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早上,若兒沒有再見到拓跋圭,但是王宮里的消息總是跟隨草原上的風四處飄散,尤其是王室的婚慶喜事,更是傳播得比風還快。
下午,她聽說王上已與姻親們達成協定,決定按聯盟選出的名冊,于吉日舉行大婚暨冊封之禮。
當時,她正在馬場幫助大憨馴服剛送來的幾匹野馬。
送馬來的牧民,喜孜孜地議論著這個能讓他們盡情歡慶幾日的大喜事,可是卻沒看到她驟變的臉色。
得知他決定要娶別人,若兒的反應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預期。
當她決定退出拓跋圭的生活時,她以為她能平靜地接受那樣的結果,可現在她知道自己不能。
仿佛被最狂野難馴的烈馬狠狠摔下了地,直摔得心碎肝裂,她全身都在痛。
就在那一剎那,她覺得自己所做的決定正在將她推入絕境,墜入無底的毀滅深淵。
不管身后的大憨如何叫喚,她跳上最野的一匹馬,往草原深處奔去。
因為沒受她催眠術的影響,烈馬十分強悍暴怒,可是無論那馬怎么蹦跳扭動,她都死死地控制著它,這時她不是在跟烈馬較勁,而是在跟自己的內心較勁。
她好恨自己!
明知與他的感情不會有結果,卻還抱持著希望;明知他必須為了王朝的利益鞏固與姻親的關系,卻還奢望從那些女人身上偷回屬于她的幸福;明知他不是自由之身,卻異想天開地以為他會為她保留一片天空;明知他們之間的地位懸殊,卻寧愿閉上眼睛想像自己是他心中唯一的寶;明知他最終會因為偉大的理想和抱負舍她而去,卻還冀望自己會成為他振翅飛翔時的一股助力;明知所有的一切都是夢想,卻放縱自己的感情為那虛幻的夢境全然付出、沒有保留。
她好恨自己!
恨自己有情感,如果沒有,她就不會付出,也不會痛苦。恨自己明知故犯,早已知道所有的結果,卻要飛蛾撲火。恨自己口是心非,是自己告訴他不要做他的王后,不會跟他進宮的,可現在卻因為他真的不要她了,又痛苦失望。恨自己不能再堅強點,讓心不要那么痛,讓身子不要顫抖,讓眼淚干涸。
她好恨好恨自己!恨自己所有的一切!
淚水、汗水和倔強,馴服了狂傲暴躁的烈馬。
當太陽西下時,烈馬跑累了,繃緊的肌肉放松,發怒的步伐變小,飛揚的馬鬃平順,最后“噗噗”地吐著氣,甩動著粗長有力的馬尾,踢跶著慵懶的腳步,帶著背上比它更狂野、倔強的騎手,在草原上漫步。
若兒淚眼蒙眬,精疲力竭地趴在馬背上,渴望被馴服的野馬帶她到天涯海角。
不知過了多久,馬兒停下,搖頭嘶鳴。那高亢的嘶鳴聲中,竟有撼動人心的凄涼,將若兒被風吹干的眼淚再次牽引而出。
她直起身,四處眺望,發現馬兒竟將她帶到了當初拓跋圭帶她來過的東山上。
馬兒再次仰頭嘶鳴,那凄涼的悲鳴再次扯動她的心。
她跳下馬,輕拍馬背說:“我知道你一定在思念你的同伴,思念能自由奔馳的山林草原,我不該馴服你,你該有你的尊嚴,去吧,去找你的同伴。”
馬兒回頭,用吐著熱氣的嘴輕拱她的肩。
直到此時,她才真正注意到,這是一匹十分美麗的白馬,它醒目的馬鬃光澤而柔軟,在陽光下如同雪丘般耀眼,沐浴在金色光暈中的眸投射出銳利而聰敏的光。
當注視著它時,時間好似靜止了,那犀利的目光肅穆地望進她的眼里,其中所散發出的燦爛光芒,傳達給她堅強與安定的力量。
她解開套在它頭上的韁繩,撫摸它汗濕的鬃毛,流著淚說:“去吧,不要怪我剛才對你太壞,你是匹駿馬,不該被馴服,不該受人控制,更不該被人逼迫去打仗面對死亡……”
那馬似乎聽懂了她的話,再次垂下頭,用馬臉往她身上蹭了贈。
若兒含淚笑道:“你在跟我道別嗎?不要這么多情,不要讓我在你走后傷心,快跑吧,大步跑,不要再被人抓住!
馬兒嘶鳴一聲后,搖搖頭顱,回眸看她一眼,終于揚蹄往山下奔去。
目視它遠去,若兒似乎聽到它歡快的馬蹄聲,她沉重的心得到了紓解。
回頭看看山頂,她大步往那兒走去。
山上的大樹依然青翠,坐在樹下的石頭旁,她沒法不去想就在幾天前,在同樣的地方,面對同樣的景色,她身邊曾有心愛的人相伴。
可如今,她形單影只,今后也不會再有他的身影。
心里的洞在擴大、在加深,可她無力去修補,只好放任痛苦的感覺一點點吞噬傷痕累累的心房。
看著一望無際的藍天、綿延不斷的山巒,耳邊回蕩著一個振奮人心的誓言──我要率領我的部族進入中原,沒人可以阻止我們走向文明與繁榮。
喔,是的,他會成功!可是她呢?既然她不再屬于他,那么當他遷都盛樂時,她必然會被留在原來的地方,畢竟,她是拓跋窟咄的家奴。
心口尖銳的刺痛讓若兒全身痙攣,她靠在石頭上,屈腿抱住自己,注視著遠處的長城,任眼淚滾滾而下。
“我還能嗎?”她心痛地吶喊!拔疫能跟隨他過長城、越黃河,到平城、訪洛陽、逛長安,去所有他要去的地方嗎?”
那天他賦予她夢想的一切,都還清晰如昔,可是她的夢已經破滅,今后伴隨他的腳步過長城、越黃河,到平城、訪洛陽、逛長安的女人不會是她!
希望是促使人新生、進取的動力;而幻滅則只是心死、沮喪的開始。
十八年來,她第一次失去了生活的動力,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她無力地將頭垂靠在膝蓋上,低聲啜泣。
一個暖而有力的觸摸驚動了她,她抬起頭,淚眼中充滿驚喜。
“呵,馬兒!你真是多情的馬兒!彼饋肀еザ鴱头档难┌昨E馬,仿佛見到久別的親人般依偎著它!耙榜R也這么多情嗎?”
白馬嗤鼻,搖頭擺尾,她的眼淚落在馬背上,臉上卻出現了笑容。
梳理著光滑的鬃毛,她嘆息!拔易屇阕,你為什么又回來了呢?難道你不氣我馴服了你?還是你知道我心里苦,要來陪我?”
白馬不斷地用臉磨贈她的肩、她的臉。
她拍拍它的頭,感嘆道:“你走吧,不要那么多情,我不能留下你,你是王上的馬,是要跟隨王上的軍隊打仗的,就算你留下,我也不能擁有你……”
“你可以擁有它!”
拓跋圭的聲音傳來,若兒全身一緊,僵住不動,以為耳朵聽錯了。
可他真的繞過高大的白馬,出現在她面前。
“王……王上?你怎么來了?”她驚訝地問。
“我聽到心靈的呼喚,追著太陽而來。”他用了第一次在青石冢與她重逢相認的口吻回答她,并不等她回答,就將她緊緊攬進了懷里。
“我很抱歉沒能保護好你,讓你受苦。”他低沉的嗓音飽含情感,若兒的身體輕顫,雙膝發軟。
呼吸著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緊靠著他,仿佛溺水的人那樣,把他當作救助者般抓得緊緊的。
“不管你聽到什么,都要相信我,相信我的心里只有你!”
他的話像一把尖刀,刺進她心中難以愈合的傷口里,那劇痛讓她清醒,她猛地抬頭,退出了他的懷抱。
“若兒?!”他想抓回她,可她迅速退到了白馬旁邊,躲開了他的手,而她的目光讓他的五臟六腑全都絞在了一起。
“若兒,我跟你說過了,一切都不會改變,我要你,只要你!”他情急地說。
她的視線轉向白馬,平淡地說:“恭喜王上即將舉行大婚之典!
“那只是權宜之計,你說過你懂我的,不是嗎?”
“是,我懂!笨墒俏也荒芙邮苣菢拥臋嘁酥嫛K裏o聲地說,將頭抵靠在馬身上。
聽到她的回答,拓跋圭松了一口氣,以為她接受了他的安排。
他走到大樹下,看著四周的景色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是我的知己,現在這樣的安排只是暫時的,等我的霸業全面展開后,我會補償你!”
若兒不語,心想:再多的補償,也無法將她空洞的心補全。
“把冊封的事辦了也好,我們可以集中全力遷都,等到了盛樂,我會有屬于自己的真正王宮,絕對不要再讓別人來干涉我們的生活!
你們的王宮,你們的生活,跟我無關。若兒在心里補充。
“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我的抱負嗎?”拓跋圭依舊興致勃勃地眺望遠方,抒發著他的壯志!拔乙薹ㄖ频洌娭卫,更要立王威、肅朝綱,這樣才能做前人沒做過的事,走前人沒走過的路。”
身后的若兒傾聽著他的宏偉大志,心里為他高興,也為她與他之間的距離感到悲傷,可惜拓跋圭的心完全沉浸在他的帝王大業中,忽略了她的心情。
“好多年了,我一直渴望融各部之長,集各方之才,建立安定強大的國家。如今,只要穩定聯盟,我就可以全力施展抱負,積聚實力。不出十年,我會讓你看到我拓跋圭的豪言壯語變成事實,你相信嗎?”
拓跋圭慷慨激昂地說著自己即將付諸實施的理想抱負,可好半天才發現并沒有得到與他心心相印的佳人如昔的回應,不由得納悶地回頭。卻見她低垂著頭,絲毫沒有活力。他滿心的歡喜和高昂的興致陡然降低,轉過身幾個大步過來拉起她。
“若兒……”她的神情讓他不滿的聲音全數消失在口中,他怔忡地捧起她的臉,注視著那些晶瑩的淚珠,心里竄過尖銳的痛楚!澳阍趺础
面對他的眼睛,無力掩飾自己的傷痛,若兒情緒激動地打斷他的話!巴跎系睦硐氡ж摱軐崿F,王上的豐功偉業定能青史傳名,王上的天下定是強盛富足,王上的后宮……定會香火繁盛,王上的一切……會有神靈庇佑,可那,與若兒有什么關系呢?”
說著,她哽咽不已,淚難自禁,幾次想逃開,無奈都被他有力的雙手阻止。
“沒有了你,我的理想抱負會失色,我的豐功偉業沒意義,我的天下再強盛富足,也滿足不了我的心,我的后宮有再多的香火,也是空虛……所以,我要你跟著我,永遠不要離開我,讓神靈庇佑我們倆,讓我的事都跟你有關系。”
他的話不能說不動聽,他的神情也深深打動了若兒的心,可是還不足以彌補她心頭的巨洞。
“不,不能那樣!”
因為無法掙脫他,若兒在他的面前哭泣!巴跎鲜菬o私的海水,若兒是貪婪的沙漠,干涸千萬年的沙漠要全部的海水滋潤,一瓢半匙,不如不要……”
“如果我是海水,我會為你傾盡其中的每一滴,這是我的承諾,相信我!”
他的嗓音變得出奇地沙啞,他的眼睛濕潤起來,而在他黝黑的瞳眸深處,若兒看到了自己婆娑的淚眼。
她再次恨起自己,恨自己造成他的痛苦!她想要安慰他,可是,她的心已經千瘡百孔,沒有余力再撫慰他。
她倒進他的懷里,不想看到他的眼睛。
他緊緊抱著她,為她的痛苦而痛,為自己的無助而憂慮。
“你不能這樣放棄我們的感情!”拓跋圭抓著她的肩,拉她起來,讓她面對自己的眼睛。“我需要你的幫助,需要你!你說過的,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你不幫我,誰幫我,現在,你怎能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離開我呢?”
那我呢?誰來幫我?看著他,若兒眼前只有無望的未來。
拓跋圭用拇指擦拭她面頰上的淚水,溫柔地哄勸她。“我答應完婚,只是為了安撫勢力強大的姻親,沒有他們的助力,我同樣可以施展自己的理想抱負,可是如果引發與他們的戰爭,那我們就只有滅亡一途。我需要時間聚集力量,不用太久,我一定能掌握他們,重新安排后宮,你要相信我!
若兒心中的洞更大,可是極度的痛苦變得麻木后,心靈反倒平靜了。
無法改變的事實再說也沒有用,她只想讓腦子變得空白。
“若兒?”拓跋圭驚恐地喊她。
雖然擁著她、撫摸著她,他卻感覺到她的心正在對他關閉,她的人正漸漸遠離他,讓他觸摸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