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原來對女兒的婚事并沒有太在意,畢竟她的霜華無論與誰成親,都是大辰未來的女皇,不需要依靠丈夫來榮耀她;皇后甚至覺得高陽王子是配不上她女兒的,但再怎么配不上,也輪不到那女人的女兒來搶!偏偏圣旨已下,她又能如何?轉念一想,那女人的女兒嫁了個沒有王位、沒有封地,只能寄人籬下,將來還得看她女兒臉色的王子,其實也不壞,甚至還挺痛快的。
至于慕容霜華,卻沒表示什么。她心里大概知道慕容黎冰打什么算盤,但其實鳳旋早就私下和她提過,他并無擔任大辰輔政親王的野心,熙皇期望的婚事能拖延則拖延,將來公主若有意中人,再主動要求與他解除婚約,他會誠心祝福。當時她雖然覺得這家伙圓滑得過分,但仍是感謝鳳旋為她想到這一點,讓她保全了面子——堂堂大辰公主,怎能被一個小國王子拒婚?眼前反倒是慕容黎冰的舉動讓她好氣又好笑。
她的皇姊難道還不明白?能搶到手的,通常都不是好東西。真正好的,是會無條件守在她身邊!
“大公主仍在服母喪,婚事恐怕不宜鋪張!被屎鬁匮攒浾Z地對熙皇道,仍是不想讓那女人的女兒太好過。
于是,帝國大公主的婚事,最后竟然比民間閨女出嫁都要低調。不過熙皇到底還有點良心,在天京南市給小倆口置辦了一座公主府。
如此低調的婚事,意外的沒讓黎冰感到多少不滿或憤慨,出嫁前幾日以及當天,她只覺得整個人和整顆心都輕飄飄的。她相信這是因為她得到了第一步勝利,皇后的那點小伎倆,她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然而,當她把那年的風車和面具細心地收進嫁奩中時,卻是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與期待,那其中可沒有一點是因為對敵人報復的痛快,她甚至已經編織起未來的美夢。
那個困鎖在冷宮高塔上的小女孩呵,終于要嫁給她的夢中人了……
坐在紅眠床上等待洞房花燭夜時,她緊張得不知所措,也不知該怨那喜宴持續得太久了點,或是害怕它太早結束,讓她面對夫婿時仍有點忐忑?
內心一切紛亂,都在鳳旋掀開紅紗,握住她的手,微笑地與她對視時,煙消云散。她全然忘了那些用來武裝自己的“盔甲”,忘了復仇。長樂宮的幽靈今夜無法影響她。
她雙頰酡紅、笑容靦腆的模樣,又讓鳳旋想起小雪,盡管他從不曾看過小雪面具底下的樣子。但他決定不再讓自己想小雪,他娶的是慕容黎冰,讓他心魂蕩漾、甘愿化為繞指柔的微笑,是屬于慕容黎冰。
鳳旋替她取下鳳冠,慎重地道:“既然我倆成親了,那么有些事,夫人是不是該對我坦白呢?”面對這樣怯生生的黎冰,他連說話都舍不得太大聲,更不想板起臉孔來啊!
黎冰的心跳漏了一拍,一時間會意不了他說的是哪件事……他知道她是小雪嗎?
“夫人到前線去,真是為了奶娘的遺愿?”
黎冰終于聽懂了,卻不知該失望或緊張。她看了一眼鳳旋,見他仍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不像要秋后算帳,于是她垂下頭想了想,終究忍不住耍了點心機,欲語還休地道:“我……我是去找你……”這是實話,但卻是別有用心的實話,反正她也的確羞得想找地洞鉆。
“為什么?”能有為什么?他似乎明知故問,而且樂在其中。
“……”黎冰扯著嫁衣上的流蘇,漲紅了臉,為他的“故意”賭氣不說話。
“夫妻之間應該坦誠相對!兵P旋慢條斯理地道。
黎冰抬起頭,臉色紅得像三月櫻桃,吶吶地道:“你……就是去找你嘛!”
“無緣無故的,怎么想找我?”
她是不是在他眼里看見笑意?黎冰往旁邊一挪,好像要離他遠一些,嬌嗔道:“就是去找你,你……你不要得寸進尺。”可惜,她的嗓音軟了點,還有點被欺負的樣子,似有若無地 帶著哭音,教鳳旋聽著心都軟了融了化了。
他朝賭氣的嬌妻坐近了些,將她摟在懷里。“是不是我想的那樣?”他的下巴擱在她頭頂,她又垂下頭,似乎真想找個地洞當小可憐!白屛沂軐櫲趔@又欣喜的答案,你肯告訴我嗎?我想聽……”
黎冰終于肯看他,臉頰紅得好可口,長睫沾了水氣,楚楚可憐。“你怎么這樣……”
“厚臉皮嗎?”他以鼻尖在她頰畔搔癢,逗得她想笑。
“厚得讓人生氣。”她佯怒道。
“夫人喜歡嗎?”
“才……”她想說不,卻瞪著他,怨他又明知故問。她若是不喜歡,怎么會冒這么大的危險去找他?這男人實在太壞、太可惡了!
他這個既得利益者,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鳳旋心想,不過他是真的想聽她親口說,為何獨獨挑中他?怕她別扭得哭了,最后只好作罷,愛憐地低頭吻她,誰知等了他一夜的黎冰,那煞風景的肚子又咕嚕嚕叫了起來。
此情此景,怎么如此熟悉?他忍不住失笑,揉著因為覺得丟臉而又低下頭的黎冰后頸!俺渣c東西吧。”他扶她到桌邊,主動替她盛了些生津養胃的菜肴,沒把碗筷遞給她,而是一口一口地親手喂她。
黎冰本想告訴他,她可以自己吃。
不過,這也許是高陽的婚禮傳統?她默默想著,只好默默紅著臉被他細心又耐心地喂著。雖然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高陽根本沒有這項傳統,全是她的夫君一時興起吶。
那年冬天,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軍中有人早對鳳旋這個占了高位的外來者不滿,聯合了幾個大辰本國階級較高的將軍在熙皇面前參他一本。主要也是因為熙皇對大公主的重視本就不如嫡公主,他們才敢這么做。
而熙皇,也不知真是因為鳳旋娶了黎冰,讓他計畫生變,或另有想法,當真革了鳳旋的軍職。
對此,黎冰心里當然是一陣憤慨與怨恨,她相信是因為鳳旋娶了她,父皇才不再對他另眼相待,不再愿意重用他!
但鳳旋和那些與他交情較好的軍中袍澤可不這么想。
天寒地凍的冬季不用練兵、不用執勤,而是窩在家里抱老婆——還有什么比這更快活?鳳旋離開軍營那日,羨慕的人多著呢,連藍非都嫌他一臉傻笑看了忒刺眼,送別酒會上灌得他喝到吐!
再者,離開軍隊,也代表不用再出生入死,可以好好當個丈夫。鳳旋真正欣慰的是這個。
更何況熙皇革了鳳旋的軍職沒多久,工部前任老尚書就來找鳳旋,說熙皇委托他做天京水道系統更新計畫,他來找鳳旋當助手,讓鳳旋欣喜若狂。
熙皇是否公平?他確實是失敗的父親,混帳丈夫,但親情以外的給予,至少不算太刻薄。
冬天過去,春天到來,雪融盡后,即將迎來新一年的夜神祭典。
公主不愿人民飽受折磨,終于摘下面具,來到夜神面前。
。∷寄畹娜藘喊,她如愿盼到她的現身。
喜悅如此真切,悸動如此狂野,祂令銀月點亮無垠的黑暗,讓繁星永恒照耀人間,祂將賜與她長生不死,成為他夜宮的后。
巫女低回的、誦經似的歌聲,與男女伶人或高亢或宛轉的唱腔,歌詞與節拍是同樣的,曲調則高低略有差異,卻奇妙地織就一曲天地人的同唱。
黎冰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不用待在高塔上,祭典就在她家墻外,她隨時可以走出去加入人群,而等著她回家的不再是嚴酷的宮規與高聳的城墻。
接近祭典那幾日,她似乎頻頻發怔。
“已婚的人只要看熱鬧就成了,去不去?”鳳旋看來玩興大好。黎冰知道今晚東市依然有水月行者的演出,她看過街市上華美的畫報。
終于能再與他一起參加慶典,她高興都來不及了。只是,難道太高興了,反而會笑得不太開懷嗎?
黎冰換上一襲銀灰上衫紺紫色襖裙,銀白石榴翠島紋云肩通袖,裙角繡了一只細致的畫眉,云髻只簪上古銀鴛鴦發篦,圓潤的耳垂上綴著兩只細致的銀耳墜。那些華貴的宮服她沒帶著出閣,日常打扮和一般富貴人家的女眷無異。
在慶典當中,那些成了親的,就在人群最外圍,夫妻倆手牽手,或扶老攜幼,逛市集,找個茶攤或點心攤,坐下來看游行。
過去和現在,所有曾經經歷過、羨慕過、渴望過、悲傷過的那些情緒與回憶,就像穿梭在慶典之中那些紅的、白的、黑的身影,幽靈也似的朝她襲來,而她毫無抵抗之力,任由它們穿透她的身子,把它們再嘗過一回又一回,她猛地回過神來,卻驚覺丈夫不知何時離開了身邊,不見蹤影。她慌了,心痛了,像個無助的小女孩,淚霧漫上了眼眶。
原來,太幸福也會恐懼,恐懼這一切是一場夢,醒來后她仍在高塔上,燈火闌珊之中沒有守護她的人。
鳳旋買了藤蘿餅,轉身卻不見黎冰,但他個子高,四下一探也就找到了。
本來就沒走遠,他跑回妻子身邊,卻見她慌慌張張、泫然欲泣,見了他,更是委屈地扁起嘴來,看得他又好笑又心疼。
“我說我買個餅,你沒聽見嗎?”他抬手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淚珠,怕碰碎似的輕,卻忍不住好笑地想著:只不過不見一會兒就掉淚,要是他沒注意,她豈不是真得哭著回家?怎么像小孩子似的。
黎冰小嘴顫了顫,看見他似笑非笑地,不禁有些生氣。“沒聽見!你那么高,我那么矮,我怎么聽見你說什么?”她說得忒委屈,讓鳳旋實在忍俊不住了,可又是自己理虧在先,只得好辛苦地忍著笑意。
是啊,他怎么都沒想到,她得抬起頭看他,而他眼睛瞟過去就只看見她頭頂呢!鳳旋本來在南方身子就算高的,年少時來到大辰從軍,又練成了武將體格,饒是慕容家女子尚稱高挑的身段,往他身邊一站也顯得嬌小了。
“知道了,以后我會記得要這樣跟你說話!彼麖澫卵鼇恚谒竭呌H了口!昂貌?”
黎冰不知道她算不算很好哄?這會兒又心窩甜滋滋地,臉蛋冒著熱氣,沾了水氣的長睫下,大眼閃閃發亮,看得鳳旋一陣心癢,忍不住又在她頰上和唇上親了一口。
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們是新婚夫妻——雖然成親也數個月了,但不滿一年,說是新婚也沒錯吧?總之那旁若無人的甜蜜,看得路人都搖頭失笑啊。
不過她掉淚的樣子,讓鳳旋心里還是有些介意,于是那一晚都記得不再放開手,把她的柔荑牢牢握著。
早在數天前他就買好了票,卻仍是到后臺會會老朋友。這已經是在大辰這幾年的慣例了,后來他和霍磊一起進軍隊,霍磊每年這時候都是被他父親留在軍隊里狠狠地操練,他反而自由許多。
黎冰看著那些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人。在她還不懂得恨的時候,她總在夢里回憶那一夜,總在高塔上幻想著他們又表演了什么,幻想他們有一天會神奇地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鳳旋仍然記得她。在她的想像里,他們之于她是如此熟悉,但現實畢竟無情,每個人經過這幾年來都有些轉變,獨獨她的心里某一塊還遺留在過去。
鳳旋沒對黎冰提起小雪的事,就怕她胡思亂想。因此他在后臺明示又暗示老半天,以免這群家伙哪壺不開提哪壺,給他露了底。
也不知他們是聽懂了,或者因為后臺來了個大美女而傻愣住,總之直到敘舊結束、表演開始,還真的沒有一個人提起小雪的事。
“那個傻蛋王子剛才說那些是什么意思?”慢半拍的女歌者回過神來。
“娶了大老婆,卻以為自己娶到小老婆的意思?”畫了丑角妝的團長語畢,后腦被妻子狠狠拍了一掌。
“這樣都認不出來?”戴著面具的奇術師,依然還沒出場就能引來全場女士尖叫。他搓著下巴,遠遠看著那對在貴賓席上入座的男女,嘖嘖稱奇!罢媸瞧孑!
那七天七夜,黎冰既快樂又害怕。究竟是害怕慶典太快結束,或者是結束后會證實一切仍舊是場夢?她不知道。只知道每當入夜后,她總是渾渾噩噩,既感到幸福,卻又覺得茫然不真實。
不!不!幸福需要代價,即便是神只也不能強取豪奪!
公主不愿屈服于不朽的神力,她以凡人之軀,對夜神設下三道考驗——什么能穿越死與生?什么能驅逐傷悲?
什么能讓荒地開出花蕊,讓荊棘開出薔薇?
什么能帶給人煩惱,卻又讓人忘卻煩惱?什么能讓人笑著流淚?
把它帶來給我,我便成為禰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