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張紫晗與斯寰平搬進了張明宣的府邸。
張明宣知道太子喜歡聽曲,于是在洗塵宴上,請來容州最好的戲班,特意唱了一出《游園》。
張紫晗卻知道太子喜歡聽的其實是當年娉婷唱的《游園》,再好的戲班,在他眼里不過是草臺班子罷了,但弟弟的好意她不能不領情。
入了座,戲臺上扮演杜麗娘的旦角登場,縈縈繞繞唱著,眾人亦吃著茶果點心,閑閑落落地聽著。
“微臣性子急,平素也不太聽曲,”張明宣對斯寰平道:“太子殿下是行家,能否給微臣講講,這曲子唱的到底是怎樣的故事?”
“說的南安太守之女杜麗娘,游園之后夢見一書生持半枝垂柳前來,兩人在牡丹亭畔幽會。
杜麗娘從此愁悶消瘦,一病歸天。三年后,果然有一書生柳夢梅赴京應試,在太湖石下拾得杜麗娘畫像,杜麗娘起死回生,兩人結為夫妻!彼瑰酒降。
“原來是個傳奇故事!睆埫餍⑿,“不過,依微臣看來,杜麗娘也太傻了,倘若三年后柳夢梅不出現,她就為了一個夢而死了?也太不合算了!
“癡情人自解其中味。”斯寰平淡笑道:“明宣你是個急性子,不喜歡這些個風月情濃,也是合理!
“依微臣說,這戲吧,看看就好,若分不清戲與現實,甚至把戲文中的傳奇當成現實,那是害人害己!睆埫餍毖缘。
張紫晗聽得出來弟弟是在為她鳴冤,傳聞都道太子心系故去的娉婷,立她為太子妃不過是敷衍沛后而已,弟弟大概是怕她過得不幸福,今日才會特意要戲班子唱這么一出戲,他好趁機暗勸吧。
其實她真不覺得冤枉,當太子妃是她自愿的,斯寰平是不是她心愛的男子,她本就不在乎,也不需要別人為她出氣,何況她更不樂見的是弟弟因此惹禍上身,于是她開口道:“依我看來,杜麗娘之所以有此段傳奇,是因為她是個癡情的奇女子,明宣,像你姊姊我這般,本就是個俗人,平生追求的并非什么癡情傳奇,也從不羨慕,若遇不上曠世奇緣也沒什么好可惜的!
張明宣似是沒料到姊姊會這么說,表情不由得一怔,隨即訕笑道:“是了,弟弟還沒成親呢,對婚姻之事并無見解,只是好奇!
斯寰平也有些怔愣住,不過他看她的眼神卻復雜了許多,似乎在玩味她話中的意思,卻不動聲色,什么也不點破。
他該聽得出,她是在替他打圓場。
“報——”忽然,有侍衛匆忙奔進花園,急呼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朝中急報——”
張明宣連忙打了手勢,臺上曲聲頓止。
“殿下可要移步至內廳?”張紫晗輕聲問道:“可是朝中機密之事?我和弟弟暫且回避吧!
斯寰平卻道:“不必了,就在這兒說吧。都不是外人,朝中急報,大概也是跟賑災白銀有關的。”
張明宣命管家領了伶人退下,隨即和張紫晗恭恭敬敬的候在一旁。
“說吧,何事?”斯寰平問向侍衛。
“圣上另撥了十萬兩官銀做賑災之用,經華南道,由倉州入容州。屬下昨日奉命去應接,”
侍衛戰戰兢兢的道:“不料,卻在武陵坡……再度遭遇賊人,官銀不翼而飛!”
“什么”斯寰平猛地站了起來。
一向從容自若的張明宣,此時整張臉也繃得像僵了一般。
“押送銀兩的路線既是絕密,為何再度遭劫?”張紫晗冷靜問道:“一路上可遇到什么蹊蹺之事?”
“一路上都好好的,眼見就快到容州了,加上武陵坡素來安全,侍衛們大概是放了心,休息了片刻,卻不知是誰在水里下了迷藥,待他們醒來,銀子便全數不見了!”
“這一次又是在容州境內被劫,”斯寰平抬眼,銳利的視線看向張明宣,“明宣,你是容州知府,你來說說。”
“微臣……”張明宣跪了下來,急忙澄清道:“的確是微臣管治不嚴,可此事甚為蹊蹺,微臣也是前兩日才從姊姊那里聽聞圣上另撥了十萬兩官銀,微臣一沒有派人去接應,二沒派人一路護衛,實在是不知情啊……”
“無論如何,是在你容州地界出的事,”斯寰平冷冷的道:“一次便罷,還連續兩次,總共三十萬兩!朝廷再有錢,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
“微臣一定迅速查辦,及早給殿下一個交代……”張明宣眉頭緊擰,抿著唇道。
“來得及嗎?賑災之事已經延誤,就算此次查出了結果,真能追得回銀兩嗎?受災的百姓流離失所,餐風露宿,還等著這些銀子救命呢!”斯寰平的口氣越來越嚴厲。
“殿下,”張紫晗上前一步,朗聲道:“臣妾有一筆嫁妝,大概也有個十萬兩,是娘親生前替臣妾攢下的體己錢,此事出在容州,臣妾的弟弟責不可卸,臣妾愿用這筆錢暫時填補賑災之用,還請殿下允許!
“姊姊……”張明宣愕然地瞅著她,“不可以!那是大娘留給你的,是大娘一輩子的積蓄!”
他和姊姊并非同母所生,姊姊的母親去世得早,他的母親本是二房,后來扶了正,不過這并不影響他們姊弟倆的感情。
“待你查明案情,追回官銀,再把錢還給姊姊也不遲。”張紫晗扶起弟弟,“反正那筆銀子我留著也沒什么大用,今日正好應急,相信娘親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
“姊姊……”張明宣雙唇蠕了蠕,終究還是說不出話來。
張紫晗轉身對著太子堅定的道:“請殿下成全!
“你既然有如此心意,我也不便拒絕,”斯寰平終于點頭了,“你說得沒錯,明宣若及早查清此案,追回官銀,一切便妥了。想來,明宣也不會忍心你這個當姊姊的沒有體己錢花用吧?”
張明宣垂下眼眸,良久良久后,才抬起頭道:“殿下與姊姊放心,明宣定不負所望,查清此案!
聽他這般說,張紫晗暗自吁了口氣。無論如何,今日之事算是暫且過關了,至少,緩了燃眉之急,至于接下來該怎么辦……再見機行事吧。
夜幕深沉,窗外響起篤篤的打更聲,每響一聲,張紫晗的心便繃緊一分。
今晚,她和斯寰平確定要同房了嗎?
既然搬進弟弟的府邸,她自然不能跟住在驛館時一般,與斯寰平分房而居,弟弟還特意為他們準備了一間上好的廂房,還有簇新的錦被,就像所有新婚夫婦的床榻那樣。
她怎能告訴弟弟實情?看來今晚是躲不過去了……此刻,斯寰平正坐在案邊翻閱從京中送來的折子,張紫晗百無聊賴,已經替他添了三次茶水了。他不倦,她也不敢說困,只能遠遠地坐在椅子上陪他。
終于,他似乎處理完了政務,抬起眼眸看了她一眼。
她連忙起身,打算再替他倒第四杯茶,他卻連連擺手,笑道:“茶是醒神的,再喝下去,今晚就別睡了,滿肚子都是水,夜都要起好幾次吧?”
張紫晗訕訕地擱下茶壺,也不知該接什么話,彷佛替他倒茶是唯一能夠化解尷尬的方法。
“說來還得感謝妹妹,”斯寰平忽然道:“你提出以體己錢十萬兩救賑災之急,實在是為黎民百姓、為朝廷做了一件極大的好事。天下女子,恐怕沒幾個人有你這般的心胸!
“殿下過獎了,”她淡淡的回道:“容州是明宣管轄之地,出了這樣的亂子,我這個當姊姊的,無非是想為弟弟做點事而已!
他卻不認同她的說法,搖搖頭道:“你若是為了他好,就不會獻出這一計來暗算他了!
“臣妾只是……想督促弟弟早日查清此案,讓他努力一點而已!睆堊详想p唇微顫的道。
“照本宮看來,你給他的應該是壓力吧?”斯寰平淡淡笑道:“你獻計于我,故意說有賑災銀十萬兩近日將送至容州,其實朝廷根本沒有撥這筆款子,而這筆款子若再失蹤,明宣做為知情人,必脫不了干系,必得花全力偵破之前那二十萬兩的去蹤,對吧?”
的確,所謂失蹤的十萬兩白銀純屬子虛烏有,是她騙明宣的,她還告訴他,押送銀兩的路線極為保密,如果出了事,他勢必難逃責難,之后她再故作大義,拿出私房錢十萬兩填補公用,明宣與她感情深厚,斷不可能讓她白白蒙受這樣的損失。
當初,她提議設下這樣的局,連斯寰平都感到驚訝,不理解她為何要如此算計她的親弟弟。
沒錯,她必須要算計,否則……張家滿門必招大禍。
那一日初到容州,她先行看望弟弟,在他的書齋里看到了許多價值連城的文房四寶,單一只筆洗,便是前朝大名鼎鼎的冰紋瓷,要知道,那樣的珍寶,連宮里也沒有兩只。
她嚇了一跳,本想著或許是地方官員為了籠絡弟弟,暗中送的禮物,弟弟未必識貨,畢竟冰紋瓷看來樸素無華,常人一般不知它的價值。
然而,當弟弟與她用完晚膳,兩人再回到書齋時,那些文房四寶卻不見了,只換了上了普通的器物。
看來,他是知道那些東西的價值的,因為她突然前來,他來不及撤掉它們,只以為她不曾看見,利用晚膳之機,偷偷替換過了,但若非他心里有鬼,又為何要這么做?
所以她不禁開始懷疑,官銀失蹤一案,是否真與弟弟有關。
她不想算計弟弟,可是她只能按照最壞的打算,用不得已的籌謀,對付自己最親的人。
“案子不是輕易可以破的,”斯寰平彷佛看穿她心中的百轉千回,低聲道:“若明宣真的迅速破了此案,那可真有鬼了。”
張紫晗當然也知道他說的沒錯,明宣若真的追回了三十萬兩,就表示劫銀一事真是他所為,到時候她又該想什么法子,遮天蔽日,保護明宣?
這一刻,她感覺全身彷佛被深深的恐懼緊緊包圍,她突然好希望真相能夠永遠石沉大海,就此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