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鳳眼打量四周,尋常的衣戶,沒有太多華而不實的擺設,但看得出打掃得整潔,看著一旁的繡品,這是在做鞋面,上頭有著祈求平安的目云紋,不用問也知道是為了戰君澤那個武夫而做。
張沁玥泡了茶,親自送上。
李洪妍不屑的瞄了一眼,“這茶一看便是次品。”
“郡主錯了,”張沁玥微微一笑,“這是茶枝,連次品都不及。”
李洪妍雙眼一瞪,“拿這等劣茶給本郡主,你是侮辱本郡主?”
“郡主誤會了!睆埱攉h柔聲解釋,“張家屯是個小地方,就算有銀兩想喝好茶,也苦沒有地方可以買。請郡主恕罪!
“你的男人是戰君澤,只要他開口,天下好茶多得是人送到他的跟前,你身為他的妻子,他卻連杯好茶都讓你喝不上?看來你方才說的是自欺欺人,他壓根不在意你!
“這倒無關夫君的事,因為我不愛飲茶,最愛的是清水。至于送茶,夫君性子該是厭惡收禮這等俗事!
李洪姸撇了撇嘴,這是什么破爛藉口,卻也免不了認同她的說法,戰君澤確實就是這種死人個性。
“紅繡,去車上給本郡主拿茶過來!
“是!”紅繡連忙去馬車上拿來李洪妍慣喝的毛尖。
張沁玥拿過紅繡遞過來的茶葉,進灶房燒了水,泡好茶后,送到李洪妍的面前。
李洪妍看著面前冒著白霧的茶,卻是碰也不碰,又對張沁玥說道:“本郡主餓了,去弄點吃的。”
張沁玥只能稱是,她走到了西屋灶房,熟練的生起火。
紅繡跟在她身旁,如同方才見張沁玥泡茶一般,只在一旁看著,并不動手相助。
張沁玥也不見一絲不自在,蒸了大米飯,炒了臘肉白菜、素三菇和咸魚炒蛋,家里的東西明擺著,就算是郡主來,這也是她所能弄出最好的菜色。
紅繡看到三道菜已弄妥,這才踅回堂屋,平心而論道:“郡主,張沁玥雙眸坦然,并無不悅,而且菜色看來真是用了心!
李洪妍正撥動著一旁小竹籃中的鞋底,看著結實的縫線,聽完紅繡的話,她挑了挑眉:“戰君澤這人的脾氣跟頭驢子似的,沒想到卻迷上了個軟柿子,敢情他看不上本郡主,是因為本郡主性子太過張揚?”
關于這一點,紅繡可不敢答腔?ぶ髟诟惺羌f千寵愛于一身,性子自然比一般人跋扈,但礙于身分尊貴,無人敢得罪斥責,在京城只要不犯太過的錯誤,根本就是個橫著走的主。
李洪姸已過二八年華,正值待嫁之年,遇上同樣睨視一切的戰君澤,激起了她興趣。
戰君澤越冷漠,她越是誓在必得,在京城還使了小心思,兩人一同落水,弄得滿城風雨,原本就差一道賜婚圣旨,他卻早一步返回西北,再得到消息時,他已成親娶妻。
這是明晃晃的打她臉,她氣惱之余,當晚就離開了京城,趕赴嘉峪關。
偏偏到了邊關,不見戰君澤,問起軒轅將軍也是百般推托,不愿相告,最后還是從軒轅將軍的姨娘口中得知,戰君澤發話,只要她在嘉峪關一日,他便一日不回。
普天之下也只有戰君澤敢將她的臉面踩在腳底,她氣憤難當,硬是與戰君澤對上了。
她就不信,身為將帥,他真能不回邊關。不過最后事實證明,她低估了他的說一是一,縱使夷人來犯,也不見歸來。她縱是任性,也知為了邊關安危,只能讓步。
只是回京途中,她越想越不服氣,這才一個回轉,派了人四處打探,找上了張家屯。
趕往張家屯這一路,紅繡的心始終懸著,張沁玥再不配,如今已是戰君澤的妻,郡主若真傷了人,以戰君澤的脾氣,殺了郡主都有可能。
不過看郡主這模樣,似乎并不厭惡戰夫人。
張沁玥端上飯菜,見到李洪妍撐著下巴,懶懶的靠在椅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擺弄著鞋底,她也沒多言,只道:“郡主用餐了!
李洪妍將手中的鞋底一甩,看著張沁玥擺上的飯菜,這些飯食平時她完全看不上眼,但在這個農村,就如紅繡所言,確實已經是張沁玥可以拿出手的最好食物。
其實她如今雖一身富貴,但也不是沒有吃過苦頭。想當初在皇伯父還沒登基前,父王不過就是個不起眼的皇子,還被丟去守皇陵好些年,當時還未必能吃上眼前這些熱騰騰的食物。
紅繡上前布菜,李洪妍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張沁玥就站在一旁,不發一言。
李洪妍吃了幾口,不得不承認滋味挺好的,但她才不會說出來讓張沁玥得意,她故意不客氣的道:“酒呢?”
張沁玥立刻進屋去拿出春夏時釀的梅子酒!安恢ぶ骱炔缓鹊脩T。”
李洪妍沒理會,徑自喝了一口,也沒說好或不好。
張沁玥看著她吃飯的速度,心想這些東西該是合她的口味。
她并非巴結,只是不想惹事,讓李洪妍有機會發作,找她麻煩,待李洪妍吃得酒足飯飽,放下筷子,她趕緊上前收拾。
李洪妍只道:“你讓紅繡去收拾,本郡主有話要跟你說。”
紅繡聞言,立刻上前接手張沁玥的工作。
張沁玥微低著頭,靜靜的聽著。
看著她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李洪妍哼了一聲,“若是皇伯父降旨,本郡主就是戰君澤的正妻。”
張沁玥斂著眼,她摸不準這位郡主的脾性,說她意圖刁難她倒不至于,但態度高傲是真。
可比起像李春花、溫湘那種明明出身也沒比人高貴多少,卻總要出言諷刺、不知進退的女人,這位郡主算是挺好的一個人。
“怎么不說話?”
張沁玥柔聲回答,“民婦不知該說些什么!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戰君澤的妻子,如今我要奪你夫君,你卻不知自己要說什么?”
“民婦只知道夫君若愿意娶郡主為妻,民女說什么都無用,若是夫君不愿意娶郡主為妻,就算圣上降旨,夫君也不會遵從的。”
沒想到軟杮子也會回嘴,李洪妍忍不住笑了出來,“戰君澤確實是個不被人左右的死性子,你倒是了解他。”
“他是民婦的夫君。”
李洪妍正眼看著她,看來她想錯了,這女人可不是個任人揉捏的主,“你要跟郡主賭嗎?看戰君澤面對圣旨時到底會選你還是選本郡主?”
“民婦不需要,民婦相信夫君,夫君自會妥善照料民婦,不讓民婦委屈!
李洪妍微瞇起眼,這女人還真是有恃無恐,不過一個女人有男人寵愛,確實可以有底氣。
戰君澤是軒轅老將軍的外孫,軒轅一門在李洪妍眼中并不是好人,在老將軍死后要不是還有以往的功勛護著、戰君澤扛著,這一門早就翻覆。
戰君澤靠實力打下屬于自己的功名利祿,若他不愿,他確實做得出拋下一切、遠走高飛的事。
想起在京城時,她父王只差沒打她一頓,將她關進房里阻止她進宮請皇上降旨,一個男人可以年紀輕輕就讓她皇伯父看中、軒轅一門怕他、她的父王顧忌,確實不易。說他是占了天時地利之便也好,說他是時勢造英雄也罷,總之他確實足以讓他的女人有底氣。
“你可曾想過,你憑什么配得上他?”
張沁玥平穩的目光回視李洪妍,“或許是我祖上積德!逼鋵嵾@個問題,她問過自己無數次,始終都沒有答案,后來便想,若以緣說,又何來答案。
她的回答令李洪妍先是一愣,而后仰頭一笑,“張沁玥,你是個妙人!崩詈殄噶酥干砼缘奈恢,讓她坐下,“你可知軒轅家是牛鬼蛇神,憑你,未必能安然度過!
張沁玥恭敬的坐了下來,“與夫君同心,民婦不怕!
她的全然信任令李洪妍眼底閃過羨慕,“若本郡主是個男子,也想娶你為妻!
張沁玥微驚的挑了挑眉。
李洪妍得意的露出笑,“要看你吃驚的樣子可不容易!
張沁玥斂下眼,“郡主說笑了。”
“本郡主可不說笑,你可有兄弟?”
張沁玥點頭,“有一胞弟!
李洪妍的眼底閃過光亮,“他現在人在何處?”
“他已經死了!
李洪姸眼底的光芒一暗,“死了?”
“隨軍出征,死在大漠!
李洪姸陷入了沉默,久久才道:“可惜了!
張沁玥微垂下眼,提起弟弟,讓她的心又隱隱刺痛著。
李洪妍撐著下巴,看張沁玥小小的巴掌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我看男人十有八九應該都喜歡你這般惺惺作態!
張沁玥在心中一嘆,這郡主說話似乎總得刺別人幾句才會心中舒坦。
“今夜天色已晚,本郡主就在這兒歇一夜!
張沁玥無言,這個郡主還真是說風就是雨的性子。
李洪妍不走,張沁玥也不能趕人,只希望在郡主覺得滿意離去前,不會突然抽風惱怒,動手傷她就好。她相信戰君澤說過,瑤華郡主雖然張揚,但不會隨意取人性命,所以她不怕郡主要她的命,她怕的是,若郡主真對她動手,最后會是戰君澤取郡主的命。
她跟著紅繡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東屋。
李洪妍也沒嫌棄屋子小,直言道:“今夜與本郡主同眠!
張沁玥正在鋪被,聽到她的話,差點趴在炕上。
“怎么?”李洪妍不悅,“嫌棄本郡主不成?”
張沁玥有些無奈,久久才道:“民婦不敢。”
紅繡在心中嘆了口氣,饒是跟在郡主身邊多年,她仍舊搞不清楚郡主在打什么注意,唯一慶幸的是郡主沒有失去理智,沒把手里動不動就拿來拽人的馬鞭往張沁玥身上招呼。
李洪妍散開了盤了一天的長發,身著單身,上了炕,就等著張沁玥.
張沁玥望向站在一旁的紅繡,紅繡卻只能回她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無奈之下,張沁玥梳洗過后,認分的進屋,躺在炕上。
一室黑喑,萬籟俱寂,只有空氣中飄浮著一股似有若無的桂花香。
李洪妍突然翻身,半壓在張沁玥的身上。
張沁玥皺著眉,嚴肅的思考著是否要冒著被李洪妍安個犯上的罪名,用力將人推開,只是她還沒想通,李洪妍就開口了——
“你身上為何有股桂花香氣?”
張沁玥沒料到她會突然這么問,仍老實回道:“是香脂!
“香脂……”李洪妍重復了一次,眼底眸光一閃,猛然翻身坐起。
守在門外的紅繡聽到聲響,連忙進來,點上了燭火。
李洪妍徑自下了炕,披上大氅,走了出去。
紅繡一臉焦急的跟在身后,“天寒地凍,郡主這是要上哪兒?”
李洪妍壓根不理會紅繡的喳呼。
張沁玥困惑的打算下炕一探究竟,就見李洪妍已經去而復返。
李洪妍將紅繡關在門外,再將手中的東西丟了過去。
張沁玥手忙腳亂的接住,手中的瓷罐令她微驚,她定了定心神,穩穩的打開,入鼻的是沁人的桂花香氣。
“郡主這是從何而來?”這個瓷罐里頭裝的像極了她用的香脂。
“在邊關,本郡主從一個士兵身上拿到的!
那時她從京城急匆匆趕赴嘉峪關,一路顛簸,心情煩躁,臉上和身體泛起了紅疹。一日用完晩膳,心情正差,出去轉了一圈,意外撞上一名偷偷摸摸的小兵,她立刻派人將之壓制住。
最后查到此人是附近砌土造屋的小兵,身分無疑,便打發他離去,誰知這個小兵離去時給了她瓶藥,說能治她臉上紅疹。
她本是不信,但紅疹久久未消,便死馬當活馬醫,沒料到不到一天的功夫,紅疹消了大半。
懂醫術的人才,竟被埋沒在砌土造屋的粗活之中,李洪妍真心認為邊疆的一群武夫沒眼光,不視金鑲玉,她便自己作主尋到人,決定帶他回京,偏偏這人硬氣,情愿留在邊疆做苦力也不愿跟她享榮華富貴。
當下她怒火沖天,一個戰君澤不待見她就罷了,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兵也敢視她如無物,她一時失了理智,抽了他一鞭,誰知這一鞭得到他一個冷漠瞪視。
不過是個眼神,卻把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給駭住。
他無言控訴她的忘恩負義,她才想起了,他替她治好紅疹,而她卻轉眼翻臉不認人,她難得心虛,卻也不可能對個小兵低頭認錯,揮手就將人給趕了出去。
只不過在他離去后,她意外的撿到這個瓷罐,應該是抽他鞭子時,從他身上掉出來的,打開后散著醉人的桂花香——
“給郡主此物的人,應該是毛毛。”
“毛毛?”李洪妍愣愣的重復,“他的小名?”
張沁玥點頭“是!
李洪妍腦中浮現了那男子的俊美相貌,什么小名不好取,叫什么毛毛?實在太不襯那張臉……
張沁玥將手中的瓷罐交還給她,“此人姓韓,叫至浩,是嘉峪關軍營里的大夫。”
“他不是大夫,”李洪妍搖頭,打開瓶子,她舍不得用,就怕用完了,聞不到這股好聞的香氣,“他是個砌土造屋的,而且他姓洛,長得唇紅齒白,像個姑娘似的,明明整日在艷陽下曬,偏偏皮膚還嫩得像是會出水似的!
她的話令張沁玥的心頭一震,“你說……姓洛?!”
“是!”李洪妍不解的看著她一臉激動。
“郡主是在什么時候遇上此人的?”顧不得犯上,張沁玥用力握住了李洪妍的手。
李洪妍不由得皺了下眉頭。
“快告訴我!”張沁玥一臉焦急,難免手上力道加重。
李洪妍吃痛的揮開了她的手,“就在我在嘉峪關的時侯。”
張沁玥的腦子轟的一聲,臉色一白?ぶ魇窃诘弥獞鹁凉沙捎H的消息后才赴嘉峪關,那時阿洛早就已經死了,但為何……她的目光緊盯著李洪妍手中的瓷罐。
李洪妍見她深受打擊的模樣,不由問道:“你沒事吧?”
張沁玥木森的搖搖頭,呆坐在炕上,垂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洪妍察覺了一絲怪,“你認得這名姓洛的兵?”
張沁玥困難的吞咽了下口水,點了點頭!拔业牡艿軓埪,本名洛沁杭!
李洪妍意外的挑了挑眉,“可是你不是說他死在大漠了嗎?”
“我也一直這么以為……”張沁玥覺得腦子紛亂,閉上了眼,試圖想要厘清思緒,最終想到了替她送來香脂的韓至浩,她的雙眼一睜,眼底帶著堅定,“郡主,民婦可否有個不情之請?”
“說來聽聽!
“請郡主陪同民婦赴邊關一趟,民婦想見一見此人。”
“你想見他,找戰君澤便可!
提起戰君澤,她的心一擰,若弟弟真的沒死,戰君澤肯定也被蒙在鼓里,阿洛騙她這個姊姊也就罷,卻還膽大包大的算計戰君澤,也不擔心一旦東窗事發……想到這里,她頓時心里發寒。
“民婦前往嘉峪關見此人一事,還請郡主代民婦隱瞞。”
李洪妍自然察覺有事發生,她大可拒絕,不予理會,但看著張沁玥蒼白的臉色,再加上想起那個小兵眼底的厭惡,她心一橫,點頭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