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大雨終于停了,就在聯盟議會召開的前一天,也是拓跋圭承諾的一個月期限屆滿前,許謙將已經康復的管遷偷偷接進了王宮。
對議會結果,若兒絲毫不擔心,因為她知道,這次王上一定會獲得勝利。
次日早晨,籠罩天空多日的烏云散去,陽光照耀在一碧如洗的草地上,鮮艷的野花點綴著綠草,大地顯得格外秀麗明亮。
若兒跟隨著羊兒奔跑,被囚禁在陰暗的室內多日,今天能在陽光下奔跑,與羊兒們徜徉在豐厚的水草間,自然是格外地暢快。
遠處有圍欄的牧場上,大憨兄妹也在放馬。馬匹不時揚鬃嘶鳴、踏蹄狂奔,引得這邊的羊兒也咩咩叫著,東竄西跑。害她不得不花更多的力氣來召喚它們。
然而奔跑在草地上,享受著陽光、綠地、清風與花香,若兒的心情十分暢快。她用力呼吸著仍然帶著雨水味的空氣,快樂地笑著,一個月來的憂慮和緊繃情緒隨著笑聲一掃而空。
“若兒──”一聲了亮、熱情的呼喚由遠處傳來。
聽出是誰的聲音,她興奮地跳到隆起的草堆上,對著遠方揮手搖鞭,她扯著嗓門快樂地回應自己心愛的男人。“王上,我在這兒──”
雖然沒能參與昨天王宮舉行的聯盟會議,但會議詳情早由各種管道傳開了。
由于有管遷和他所保存的史冊作證,又有前王妃婢女的證詞,四部大人和八大宗親長老對王上血統的疑慮全消,唯有拓跋窟咄凈挑毛病,認為前王妃婢女的證詞不足為信。理由是,她所說太和五年中秋前,王妃曾在她及兩名婢女的陪同下,隨宮內運送糧草的馬隊,到戰事正緊的河曲與太子相聚一事,但無他人能證實。
對拓跋窟咄的質疑,婢女和大人們都覺得是吹毛求疵,卻無法說服他,因此在各位大人和長老中又引起了新的混亂。
而以此為由制造混亂,正是拓跋窟咄的預謀。
他知道拓跋圭的賜名玉牒已經落在他的手中,而那兩名婢女的其中一人死于近日的參合陂,另一人及王妃當年的車夫都死于多年前的戰亂,因此他確信沒有人能推翻他的疑問,只要疑問存在,王上的血統就不能得到證明。
可是,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人證,那就是管遷。
作為史官,管遷當年曾隨隊出征,并記錄下這件事。因此他將已準備好的相關史料呈上,雖然文字簡潔,但已經足夠。更巧的是,他的記載中,提到當年護送糧草的馬官,經查問,正是如今牛川王宮馬官牛大憨的爹。
于是那位老馬官很快被帶來!精神矍鑠的他,因戰爭斷了一條手臂,不能再馴馬,便將一身本領傳授給了兒子。
對當年的事,他記得很清楚,而他的陳述,也與那位婢女和管遷所說的吻合,拓跋窟咄再無借口,即使沒有賜名玉牒佐證,王上的血統也得到了澄清。
雖然早知結果會是如此,但得知這一切后,若兒仍十分地開心。
原以為他需要幾天時間才會來看她,沒想到現在就能見到他──
駿馬趨近并減速,拓跋圭英俊的笑臉,在陽光下傳遞著令她悸動的柔情。
“來吧,上馬來。”騎到她身邊時,他突然彎下身子,用單臂挽住她的腰,將她抱上了馬背、側坐在他身前,然后調轉馬頭,往右邊的山坡慢慢騎去。
“到哪兒去?我在牧羊呢!”她抓住他的胳膊大聲說。
“別擔心你的羊,柯石、晏子會管好它們的!
若兒伸長脖子,從他肩頭往后看,果真看到兩個高大魁梧的衛士,正圍著咩咩亂叫的羊兒跑!班,你讓他們做那種事?”
拓跋圭撥開她臉上那綹隨風飄來的頭發。“怎么,他們做得不好嗎?”
“不,那倒不是,他們很能干!蹦谴瓮匕峡哌推畚晁螅莾蓚粗壯的男人奉命替她打掃羊糞,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岸宜麄冏鍪峦毿!
聽到她由衷的贊美,拓跋圭很得意!爱斎,我的人都很能干。”
“沒錯!可是現在還是讓我下去吧,如果被人看到王上跟牧羊女在一起,那多不好?”她縮回身子提醒他。
情緒極佳的拓跋圭豪情萬丈地說:“有什么不好?我是國君,想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誰敢不高興,我就殺了他!
他言辭中的暴戾之氣讓若兒秀眉深鎖,忍不住勸導他。“為國之君,如同為人父母,治國如同治家,王上待人當仁慈寬厚,那樣才能安撫民心,興旺家業!
知道她是對的,拓跋圭在她唇上輕啄一下,妥協道:“你說得很對,我會做個仁慈盡責的君王。”
他的順從讓若兒十分高興,忍不住抱了抱他!斑@樣就好,放我下去吧,我也要做個盡職的牧羊女!
他立刻反對!安缓,反正我很快會解除你的牧羊職務!
“解除?你是說,不讓我牧羊了嗎?”
“沒錯!
“那我要干什么?”
“陪在我身邊,我想時時刻刻都見到你!蓖匕瞎缬昧Ьo她,催馬加速。
他的話讓若兒很開心,但并沒當真,因為她早已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拔乙苍敢馀阃跎,可是王上不是尋常男子,只怕到了王上身邊,若兒會更孤獨!
“怎么會呢?”拓跋圭從沒把她以前說的話記在心里,因此很驚訝她的想法,本想好好說服她,可因為加速,迎面而來的勁風讓他說話艱難。
“先別說話,風大!彼麑⑺哪槈哼M懷里,控制著韁繩,引導駿馬穿過草原和樹林,往位于東邊的山坡奔去。
若兒看到遠處石砌的碉樓,于是在他胸前大聲問:“我們要去烽火臺嗎?”
“不是!你別問,跟我走就是了!彬E馬揚蹄飛奔,他有力的雙臂保護性地摟著她。
盡管知道自己不需要保護,也能穩穩地坐在馬背上,但若兒愿意被他保護,喜歡依偎在他懷里的感覺,那讓她享受到了被愛與被呵護的甜蜜滋味。
從小雖然有汍婆照顧她,但那畢竟不能代替爹娘的關懷,因此她總是很獨立也很堅強。所有膽怯、自憐或孤獨的情緒,都被她掩藏在心里。她一直說服自己,她是個什么都不怕、不在乎,也不需要人照顧的女人。
可是與拓跋圭在一起,她的想法變了,她在乎他、需要他,并深刻地感覺到自己是個需要被人呵護與愛惜的弱女子。
就像現在,她聽他的話,放任自己倚靠在他身上,把自己的安危交給他掌握,什么都不擔心、不考慮,卻感到無比的踏實和快樂。
她震驚于自己這樣的改變,震驚于自己每次面對他時的虛弱感,可是她卻又多么希望他能永遠這樣呵護著她,多么希望此刻如夢般的快樂能一直延續下去,永遠不要結束。
她閉著眼睛,緊貼在他的胸前,讓幸福感與滿足感溢滿心間……
“我們到了!
一聲快樂輕語,馬停了,風小了,夢──也結束了。
“這是哪里?”咽下失望,她抬起頭來,頓時因眼前絕美的景象驚嘆不已。
“長城!笨粗暄哑鸱幕疑ㄖD憂為喜!澳鞘情L城!”
“對,是長城!
拓跋圭放開挽在她腰上的手、跳下馬,而她被綿延至天際的長城所吸引,忘記下馬、忘記說話。
若兒見過長城,但每次都只看到一小段,從來沒有這樣近、這樣完整地眺望過這個雄偉的建筑。
拓跋圭將她抱下馬,任馬自由地吃草蹓跶,而他則拉她走上視野開闊的山頂,在大樹旁的一塊石頭上坐下。
“快看,那里有好多的房子!是洛陽城嗎?”若兒驚喜地指著遠方問他。她兒時曾跟隨爹爹到過洛陽,記得只有那里才有那么多的房子和人煙。
“不,那是左云城,洛陽更大。”拓跋圭摟著她的肩告訴她,而他的眼中并沒有遠方的河山,唯有身邊的美人!他喜歡看到她快樂的神情,他拂開她額頭的發絲高興地問她!斑@里很美吧?”
“是的,很美!我都快忘記中原有多美了,從爹爹死后,我就沒有離開過羊圈和牧場,早忘了只要爬上高山,就能看到美麗的景色!彼钢h方,因為激動而聲音發顫。“過了長城,沿著黃河就能走到繁華的洛陽,我爹爹帶我去過那里,那里有好多的人,好多的招牌和樓房……”
拓跋圭知道并不是她忘記了,而是這么多年來,她根本就不被允許離開牧場。他神情黯然地說:“為了救我,你失去了太多東西,我會補償你的!”
若兒轉頭,看著他憂郁的眼睛,發現其中的憤怒,也看到內疚和痛苦。她伸出手抱著他,柔聲說:“你不要自責,也不要憤怒,那不是你的錯。”
她的寬慰并未消除他心頭的憂郁,他雙臂環繞著她,將她抱在懷里,保證道:“以后你可以自由地爬山看風景,我還要帶你過長城、越黃河,到平城、訪洛陽、逛長安,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他的話點燃了若兒黑眸中的星火,她什么都沒說,只是更緊地回抱著他。
他將她在懷中略微轉了個身,指點著四周的景色說:“你看,那條最寬、最亮的白帶子就是黑河,因為它,這一帶才能水草豐美、牛羊肥壯。那邊,看到沒有,那個緊靠山巒的地方是平城,它是中原名城,居險扼要。從那里可以直抵黃河,控制南北,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把王宮遷到那里去!
他的豪情感染了若兒,她興奮地鼓勵他。“你能,你一定能!
她的鼓勵振奮了他的心,他低頭看著她。“你真的相信我嗎?”
“相信!九年前我不是說過你是英雄,能做大事嗎?難道你忘了?”
“沒忘,正因為沒忘,我才帶你來這兒!彼曋碾p眸,仍然是那雙不尋常的黑眸,可是他現在已經不會再因為直視她的眼睛而感到迷惘失措。
“王上的抱負一定能實現!比魞撼磷碓谒柡钋榈哪抗饫,卻沒忘記為他而擔憂!翱墒,在王叔的領地里,王上得步步小心……”
她沒把話說完,但她的目光已經將她的憂慮與恐懼告訴了他。
“不要擔心,兩個月內我一定遷都。”他在她嘴上落下安慰的一吻,指著遠方豪情萬丈地說:“要想建立強大的國家,王宮不能困守一隅,必須往更開闊的地方遷移。我要率領我的部族進入中原,沒人可以阻止我們走向文明與繁榮!
克制著他那一吻對她身心造成的影響,她摟著他的腰,用最美麗的笑容表達對他的欽佩之情。
“王上不愧為拓跋后人!彼嬲\地贊賞道:“拓跋先祖百年前為求生存,無懼艱險,帶領部族出荒山、越險峰,來到草原逐水草而居。如今,王上為了宏隆祖業,謀族人福祉,將引領族人棄游牧而逐田耕,這比當初拓跋先祖之志更需要勇氣和魄力。若兒為王上高興,相信大鮮卑神靈也會保佑王上馬到成功。”
“若兒!”一聲飽含深情的呼喚從拓跋圭口中逸出,他緊緊抱住她,似有東西堵在喉嚨,令他哽咽難言,眼眶發燙。
她的話直撞他的心扉,那是極少有人能碰觸到的內心世界?墒撬偸悄茌p易地碰觸到,并將他難以言傳的雄心壯志準確地用語言表達出來,毫無疑慮地支持他,這讓他備感欣慰。
雖然度過了即位后的第一次危難,為自己鋪平了今后的治國道路,然而他深知以后的路途更艱難,他需要更多的鼓勵和支持。
自幼他就常聽長者敘述先祖的舊事,多年的逃亡生涯,讓他接觸到漢文化的進步,于是引導他的部落到中原去的理想在心中逐漸成形?墒撬睦硐牒捅ж搮s被許多人譏諷為“癡心妄想”,他深知要改變固有的生活習慣很困難,可是他沒有想到一個牧羊女竟有如此的智慧和胸襟理解他、支持他,他為有這樣的知己而激動,為她與自己的心意相通而高興。
“你是我的知己!”他強壓抑著氾濫的情感對她說:“你一次又一次地幫我、救我,還這么懂我……”
被他緊摟在胸前的若兒,含糊不清地回答:“你說得對,我懂你!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不幫你,誰幫你?”
她的話讓拓跋圭開心地笑了!斑@就是上天要我們彼此相屬的證據!
他相信她確實是懂他的人,也確信她是神靈安排給他最好的女人;叵肫鹁拍昵埃斔T诘┫r,正是她鉆到桌子下,掐他的腿、扯他的褲腳,示意他逃跑;在霧濃風高的山坡下,也是她未卜先知地告訴他,他將來定能拜將封王、做大事業;在他的王位遭受質疑,經受血統風波時,也是她盡全力幫助他、保護他。
他們生于同年同月同日,從第一次見面,他對她就有一份難解的感情,而她對他則是全然的信任和支持,這難道僅僅是巧合嗎?
不,他不認為那是巧合!
鮮卑人對神靈的敬仰與迷信,令他絲毫不懷疑,他與懷里的女孩有著深不可測的淵源和關系,他今生今世一定要守護她,也讓自己得到她的守護。
拓跋圭將她推離一點,看見她堅定的笑臉,他激動地說:“我不想再對你說謝謝,因為你是我的女人,我倆是一體的!
他的話讓若兒的笑容僵住。“不,我是你志同道合的朋友,不是你的女人!
原以為自己的回答會招到他激烈的反駁,沒想到他竟眸光閃閃,帶著詭譎的笑容俯身靠近她。
若兒以為他要親她,可是沒有,他的嘴離她很近,卻沒有碰觸到她。
他灼熱的目光在她臉上徘徊,一股陌生但很親匿的熱流直沖她的心頭,她情不自禁地偎向他,尋求依靠,仰起臉來懇求他更多的疼愛。
感覺到他身體散發出來的熱量,她的心跳得異常猛烈,粉紅染上了她的雙頰。
他的唇如她所愿地趨近她,輕輕地刷過她的香腮,那蜻蜓點水般地碰觸在她心中掀起狂潮,他溫暖的呼吸拂過她的肌膚、那種感覺讓她全身火熱。
她忘記先前信誓旦旦地否認自己是他的女人,忘記自己只做他朋友的堅持,更忘記兩人身分地位的懸殊,只是本能地轉動著頭去尋找他,可他始終不讓她得逞。
就在她失望得幾乎尖叫時,他們的嘴終于相遇,并緊緊地黏在了一起。
她釋然地喟嘆著,用力摟住他。此刻,親吻他、擁抱他,似乎再自然不過。
這時的他,只是一個她所深愛的男人,是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命人。
她不去想這樣做會導致什么結果,只是盡情地釋放全部的熱情擁抱他,只要他現在的溫柔和愛,而不去想明天或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