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王上并非先王拓跋什翼犍親孫的流言傳遍了牛川。
拓跋窟咄以王叔身分堅持要“正本清源”,確保王位屬于拓跋王族血親所有。
面對他的要求,許多部落首領立刻呼應,四部大人均感措手不及。
“這是蓄意造謠,意欲制造混亂。”
當八大宗親長老和四部大人前來覲見王上,提出王上血統疑問時,拓跋圭大感驚訝和憤慨,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質疑他的出身。
“也許是謠言!弊o佛侯部首領侯辰在拓跋窟咄的示意下首先發難!翱墒菬o風不起浪,王上出生前一整年,太子從未離開軍營,太子妃獨居太子府如何受孕?因此臣以為,要堵悠悠之口,王上得解釋這一切。”
拓跋圭冷冷地看著他。“王室生老病死,均有史冊紀錄,何須解釋?”
“王上所言屬實,而且如果血統有疑,先王怎會宣布王孫為王位繼承人?”說話的是侯荃,他支持拓跋圭,也擔憂造謠者包藏禍心!翱赏跏沂穬栽缭谑嗄昵皻в趹鸹穑饭偎o蹤,事隔多年,該如何查證?”
“王上可有賜名玉牒?”宗親中輩分最長的中部大人郎遜謹慎尋問。他當年也曾隨先王和太子征戰匈奴鐵弗部,并經歷了王宮的內亂、太子死亡的過程,但對太子那一年多的行蹤并不太清楚,因此對此傳言半信半疑。
鮮卑人有個習俗,孩子出生前,親生父親就會準備一個名牌,將孩子和自己的名字刻于其上。普通人家用貝殼或石頭,貴族用金屬或皮革,只有領主或王族才能用具有靈性的美玉,這個名牌就叫作“賜名玉牒”。
“我有!可是當年逃離王宮時,為隱藏身分,由乳娘代管,未曾尋回。”拓跋圭氣憤地說:“難道各位相信這荒謬的謠言?”
見他發怒,眾人大多不敢開口,這使得拓跋窟咄不得不親自跳了出來。
他故作公正地說:“王上冷靜,各位大人絕對信任王上,只不過,既然有人提出王上出身的疑點,無論是聯盟還是王上,都該給予解答。畢竟王位事關重大,正本清源實屬必須,否則亂了血統,只怕讓祖先蒙羞、后世恥笑!
身為先王的兒子,拓拔窟咄的地位尤顯特殊,因此他的話頗具說服力。
“何謂正本清源?本王出生之時,史冊有記載,之后不斷被人追殺,欲斬草除根,那都是證據!币姳姸啻蟪嫉膽B度曖昧,拓跋圭憤怒地為自己辯護。
主管王族事務的南部大人長孫嵩恭敬地說:“王上息怒!我等都是全力輔佐王上復國即位的忠臣,今日來此,并非質疑王上血統,只是覺得謠言既已傳遍牛川,不久也將傳遍天下。吾王欲威加四海,必先正血統、貴王權、明典章。因此,尋找證據、澄清謬傳,乃是當務之急,請王上明鑒!
他的說法不無道理,拓跋圭克制地問:“那依各位看,要如何正本清源?”
長孫嵩建議!跋韧踉谖唤氖,云中舊王宮自十二年前被毀后,未再受人關注,若派人前往清理廢墟,說不定能查出當年史冊。其次,尋找當年侍候過王太后的奴婢、乳娘也很重要,她們是王太后當年生活起居的最好證人。”
不愧是掌管王族內務的大人,提出的建議切中核心,在座各人都表示贊同。
拓跋窟咄本想問他是否知道地庫之事,可心念一轉,這位大人在先王時代并不在四部大人之列,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詳細,于是將話給咽回了肚子里,決定讓自己的人以他們的方式去找出秘密比較好。
隨后,在拓跋窟咄的提議下,聯盟同意由與本案無直接利害關系的勿忸于族首領于桓和白部首領白乙刈,擔負這次的調查使命,責成他們在一個月內完成。
雖不信任王叔,但對于桓等人并無成見,拓跋圭同意了這個決定,可是,拓跋窟咄仍另有居心。
“既然王上身世未清,理當先行遜位!彼碇睔鈮训靥嶙h。
此話一出,大殿再次群情激昂、反應強烈。
“不妥。”北部大人叔孫普洛堅決反對。“國不可一日無君,此乃下策!
“君若非君,不如無君!國事可暫交四部大人共同管理!焙畛綀猿。
“代國復國不過數日,如今四境不安,國君方立即罷,如何能安民振氣?”
“王位事關重大,查清血統乃當務之急。”
持不同意見者愈吵愈烈。
“夠了!”拓跋圭冷然喝止。質疑他的出身、懷疑他母親的貞潔,已讓他難以忍受,如今更赤裸裸地被剝奪王權,他絕不答應!氨就跄讼韧醯諏O、現任代國國君,無憑無據,絕不遜位。下月今日聯盟聚會,本王自會給各位一個交代。”
突如其來的血統風波,不僅令拓跋圭的王位岌岌可危,也在聯盟內引發了小規模的騷亂。不少小領主爭相對拓跋窟咄獻忠心,也有的將昨日還奉為圣主的拓跋圭當作無恥篡位者恨之入骨,小小的牛川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張袞和許謙均覺此事來得蹊蹺,可是事出突然,他們一時還看不出誰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拓跋圭面對危機并無懼色,但為了避免內亂,他指示許謙將這幾年招募訓練的軍隊,調入牛川穩定局勢,讓身為長史的張袞發文搜集戰亂中散佚各處的史冊,令他的衛隊注意宮內外情勢,而他的貼身侍衛柯石和晏子,則緊隨身邊。
“柯石、晏子,王上的起居,你們得親自把關,絕不能大意。”
事發三日后的早晨,當許謙覲見拓跋圭時,嚴肅地對兩個貼身侍衛說。
沉默少言的侍衛立刻表態!按髮④姺判,我等愿為王上獻身!
“錯!”拓跋圭走到兩人中間,摟著他們寬厚的肩膀輕拍道:“我不要你們獻身,而是要你們好好活著,幫我建立一個強大的國家!
“是,屬下遵令!标套幼龉砟,眾人齊笑,這幾日緊張的氣氛化解了不少。
受他們快樂情緒的影響,許謙略微寬心。確定附近沒外人后,他對拓跋圭低聲說:“臣得到警訊,要王上提防宮內的敵人,切記‘一榻不可宿二宿,一椅只享三炷香,食不出異手,飲不自陌路,深居簡出,兼旬事妥’!
反應靈敏的晏子有一身好武功,前些日子在護送拓跋圭到牛川即位的路上,與刺客搏斗負傷,曾留在中途療傷,如今傷雖未痊愈,但得知王上面臨了困境,他毫不遲疑地跟隨柯石回來,此刻一聽立刻明白了,他拉拉身邊的大個兒!斑@個很重要,柯石,咱要記得提醒王上注意!
“注意什么?”柯石的腦袋永遠沒有晏子靈活。
晏子輕敲他的大腦袋!爱斎皇窍翊髮④娬f的,不能讓王上在一間房內連住兩夜,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辦事太久,吃飯、飲水都得確定是自己人給的,笨!”
“笨?誰敢打王上主意,我擰下他的腦袋!贝髠兒不服氣地說。
“那番話是誰說的?”掠過衛士的斗嘴,拓跋圭轉而追問他的戰將。
“牧羊女!
果真是她!想到那位與他有著奇緣的女孩,拓跋圭既感欣慰也有些擔憂。
“這么說,她也知道傳聞了?”他不無懊惱地思考著她的話!耙谎眨嫜褪嵌,難道說,她在找證據,準備在二十日內找出結果?”
許謙點頭!半m然她什么都沒解釋,但臣以為是這樣!
“你在哪兒遇到她?”拓跋圭并不希望她卷入這件事,擔心那樣會連累她。
“馬房!痹S謙道:“早晨臣去選馬,她不知從何處走來,對臣說了這番話之后,就匆匆走了。對了!臨去時還說,只要臣告訴王上她是誰,王上會相信她!
“是的,我相信她!”拓跋圭看著遠處的牧場幽幽地說,若不是為了保護她,他真想立刻奔向那里,去尋找能給予他安慰和鼓勵的女人……
***
就在他想念她的時候,若兒也正在擔憂他。
聽到那個惡毒的傳聞時,她知道她的預感應驗了──拓跋圭有危機!
毋須指點,她立即卜卦,向神靈祈求保護他的方法。
雖然不能嫁給他,但她已經將心交給了他,因此她會為他的安危鞠躬盡瘁。
可是,卦象給她的只有混亂的資訊,讓她備感失望。
“占卜者心不靜,卦象自然不明!睔髌抛谒纳砗笞⒁曋f。
她回過頭,望著少言、卻每一句話都很實在的乳娘,急切地問:“汍婆,你是那個年代的人,你該聽說過王孫出生的事,是嗎?”
汍婆不置可否地癟癟嘴,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著她。
從那個一元復始的圓月之夜,她的小主人雙頰嫣紅地回來后,她就知道年輕男孩捕獲了小主人的心,因為她看到他是唯一跟隨小主人進入林子的人。
想起小主人出時的模糊哭喊聲,她恍然明白了,原來那聲啼哭不是“歸”,而是“圭”。
看來命運之神在他們出生那日,就將他們聯系在一起,那么她只能順其自然。
“王孫的出世受人囑目,我當然聽說過!彼恼f。
“你可記得誰是王孫的接生婆,誰是太王后的侍女?”若兒滿懷期待地問。
“記不清了,我得想想!睔髌诺难劬Π腴_,給了若兒不甚滿意的回答。
“你得好好想,汍婆,我現在只能依靠你了。”若兒哀求。
汍婆雙眼大睜地看著她!斑@是王族的事,跟你有啥關系?”
若兒臉一熱,知道汍婆看出了她的心思,不由得默然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汍婆張開掉了一顆門牙的嘴,臉上露出笑容。“王孫如今是王上,后宮還住著十個等待冊封的美女,我的若兒也想成為其中的一人嗎?”
“不!比魞旱哪樕杉t轉白,厲聲道:“我不想,從來不想。”
汍婆不以為意地繼續說:“其實那也不壞,王上年輕體健,對我的若兒情濃意綿,進宮做他的妃嬪,總強過做牧羊女,或做人小妾!
“不許你胡說,我不做妃嬪,死都不做!”若兒霎時漲紅了臉,高聲說。
“那做王后呢?”汍婆繼續逗她,對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女孩,她知之甚詳。早在多年前,她就知道小主人心里住了王孫,此刻無非是要掏出她的真心話。
若兒一心只想申明立場,哪知道老婦人的心思?
聽她戲弄自己,不由得雙眼含淚,又氣又急地說了真話!拔页錾淼唾v,無緣成為王后,就算能,也絕不與人分享夫君!汍婆若再胡說,我定不饒你!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汍婆不再試探她,突然跪在地上,一本正經地說:“主人說得是,奴婢說錯話,愿受責罰。”
若兒則是一步向前扶起她,連聲說:“汍婆一生忠心侍候我娘和我,比親人更親,剛才是若兒錯了,汍婆不要生氣……”
“不生氣,汍婆不生氣!睔髌泡p拍她的手,笑道:“汍婆只想知道你對王上的心,那樣才能想出幫他脫困的計策!
明白了乳娘的意思,若兒羞惱地拍打她。“你這個老妖婆,竟敢捉弄我!”
汍婆笑點她的鼻子。“老妖婆可是跟小妖婆學的哩!”
“胡說。”
“沒胡說!睔髌胖钢厣系呢员P!澳惴置饕训蒙耢`提示,卻偏要執拗于自己的認知,我正是學你,明知你對王上情緣難舍,但不聽你親口說出就偏不信!
聽她這么說,若兒不想再否認自己對王上的感情,只是關切地問她卦象如何。
“老汍婆不想獻丑,你得自己靜下心來看!
若兒知道乳娘雖沒有超能力,但見多識廣,常能提供她好的意見。因此排除雜念,在卦盤前坐下,良久,終于從那些復雜的圖形中看出了端倪。
“曲線為坎,是水;折橫為艮,屬山,線條遇水不通,逢山往西……”她仔細琢磨著,雙眼猛然一亮!皻髌,我知道了!
汍婆微瞇雙眼,一副昏然欲睡的模樣。
若兒跳到她身邊,搖晃著她!斑@次要──”
乳娘慢悠悠地接上她的話!摆s著咱們的放羊車,往西去找證據,對不對?”
若兒抱著她哈哈笑道:“啊,汍婆真是深藏不露!居然把我的心思看透了,當初我娘是從那里把你找來的?”
汍婆的眼睛陡然睜大!安皇悄隳镎业轿遥签ぉぁ
“快說給我聽。”若兒央求道:“你從來不跟我說我娘的事,我想我娘要是還活著,她一定不會像我爹那樣討厭我。”
汍婆輕拍她的肩。“我告訴過你的,你爹不是討厭你……”
“我知道。”若兒打斷她。“你說過,因為我娘生我時送了命,所以爹怨我,后來又因我長得太像娘,讓他看到傷心,因此他將我扔給你,自己四處跑生意?墒,我還是想知道我娘的事,你只說她是鮮卑人,其他的都不肯告訴我。”
“以后吧,以后我一定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眼下距下月十五不過二十來日,如果想救王上,我得盡早動身!
“呃,說得也是!比魞好靼资掠休p重緩急,便轉了話題!皻髌牛夷贻p腿健,這次要找先王史官,以及王太后的乳母、侍婦,跑的地方多,讓我去吧,我可以易容換裝……”
“不行!睔髌糯驍嗨脑挕!伴L平王眼線眾多,目標都在你身上,只要你離開,他準會知道,那么我們非但幫不了王上,還會把你與王上的舊事揭開,若讓劉顯知道當初救王上,你也有一份,那麻煩就大了!
若兒明白汍婆的話是對的,現在無論是拓跋窟咄還是劉顯,都不知道她與王上的關系,這樣反倒有利于她暗中幫助王上。
也因為這層顧慮,她讓汍婆悄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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