,才會至今仍留在這里受苦!蔽呐杏泻眯那榕c金貔多聊些。
“她犯了罪?”金貔聞言驚訝。
“企圖逃跑。她說,她的心愿沒能達成,她不能走!
她的心愿,金貔知道。
“她逃得太頻繁,挨罰也只能說是自討苦吃,那樣的處罰確實是重了些,不過許多冤魂都是如此反覆煎熬,她并不算是特例!蔽呐羞呎f著,白袖揮揚,沉黑夜幕刷地隨他手勢抹去,黃泉的幽暗瞬間被巍峨峻嶺所取代。
金貔對眼前之景太過眼熟,一山一草,一木一石,皆不陌生。
聳挺的巖嶺,傲然入云,宛若孤倨浪子,睥睨世間萬物,那是遭他改變了山勢的景色。
一道身影,攀爬著它。
大雨紛飛中,試圖在陡峭的巖面上尋找可以抓握、可以施力的突起石塊。
爬著,一小步都充滿危機,天雨石滑,水順著巖面蜿蜒而下,好不容易攀緊了拳頭大小的突石,足下卻險些踩空;爬著,十只手指滿是污土,幾根指甲更是經過幾回的出力使勁而斷裂開來,血濡紅指節,拓印在水濕巖石上,雖痛,仍阻止不了上爬的決心。
金貔瞪大眼,當他瞧清那背對他的身影同時,傷痕累累的手所握住的石塊,驀地自巖嶺剝落松脫,失去支撐的人兒由高處墜下,仿佛折翼之鳥,落得如此迅速,撞地巨響聲,在靜悄林間不止歇的放大。
一切都太快。
谷底,腦漿四溢,鮮血如泉涌出,和著不停的雨,積蘊成大池血洼。痛吟聲,細如蚊蚋,圓睜的雙眼,尚存的氣絲,混雜淚水雨水血水的狼藉,交織在滿布苦楚的小臉上,吃力伸長的手,像在向老天索求什么,不斷冒汩血紅的口,蠕念著誰也聽不見的話,直至斷氣。霎時,陰風吹來,翻飛一襲血污羅裳,揚舞之間,膚肉化為風沙,一寸一寸縹緲遠去。自手指開始、臂膀、腰腿、面容……
最后,只余破損白骨一具。
那是云遙的記憶。
那是云遙在人世間最后的光景。
她便是如此,帶著近乎粉身碎骨的痛苦,死去。
陰風仿似六年時間,蠶食她的血肉。
金貔正欲狂亂上前,文判擋下他。
“她的處罰,便是一而再、再而三重復做著奪走她生命的過程,與一般愚昧自殘性命而死的魂體一樣。”
文判才說完,云遙的骨骸又慢慢凝聚起血肉,包覆白骨,使她重新恢復原貌,就像逆行之術,她醒來,走向巖面仰首覷望,再度攀上峻巖。
一步,一步,往上爬。
一日百回,六年不曾間斷?!
金貔不能亦不敢認真細算她面臨這般恐怖無助的死亡經歷總共有多少回,他沒有辦法!他甚至沒辦法思考!沒辦法呼吸!沒辦法抑制胸口涌上來的疼痛——
金貔吼出對自己來遲的懊惱悔恨,以及對她再也難以負載的心痛憐惜,化為星芒疾光,越過文判,飛向她——
巖面上,小小突石,自掌心斷裂,眼看又要再一次失速墜跌,她失聲尖叫,雙手在空中胡亂捉著——
總是空虛揮舞的纖巧小手;總是捉不住任何依靠的害怕十指,這次,沒有落空。
金色螢光,由她被握緊的手腕間,溫柔地散發開來,牢牢捉住她的那只手,帶有薄金色亮澤。
云遙茫然恐懼的眼眸,由一片烏沉天際間,被朝思暮想的金貔所占滿、所取代,若不是他掌心的溫暖好真實,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終于承受不住漫長的精神折磨而發了瘋,才會看見總是落空的手,竟有教他牢牢反握的可能……
金貔手一舉,輕如柳絮的她,摟回他懷里,護進臂膀間不放。金綢長發垂落她的面頰,沒有穿透過她,而是柔軟呵癢地撩在膚上,與她記憶中同等的滑膩漂亮。
他的吁嘆,煨暖她的發漩,帶來她遺忘許久的溫暖,他喊她“遙兒”的聲音,像在低泣;他擁抱她的方式,仿佛尋回失去多時的心愛珍寶。
“金貔……”她瞬間大哭,用同樣奮力的手勁回摟他,擔心他消失不見,她狼狽哭泣,滿嘴含糊說著“不要生我氣……”、“對不起對不起……”之類的惶恐呢喃。
“別說了!……別說了,我們和好了,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和好了——”金貔阻止她說下去。
他不生氣了,那種微不足道的氣,連他此時想起來,都覺得小鼻子小眼睛的自己有夠蠢!
她沒有對不起他,她為他做得太多太多,他害她吃苦太久太久,若真要計較誰對不起誰,只怕他才是虧欠的一方……
云遙哭著猛點頭,落下的眼淚被他揩去,仰首承受他俯下的糾纏深吻。
“為何我總是扮演這討人嫌惡的角色呢?”文判幽幽輕嘆,無奈沉吟。
然而職責所以,他不得不認分地上前棒打鴛鴦,用最和善客氣的嘴臉,道出殘酷的事實:
“容我插嘴提醒,目前她仍屬地府管轄,恐怕還不到兩位雙宿雙飛的安心時刻!
注:兇獸搶地府參見甜蜜口袋《白玉無瑕》及珍愛晶鉆《龍飛鳳五》;天人搶地府參見珍愛晶鉆《秋水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