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腳步聲讓她有些害怕,雖然聽過的次數不多,但她知道,長平公主又尋上門來了。
楚若水一向告誡自己,寄人籬下,就得低頭,人家是正牌公主,凡事多加忍讓,以便維持風平浪靜的局面。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她的退讓,并沒有換來對方的息事寧人。
「怎么,見到我不高興嗎?」朱媺娖大搖大擺邁進來,以一貫微諷的語氣,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公主駕到,是奴婢的榮幸!顾坏貌簧锨肮硐嘤。
「今兒個我是來還衣服的。昨兒我已密見多爾袞,他承諾不久便會恢復我長平公主的封號,不必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的過日子了!
「恭喜公主!惯@樣的消息,對楚若水而言是種刺痛。
同為公主,別人得了禮遇和自由,她卻仍舊如過街老鼠般,只能躲在暗無天日的隱蔽處。
「多爾袞允諾我,將來我不必穿旗裝,仍著我們漢人的服飾即可。滿朝上下,大概只有我一人有此特權。」朱媺娖自得地道。
「如此更要賀喜公主——」她垂眸應答。
「哎呀,不過你可要難過了!怪鞁墛颇樕闲θ莞,「因為,本宮一不小心把你的衣服燒壞了!
「什么」楚若水一怔。
「昨兒個換下來的時候,我丫鬟笨手笨腳的,沒注意到一旁竟有火燭,一不小心,就把這鳳凰的尾巴燒了個大洞!」
說著,努了努嘴,她的婢女將托盤呈上,展開衣衫。
楚若水難以置信,愣愣地看著那燒焦的痕跡。好端端一件珍貴衣衫,幾日不見,卻化為殘片,世上最猙獰的摧毀也不過如此,此事對她的震撼,勝過她見過的任何戰火。
胸前劇烈起伏,她緩步上前將那抹彤色接到手中,指尖輕輕撫過斷裂的金絲,彷佛有人用針在扎著她的心。
「為什么……」哽咽半晌,她終于忍不住沙啞地問:「為什么你要這樣?」
「什么?」朱媺娖一時沒聽清楚。
「公主,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為何你要故意如此?」她抬眸,第一次用凌厲的目光注視對方。
「故意?」朱媺娖有些措手不及,「不知你在說什么,本宮怎會故意燒壞你的衣服……」
「公主若是懷疑奴婢與薛公子之間有曖昧,大可放心,」她不傻,水一般明凈的眸子能看清世間萬物,同為女子,對方的所思所想,她又怎會猜不到。「奴婢在他眼中,只是妹妹一般。」
朱媺娖頓時臉色鐵青,沒料到自己隱蔽的心思,居然讓人一眼便識破,情何以堪?
「你以為本宮因為吃醋,故意毀壞了你的衣衫出氣?」她咬唇爭辯,「實話對你說了吧,本宮并不認為薛瑜會對你如何,他從十六歲起,便與本宮結緣,之后我還沒見過他正眼瞧過別的女子一眼!」
「既然如此,公主還有什么可擔心的?」這樣的深情,她聽了動容,但心尖不禁微酸。
「我不擔心,我只是恨你!」朱媺娖脫口而出,「別以為本宮不知道你是誰,亂臣賊子之后,自封靜天公主的賤人!」
楚若水霎時僵住,難以置信。
「你以為隱姓埋名,躲在這薛府之中假扮奴婢,本宮就不認得了嗎?本宮曾在亂黨入京之日,遠遠地見過你。仇人的女兒,只要一眼,永不會忘記!」
沖動之下道出這一切,并非被嫉妒沖昏了頭,而是與其承認害怕薛瑜變心,她更愿意承認這點。
至少,這理由不會讓她丟臉。
「關于我的身份……薛大哥是如何對你說的?」思緒混亂的楚若水,此刻惟一想到的,卻是這個問題。
假如薛瑜早就與長平公主無話不說,那么,他們是否聯手一起欺騙她?
「他倒是對你不錯,一直保守秘密,只說你是他在戰亂中收留的一個漢女!
朱媺娖的回答讓她稍稍心安。
殊不知,沒有繼續往她心上捅刀子,是因為在朱媺娖的計劃中,還沒到完全暴露真相的時刻。
「公主既然已經把話挑明了,日后打算如何與若水相處?」到了這個局面,她不得不打開天窗說亮話。
「哦,倒也沒什么,」朱媺娖冷冷地笑,「咱們可以繼續同住薛府,不過,你可要小心,本宮脾氣不太好,而且很粗心,說不定日后還會不小心弄壞你的東西。至于咱們的薛公子,女孩子的私事又何必去煩他?他只需操心他的大事就好!
這番刺耳話語,楚若水終于聽明白了。長平公主就是要繼續明里暗里折磨她,而且,還不讓薛大哥知道。
「公主還不如向清廷告發我的身份,豈不省事?」咬著唇,她逼自己將起伏的情緒壓抑心底。
「你當我傻了嗎?」朱媺娖輕哼,「如此一來,你的薛大哥會怪我多嘴。況且,若是清廷大發慈悲,也恢復你靜天公主的封號,與我一樣享受平等的禮遇,豈不讓你撿了個大便宜?我就是要讓你留在這兒,繼續隱姓埋名,讓你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公主!」
真沒想到,長平公主那張甜美面孔下,卻埋藏著如此險惡的心腸。從前,她可憐對方失去了一條胳膊,處處體諒退讓;此刻卻發現,再多的補償大概也換不來對方的善意相待。
那她為何還要傻傻的在此忍受一切?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然而,撫心自問,她真的舍得離開薛大哥嗎?這世上,她惟一牽掛的男子是他,就算受再多委屈,每天能看到他的笑容,她便知足了。
再說天地之間,何處是她的容身之地?
「你怎么能這么說?」薛瑜難以置信地看著朱媺娖,那張得意的臉龐流露出勝利的笑意,在他眼中卻削減了美麗。
「放心,沒把你供出來!顾欤改氵是可以繼續當她善良貼心的薛大哥。」
「好端端的,為何生事?」薛瑜真不知自己該如何勸說,女子之間的糾紛從來不是男子可以平息的。
「這樣豈不更好?」朱媺娖笑道,「如此你便可趁機安慰她,得到她更多的信任和好感,早日套出藏寶圖所在!
倘若他真是歹毒之人,應該會稱贊她聰明吧?但此刻的他心中如蟻咬噬,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知道和她多說無益,此時他只想盡快找到那個黯然神傷的女子,就算無法給予任何慰藉,默默站在她身邊也好。而這一切,與藏寶圖無關。
終于,他看到她了。
她不在常在的花蔭下,而在廚房里,忙忙碌碌不知在做些什么,一臉平靜,彷佛不曾沾染淚痕;蛟S,她希望假借忙碌來忘卻傷心。
「薛大哥,」楚若水無意中抬眸,看到他佇立門前,溫婉笑道,「什么時候回來的?」
「在干什么?」薛瑜進門走向她,佯裝好奇地問,「怎么忽然對下廚有了興致?」
「早就想做一碗鮮卉羹,可惜園里的花兒遲遲未開,今天終于能如愿了。」她揭開鍋蓋,輕輕攪拌,一股清香竄入薛瑜的鼻尖。
「是用鮮花熬成的粥嗎?」他詫異問道,「我倒不曾聽說,世上竟有這樣的粥!
「別忘了,我家本是種花的,關于花卉之事,自然比別人知曉得多些。」楚若水輕舀半杓粥湯,遞到薛瑜面前,「來,先嘗一嘗。」
不嘗則已,一入口,大為驚艷,這粥與平素喝到的任何羹湯皆不同,非甜非咸,只有微酸的味道,卻能在味蕾中刺激出千萬種感覺,讓人霎時心曠神怡,浮想翩然……
「好喝嗎?」楚若水緊張地看著他。
「這是什么花?」他望著飄在米湯之上的白色花瓣,如清蓮浮水,無瑕可愛。
她遲疑片刻,笑道:「這個叫在水一方!
「如此古怪的花名?」薛瑜一怔。
「不美嗎?」楚若水望著碗中,無限陶醉,「光是聽著這名字,就足以讓人流連!
「是很美,」他認可地點頭,「花美,名字美,滋味也美——」
本想說些什么,化解她與媺娖之間的矛盾,但此刻的他并不想重提尷尬,只希望她能真正寬心地微笑。
要取悅一個人,不必令她回憶痛苦,只要讓她快樂。
「若水,」薛瑜一頓,知道下面要說的話,一定會讓她欣喜萬分,「今天我在宮里遇到了一個人!
「誰?」她正垂眸將煮熟的粥盛入碗中,并未特意關心。
「云姿——」
纖纖素手瞬間停滯,身子在僵立之后一陣微顫,一貫平靜的表情泛起漣漪。
「姊姊」她瞪大眼睛,急問,「她……在宮里」
沒錯,她的姊姊盤云姿,大順朝的昌平公主,其實與她并無血緣關系,但同為李自成收養的義女。
九宮山一役之后,義父自刎,她與姊姊失散,算起來,已有大半年光景了。
現在終于可以團聚了嗎?呵,她們與薛大哥三人又可以在一起了……腦海浮現當年在宮中,在海棠樹下,年輕人聚在一塊談天說地的情景,不禁無比懷念。
那時候,義父入主京都,薛瑜任為皇商,常入宮里走動,幾番邂逅,認識了她們姊妹。她們常常盼望薛瑜前來,帶來許多好吃好玩的,還可以聽到許多外面的故事……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就是在那時候,她悄悄愛上薛瑜的吧?她其實也察覺到,姊姊的眼神中亦有傾慕神色……
如今憶起,恍如隔世,那些純真與繁華,一去不復返,不禁讓人心酸。
「我打聽過了,都說她是清兵俘虜的漢女,被舒澤貝勒看中留任貼身婢女,恐怕目前還無人知曉她的身份!寡﹁さ馈
「姊姊……她還活著……」這個消息,對她而言比任何喜訊都讓她舒懷。「我還以為,她已經……」
喜極而泣,霎時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憶起當日隨義父南下逃亡,與姊姊便是在與清軍的廝殺中失散,她躺在路邊的荊棘中,鮮血滲透衣衫,灌木都快染成紅色……垂死之際,幸好薛瑜及時趕到,才救了她的性命,而姊姊卻下落不明。
一直以為姊姊兇多吉少,不料今天卻能聽到這樣的喜訊,也許是上天垂憐,給她素來悲坎的人生帶來一絲喜悅。
「放心,我聽說舒澤待她極好,她待在貝勒府中,應該不會吃苦。過幾日,我便將她接過來,讓你們團聚!寡﹁の⑿Φ。
終于可以跟姊姊團聚!這個世上,除了眼前的男子,她又多了一個親人。金錢財富,尊貴頭銜,怎能與此刻所擁有的相比?
她無比懷念當初與姊姊同食同宿,夜里一起躲在被子說悄悄話、數星星的日子……一想到「團聚」兩字,胸中就像有什么被點著了,燃起溫暖。
「舒澤貝勒待她極好?」她忽然注意到這一句話,「什么意思?」
薛瑜笑了,「你說呢?」
「該不會是……」她恍然大悟。
「聽說,舒澤的妻子多年無所出,多爾袞擔心侄兒無后,才從漢女中挑了俘虜數名送入他府中,名為貼身奴婢,實則側福晉的人選。」薛瑜莞爾道,「舒澤誰也沒瞧上,只留下了云姿。而今日進宮,云姿的聰慧伶俐又頗得多爾袞賞識,想必好事將近了!
真的嗎?姊姊與滿清的貝勒……其實,姊姊若能遇上真心愛她的男子,她會真心祝福,只是,這兩人的身份梗阻,恐怕會像恒河一般難以跨越。
不過,無論如何,姊姊比她幸運,不必與長平公主朝夕相對,飽受防不勝防的冷箭……
團聚?她的確渴望這久違的一天,但假如讓姊姊知道她在這里受的苦,與她一同被迫面對尷尬局面,還不如待在貝勒府里,至少能有一個真心愛護自己的男子。
這一刻,她的腦中波瀾起伏,矛盾彷徨中努力尋找一個萬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