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那一道看似高聳的石墻,卻擋不住兩個很有決心毅力的孩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互通往來。
孤獨的十四歲男孩就在八歲小女孩的陪伴和喂食下,清減蒼白的氣色化為紅潤健康,臉上笑容越發耀眼燦爛,漸漸長成了俊秀挺拔的出色少年。
而十二歲的喬婉,人是長高了,圓潤粉嫩的小臉稚氣漸退,開始有了小美人胚子的模樣,但那副纏著朱爾靜不放的嬌憨模樣還是半分未減。
簡陋的小宅院里,梅樹伸展的枝葉間盡是累累的翠綠青梅。
春天來了。
“爾靜哥哥,高一點,再高一點……”喬婉趴在朱爾靜肩上,嘴里催促,伸長小手想摘下距離最近的青梅。
“我摘給你就行了!彼车脻M頭大汗,不是因為這頑皮丫頭有多重,而是她的動作很危險,象是隨時會失勢摔個倒栽蔥。
“不行,我要靠自己──”她努力想抓下即將觸及、卻又可惡地總是撈不到的青梅子!岸沂悄阏f做人不能事事仰賴他人的……再高一點!”
“你現在不也靠著我嗎?”他強忍翻白眼的沖動。
“腌梅子你也愛吃啊,所以出一半的力氣不為過吧?”喬婉終于抓到了樹梢,用力拉到面前,另一手拔扯著一顆顆滾圓翠綠的果子就往地面扔去!翱孔筮吙孔筮叀沁呥有……”
“嘿,當心點!”“暗器”紛紛從天而降,朱爾靜努力閃避,腦袋瓜還是被幾顆不長眼的青梅砸中!班。”
“對不起!”她咯咯笑聲不怎么有說服力。
“為了你的零嘴,我幾乎是冒著生命危險呢!”他咕噥抱怨。
可埋怨歸埋怨,他還是乖乖配合著當馬,顧不得酸麻的肩頭和手臂,背著她繞著梅樹轉圈圈,直到摘了近一臉盆分量的青梅子,喬婉這才甘心收兵下馬。
“爾靜哥哥辛苦啦!”她望著比自己高出了好多好多的俊朗年輕人,甜甜笑意里滿溢著快樂與崇拜。“就知道你對婉婉最好了!
“你就靠這句話拐了我四年!敝鞝栰o表情很是哀怨,但眼底眉梢都是親昵寵愛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小騙子!
“小騙子現在就去洗梅子、搓梅子,做爾靜哥哥最愛的腌茶梅好不好?”她笑咪咪地將梅子一一撿進竹籮筐。
“糖下多一點!
“我知道,”她嘴角彎彎的上揚,“你怕酸嘛!
“是呀,怕死了!彼麤_著她懶洋洋一笑。
善良如他,才不會刻意去提醒,也不知誰才是那個一咬下梅子就會因酸味而揪成了團包子臉的人。
他愉快地看著扎著烏黑長辮子、身穿粉紅衣衫的女孩,一邊哼著曲兒,一邊抱著青梅子忙進忙出。
“爾靜哥哥,你餓不餓?我有帶蔥肉包子來哦!”喬婉在清洗青梅的當頭不忘回頭對他笑。
“我懷疑你是抱持著養寵物的心態來的吧?”他喃喃。
雖然至今他還不十分明白,為什么她能夠這么自然而然地進入他的生活,而且一待就是四年?
倘若時間地點一直不變,說不定他們可以永遠這樣快活愜意地相處下去──
朱爾靜嘴角夢幻般的笑意剛剛浮現,下一瞬便如泡沫般破裂消失。
永遠?
多年前,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世上沒有“永遠”這回事。
突如其來的掐捏痛感令他驚醒過來,愕然地瞪著眼前放大的紅緋緋小臉。
“你又捏我!
“爾靜哥哥的臉還是這么滑不溜手、吹彈可破呀!”喬婉咧著嘴笑。
“你爹娘知道你這小丫頭有騷擾純情少年的壞習慣嗎?”他又好氣又好笑,本想對著那張粉嫩笑臉捏回去,最終還是舍不得!皠e忘了你可是個女孩兒家。”
“我今年才十二歲!彼p手叉腰,一臉得意洋洋,“奶娘說的那個男女授受不親是指大人,我是小孩,所以不算!
他登時啼笑皆非。
再這樣下去,這丫頭長大后可不得了,說不定還有望成為太原有史以來頭一位辣手摧草的驚世女魔頭。
“梅子別腌了,跟我進屋練字修身養性去!彼挥煞终f拎起她就往屋里頭走。
“又練字?”她慘叫。
“沒錯!”他頓了頓,又道:“今兒練的辭語是‘男女有別,非禮勿摸’!
“騙人!書上哪有這句啊──”喬婉還沒抗議完就被拖走了。
日落黃昏,彩霞滿天,映照得遍植花草的園子里處處是美麗醉人景色。
那叢靠墻而生的茂盛藺草叢后,驀地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聲響,接著是一臉苦瓜樣的喬婉鉆爬了出來。
真是非人生涯啊……
如今她一閉上眼,眼前飛舞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字,就像成群趕都趕不走的蒼蠅蚊子,簡直快煩死人了。
不過這話,她可半點都不敢對爾靜哥哥抱怨,深怕他一生氣,往后就不準她上門去了。
“可是干嘛不罰點別的,偏偏就罰人家練字呢?”喬婉邊走邊甩著寫得又酸又麻的手腕,忍不住邊嘀嘀咕咕,“練字就不能說話,不能說話就沒法逗爾靜哥哥笑,爾靜哥哥不笑,我就看不見那么好看的笑容啦……”
因為她最喜歡看爾靜哥哥笑了,所以也最見不得他不開心。像剛剛他那兩道漂亮的眉毛不知怎的皺了起來,害她怎么看心里怎么不痛快,這才故意頑皮的去捏他的臉。
“我的好小姐,你這一下午都跑哪兒去了?”奶娘一把抱住她,滿臉驚慌!罢夷悴恢棠锒伎鞊乃懒。”
“就……這邊走走,那邊逛逛的,也沒去什么其他地方!彼∧樇t紅,含糊打混過去!澳棠,我餓了,要開飯了嗎?”
“小姐,今晚奶娘陪你在房里吃飯好不好?”奶娘欲言又止,努力擠出笑容,“有你最愛吃的芙蓉蛋,還有豌豆黃……”
“那我爹和我娘呢?”她直覺問。
“將軍……”奶娘吞吞吐吐,“將軍出門去了。夫人有點著涼,吃了藥正睡著呢。你乖,奶娘帶你吃飯去。”
不對勁,為什么奶娘的表情和聲音怪怪的?好像有種熟悉的、不祥的憂心忡忡。
喬婉心下一撞,慌亂地望向奶娘,顫抖著聲問:“難道我爹爹他……又出門打仗了嗎?”
“小姐別胡思亂想,將軍只是出趟遠門,很快就回來!蹦棠锉M力哄誘,可眼神閃爍不安!肮,咱們吃飯去!
“爹爹不是說天下太平了,不用再打仗了嗎?”她的心直直往下沉,緊攀住奶娘的手臂,急紅了眼眶。“打仗那么危險,他這次為什么還要去?”
“小姐,不是這樣的──”
“就是!”她甩開奶娘的手,急急邁開腳步往大屋方向奔去!澳悴桓嬖V我,我找娘問去──”
小時候她還不懂爹爹為什么一出門就要那么久才回來,也不懂為什么有時候再也沒見過某些熟悉的叔叔伯伯出現?
后來她漸漸大了,盡管爹娘和奶娘瞞著不說,但從仆人們私下偷偷的議論嘆息里,她終于知道那些看起來橫眉豎目卻待她很好的叔叔伯伯,原來再也沒能從戰場上回來。
她不要爹爹再去那個可怕的、會吃人的戰場,不要像那些叔伯的孩子,永遠盼不到爹爹回家。
“對了,外公是尚書,是好大好大的官,我請娘去求外公跟皇帝說,叫爹回來,別再去那么危險的地方了!”她邊跑邊抹著淚水,心底燃起了希望。
可是當她氣喘吁吁地來到娘親房門外時,還來不及開口,就看見柔弱秀美的娘坐在床沿,素手輕撫著洗凈折疊齊整的衣物。
那件是爹爹在家慣常穿的藏青色袍子。
喬婉盯著娘親那一下又一下,溫柔卻哀傷的撫觸,不禁噤聲屏息。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喬溫氏的指尖顫抖了起來,旋即緊緊將袍子擁在胸口,頰畔淚水滾滾而落。
喬婉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無邊無際的陰霾與憂慮,籠罩在將軍府的每個角落,也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底。
喬婉好害怕,她怕娘哭,她怕奶娘的嘆息,她更害怕爹爹再也回不了家。
鉆過了墻洞,她彷佛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般,一見到朱爾靜,就撲進了他懷里。
“我爹出征去了,娘每天晚上都偷偷在哭。”她強忍住哽咽,臉上卻怎么也掩不住惶恐!澳棠锝形也豢梢詥柲,爹什么時候回來,她會哭得更厲害。爾靜哥哥,我真的好怕……”
朱爾靜先是一僵,隨即渾身繃緊的肌肉慢慢放松,神情也跟著變得柔和,伸手摸摸懷里的小腦袋瓜。
他在心里發出無聲的長嘆。
世上就是有那么多的無可奈何……
“你爹不會有事的,他夠兇,夠悍,拿的刀也夠大把,他會一路砍瓜切菜,把敵人統統打趴了再凱旋歸來。”他捧起她淚痕斑斑的小臉,對她露出“盡管放一百二十萬個心”的笑容,一如往常地撫平了喬婉的害怕。
“真的嗎?”她吸著鼻子,充滿希冀地望著他,一時忘了哭。
“相信我!彼催M她淚水瑩然的眼底,笑得更加溫柔,信心十足!皠e瞧爾靜哥哥平時裝瘋賣傻,像這么重要的大事,我幾時騙過你?”
喬婉滿眼的傾慕信任,望著這個自己打從八歲起便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年輕男子。
他救過她的命,督促她讀書練字,還親自做了一具合她小手撫按的琴,教導她彈琴、作畫,陪伴她談心說笑,盡管嘴巴上愛使壞、不饒人,卻是很寵她。
“我相信你!彼龑⒛樎袢胨麘牙,讓那熟悉的安全感包圍著她!盃栰o哥哥說得對,我爹爹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絕對會!
朱爾靜輕輕摸著她的頭,抬頭遠望,深邃眸光迷離而幽遠。
只是不知千里之外,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此時此刻,落下的又將是誰的大好頭顱?
爹一定會回來的……
朱爾靜的保證是滔天巨浪中的定海神針,是他貫注了這樣金石般堅定的信心,令喬婉那顆惶惶不安的心終于恢復了踏實安穩。
“娘,我們一起等爹回來。”她握緊淚漣漣的娘親的雙手,“爹是鼎鼎大名的鎮國將軍,他每回都能打勝仗回來,這次也不會例外!”
“婉婉……”喬溫氏緊擁女兒,淚如雨下!澳锏暮煤⒆印
“所以娘要好好吃,好好睡,快快把病養好,不然爹回來會擔心的!彼逦恐镉H,“要乖乖喝藥,這樣病才能趕快好起來呀!”
喬溫氏淚眼看著女兒,柔美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娘答應你,娘會快點好起來的!
喬婉憂心忡忡的小臉亮了起來。
──這一切都是爾靜哥哥的功勞。
為了向他道謝,她隔天晚上特地用桑皮紙小心仔細地包了一只好吃的燒雞腿,再度溜到隔壁去,卻驚恐地發現他四肢劇烈抽搐地倒在地上,還不斷地挖自己的喉嚨嘔吐。
“爾靜哥哥!”她心一抽緊,急急沖過去抱住他。
“解……解毒丹……我床、床底……”朱爾靜臉色慘白泛青,舌頭僵硬,話說得斷斷續續。
喬婉急忙找出他藏在床底下的一小瓶解毒丹,連連喂了他五、六顆,哭著、顫抖著雙手想倒碗水給他喝,卻被他一把揮落,跌碎了一地。
“不、不能喝……”他緊緊攥住她的小手,嘴角擠出的那抹笑容破碎。
“那我叫人去!”她淚汪汪的開口,“我叫大人們來救你……我讓奶娘請大夫去!”
“不……”虛弱的他卻有出乎意料驚人的手勁,抓得她手都疼了。
“可是──”
“不能……牽連無辜……”他痛得渾身痙攣。“他們要對付的……只是我……”
喬婉這才驚覺到原來有人對他下毒!
有人想要他的命?!
“爾靜哥哥……”她嘴唇慘白顫抖。
“我……會沒事的……很快就好了……”他冷汗濕透發,猶努力對她綻開一絲熟悉、撫慰人心的微笑,那個“天塌下來也沒啥大不了”的笑。
“爾靜哥哥,你不要再笑了,我知道你很痛,你不用再笑給我看了!彼僖踩滩蛔》怕暣罂蓿p臂緊緊環著他疼得劇烈顫抖的身子,恨不能代替他痛!皢鑶琛
生平頭一次,她覺得她最愛、最在乎的人像是要離她而去了。
“別哭,”朱爾靜盡力吸氣,等待劇痛消失或是死亡的解脫降臨,可在那之前,他不能再讓婉婉擔驚受累!拔也惶哿耍娴牟惶哿恕裢,你、你唱那首你娘教的曲兒給我聽……好不好?”
“好,”喬婉強忍心如刀割的難過,哽咽著柔聲道:“婉婉唱、唱給你聽……”
她將他抱在懷里,輕聲唱起那首小曲:“寶寶乖,寶寶睡,夜里別怕黑,星星陪你睡。爹心肝,娘寶貝,寶寶要乖乖,乖乖好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