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三十年前,他有一次中了數名惡人的埋伏,身負重傷,差一點就命喪黃泉,所幸當時薩忠明正好經過,對他伸出了援手。
基于這份情義,再加上兩人氣味相投,因而結為好友,因此,當薩忠明在別無他法之下將甫出世不久的孩子交托給他時,他便毫不遲疑地一口答應。
過去二十三年來,他帶著薩君飛云游四海,總不忘暗中差人捎訊息給薩忠明,因此薩忠明很清楚他們的行蹤,更知道他們自從去年起便落腳于蘇州。
幾天前,他收到薩忠明在臨終前托一名忠仆捎來的信,那是薩忠明在生前拖著病體所寫。
信中,薩忠明表明自己病重,將撒手人寰,為了不增添好友的麻煩,命仆人在他去世兩個月、喪事全辦妥了之后,再將信件送交給他。
除此之外,薩忠明還告知,已決定將偌大的家產全給予兒子薩君飛,而這也是雷東江為什么會在保守這個秘密二十多年之后,將一切全說出來的原因。
“既然他當年作出那樣的決定,如今又為何突然要將家產全給我?這不是太荒謬了嗎?”薩君飛冷哼了聲。
雷東江輕嘆地道:“你爹的心里其實一直對你很愧疚,他也知道這么多年來,實在太委屈你了,所以想要在臨終前對你做一點彌補吧。”
薩忠明偶爾捎來的信中,字里行間總是流露出濃濃的愧疚,因此他會在臨終前作出這么重大的決定,雷東江的心里其實并不太訝異。
愧疚?彌補?
聽見這幾個字,薩君飛差點又忍不住諷刺地笑出聲。
“愧疚?過去這二十多年來,我可從來不曾感受到他的半點愧疚!”他毫不領情地哼道。“即便他的心里真的曾經有過一絲一毫的愧疚,如今他作出這樣的決定,無非也只是不想帶著心里的罪惡感死去罷了。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讓他自己的良心能夠好過一些,我又為什么要接受?不論他的家產究竟有多少,我都沒興趣,他的錢,我一文也不要!”
雷東江沉重地嘆了口氣,灰白的眉頭皺了起來。他雖能理解徒弟所受到的沖擊以及涌上心頭的憤慨,但也為逝去的好友感到無限哀傷。
他語重心長地開口嘆道:“君飛,無論如何,他總是你的親生爹爹,即便只是當作聽從師父的吩咐也好,你就隨師父上京城一趟,至少……到他的墳前上一炷香吧!”
薩君飛抿緊了唇,好半晌一個字也不說。
要到“那個人”的墳前上香?
光是這個念頭閃過腦海,就讓他的心底升起一股強烈的抗拒,然而卻又有股說不出的矛盾情緒漲滿了胸口。
沉默了許久許久之后,他才終于開口。
“我知道了,就照師父的吩咐吧!”他的嗓音比天色還要陰郁低沉,就連自己也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怎么樣的復雜心情。
薩君飛在心里告訴自己,他之所以會答應上京城一趟,純粹只是基于師父的吩咐,至于“那個人”的家產,他還是那句話——他一文錢也不要!
戌時將盡,夜色早已全黑。
一彎下弦月高掛于天際,月色昏暗朦朧,周圍沒有半點星子的點綴,顯得多么寂寥。
薩君飛無聲無息地立于一棵粗壯大樹的枝干上,茂密的樹葉和昏暗的天色,讓他的身影幾乎和黑夜融為一體。
經過幾日的路程,他和師父已于今日傍晚來到京城,在一間飯館用過晚膳之后,投宿于城里的客棧。
由于時候不早,師父打算明日上午再到薩家去,可他一個人在客房里心煩意亂,忍不住出來透透氣。
本來他只是打算在京城附近隨意晃晃,然而心里卻莫名地對薩家在意起來。想著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地方?不知道那里頭住著什么樣的人?他的胸口便有種強烈的情緒涌動著,讓他按捺不住地想來一看究竟,而在向一名路人打探過位置之后,便獨自前來。
這里,就是“那個人”的家?
薩君飛瞇起了黑眸,居高臨下地俯瞰腳下的一切,就見這間府邸十分寬敞氣派,有著假山池泉的偌大庭院里花木扶疏,而雕梁畫棟的樓閣更是充分顯露出屋主的富裕闊綽。
哼!就算坐擁金山那又如何?連個甫出世的親生孩子都狠心遺棄了,還能期望“那個人”是個品德高尚的商賈嗎?
薩君飛在心底冷哼的同時,看見一名婦人從回廊的另一頭走了過來。
定睛一瞧,那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從她的衣著打扮以及身邊跟著丫鬟來看,該是師父口中的薩夫人——呂麗萍吧?
即使“那個人”已經下葬了,說起來離他去世才不過兩個月的光景,然而從薩夫人的神態卻瞧不出半點悲凄,她身上甚至佩帶了許多珠花首飾,顯然還挺有梳妝打扮的心思嘛!
哼,也是,“那個人”對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如此無情無義了,又怎么配得到身邊人真心誠意的對待?
這一回,薩君飛不只在心底輕哼,甚至還忍不住冷嗤出聲。
一名有些功夫底子的家仆隱約聽見了那聲響,疑惑地轉頭察看究竟。他瞪大眼睛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在幾乎以為是自己錯覺的時候,赫然驚見立于樹上的那抹挺拔身影。
“什么人?!”家仆立刻大聲問道。
附近的幾名下人聽見這叱喝,全都聚了過來,而呂麗萍也停下腳步,防備地瞪向樹上的薩君飛。
逆著月光,他們沒辦法瞧清他的臉容,只能隱約看見一抹頎長勁瘦的身影。
“哪來的大膽竊賊?還不快點束手就擒!”
大膽竊賊?束手就擒?呵,有趣!
薩君飛冷笑了聲,俐落地一躍而下,昂然矗立在眾人面前。
他沒有蒙面,也沒有試圖閃躲或遮掩,更沒有半點侵入者被發現的狼狽或心虛,那昂然無懼的神情,反倒比一旁神態緊張的眾人更像主子。
面對他渾身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勢,下人們的心底都莫名打了個冷顫,一個個僵立在原地沒有動作。
呂麗萍見狀,不禁咬牙氣罵:“你們在發什么愣?還不快點把這個大膽竊賊抓起來!”
盡管眼前這名男子看來不像省油的燈,可是仗著府里家仆眾多,她也不覺得有什么好怕的。
在她的叱令下,五、六名家仆總算回過神,謹慎地邁開腳步,緩緩朝薩君飛圍靠過去。
薩君飛依舊文風不動,冷冷地道:“你們若是膽敢動主子一根寒毛,就等著滾出薩府,回家吃自己吧!”
主子?!
這個出乎意料的稱謂,讓所有人都驚疑地愣住了。
薩君飛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直視著呂麗萍,那神情看起來帶了點嘲笑,甚至還隱約帶著一絲挑釁。
“倘若我的消息沒有錯,此刻薩家的家產全都歸我所有,而你們此刻正待在我的地盤上!
他并沒有改變主意,依舊不打算接受“那個人”的一切,此刻他之所以會這么說,只不過是想瞧瞧呂麗萍的神情罷了。
呂麗萍如此善妒跋扈,連自己的表妹都不見容,如今結縭了數十年的夫婿,臨終之際竟決定將所有的家產全部贈與夫婿與表妹的私生子,她的心里肯定極度不甘吧?
聽了薩君飛的話,呂麗萍的神情一變。她瞇起眼,重新以一種充滿防備與敵意的眼神打量他。
“你……難道你是……”
“薩君飛!彼蟠蠓椒降貓蟪鲎约旱拿帧
聽見這三個字,呂麗萍的反應果然如薩君飛預料中的精彩。
她狠狠地倒抽一口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表情甚至變得有些扭曲了。
震驚過后,呂麗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目光憤恨地瞪著薩君飛,尖銳地提出質問——
“你怎么證明自己的身分?還有,誰說老爺要將所有家產全給你了?”
她當然知道薩忠明那個老糊涂在臨終前,決定將龐大家產全送給當年他和她遠房表妹李如兒的私生子,這件事讓她氣得幾乎咬斷銀牙。
盡管自己過去并未為薩家生下半個男丁,但卻有個女兒薩蘋兒,已于幾年前嫁給城里一名經營茶葉買賣的商賈。
幾個月前,老爺染上重病,她心想將來家中的一切理所當然的該由女婿來繼承,想不到那老家伙竟然擅自作出讓她憤恨不平的決定!
更惱人的是,薩忠明肯定知道她會反對到底,竟瞞著她親筆寫下內容相同的三份遺囑,其中一份在他斷氣后,由總管德叔遵照他生前的囑咐當眾宣讀。
至于另外的兩份,其一已由某個下人送去給薩君飛,另一則已交給了與薩忠明頗有交情的官府章捕頭,據說還同時附上了一封書信,表明倘若她不肯將家產交給薩君飛,屆時將請章捕頭出示他那份遺囑,強制執行他的遺愿。
這樣的安排簡直防她像防賊似的,事先對她的保密功夫更是做得滴水不漏,叫她怎不惱恨萬分?
盡管她的娘家財力豐厚,在京城近郊更有一幢屬于她的別館,即便她不靠薩家的家產,也能過上不愁吃穿的日子,然而,要她眼睜睜看著龐大的家產被李如兒那個賤人的私生子給獨占,她如何能甘心?
面對呂麗萍尖銳的質問,薩君飛的神色不變。
“要證明?那還不簡單?”他從身上取出一封信函。“這是‘那個人’親筆立下的遺囑,總不會有假!
這封遺囑是師父前兩日轉交給他的,他明明有股沖動想要將它撕得粉碎,卻不知為什么一直帶在身上,而這會兒正好拿出來堵住呂麗萍的嘴。
看見那信函,呂麗萍的目光一閃,驀地出手想要搶奪,然而薩君飛卻快一步地將它收了起來。
“想要撕毀?可沒那么容易。”薩君飛冷哼了聲。
呂麗萍瞪著他那惱人的笑臉,心底恨極了。
“不拿過來瞧瞧,誰知道那信里頭寫的是什么?說不定只是一張白紙,又或者只是你自己寫的幾個字!光憑一封來歷不明的書信,就想要奪取薩家龐大的家產,你未免也想得太簡單了吧!”
“那還不簡單?請官府的人來比對字跡,自然能夠有個評斷!
一聽見“官府”二字,呂麗萍的臉色更難看了。
她的心里很清楚,若是真鬧上了官府,對她可沒有半點好處,畢竟若總管德叔所言不假,這會兒還有一份遺囑在章捕頭的手里呢!
可惡!沒想到李如兒所生的孽種竟然這么難對付!但……難不成偌大的家產全都要平白送出去?
呂麗萍愈想愈不甘,而再想到這一切全都是薩忠明一手造成的,心底更是憤恨難消。
那個男人當年背著她和李如兒好上,如今又將原本該屬于她和女兒、女婿的一切全送給李如兒所生的孩子,實在是太可惡了!
“不管那里頭寫些什么,我都不承認!老爺因為染了重病,臨死之前根本已經神智不清,腦子錯亂了才會寫出那樣莫名其妙的東西,根本不能算數!偌大的家產怎么可能眼也不眨地送出去?真是太荒謬了!薩家的一切該給的是我的女兒和女婿,你這個賤人生的雜種休想來分一杯羹!當年我容不下你那無恥犯賤、勾引人夫的娘,如今更別想要我承認你這個孽種!”
聽著這番惡毒刻薄的攻訐,薩君飛的黑眸泛起了森冷的光芒。
原本他是真心不屑薩家的一切,也確實沒打算拿任何一分不屬于他的錢財,不過此刻,他突然有了別的想法。
眼前這女人實在太惹人厭,那猙獰咒罵的嘴臉讓人看不過眼。
他生平最厭惡囂張跋扈、尖酸刻薄的人,尤其呂麗萍又是當初害他當了二十多年爹娘不詳的孤兒的始作俑者,倘若他就這么一分不取地離開,豈不是順了她的意嗎?他豈能讓她如愿?
光是為了和呂麗萍作對這個理由,他就偏要待下來!
“這可由不得你了。”他勾起嘴角,冷冷一笑。
“你——”
薩君飛不再理會呂麗萍,他環顧眾人,用所有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嗓音道:“明日,我就會來正式接收屬于我的一切。”
那些金銀財寶大不了他接收了之后,再全數捐出去造橋鋪路、接濟窮人,他一樣一文錢也不拿,而他相信這么一來更能將呂麗萍氣得七竅生煙!
“你們之中倘若有人不能接受我將是未來薩府的主子,盡管可以離開。至于你嘛……”他總算再度將目光移向呂麗萍!疤热裟隳苣贸鰧Ξ敿抑髯討械淖鹬貞B度,或許我可以考慮讓你繼續待下來,不攆你出去!
“你……你……”呂麗萍氣得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
薩君飛冷眼看著她憤怒鐵青的神情,說道:“喔,對了,你休想趁夜將家中的錢財搬走,倘若讓我發現該屬于我的一切有任何短缺,即便只是少了一文錢,咱們就官府見吧!”
撂下話后,他便施展輕功揚長而去,頎長的身影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