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葉雪從前院快速奔往后頭。
從大妹打開大門,臨窗讀書的葉風就發現她了,見她行色匆匆,二話不說直往后沖,他就知道出事了,于是他連忙放下書冊,跟著往后頭走去。
她不在屋里,不在花圃旁,也不在廚房,他一路尋到后院,這才發現蹲在雞圈前、把頭埋進膝間的大妹,而且她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似乎正在極力壓抑情緒。
葉風見狀,馬上就知道她在哭,他的心微微抽疼,想來她肯定是委屈到極點了吧。
“阿雪!彼p聲低喚。
聽見聲音,葉雪連忙吸吸鼻子,用裙子把淚水擦干,抬起頭的瞬間揚起一抹笑,飛快起身,她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假裝開心的道:“哥,你瞧,我給你帶什么回來了!
葉風并未接過她手上的紙包,只是定定望她,溫柔的問:“發生什么事了?”
“沒事!彼Φ煤芗,想掩飾、想假裝,卻沒注意到淚痕還掛在臉頰上。
他依舊緊盯著她,聲音一沉,又問了一次,“說!發生什么事?”
“哥,我看見德王府的迎親對伍了,人人都在討論葉家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妝,好像是皇太后的大手筆呢。我看見小說里面常描寫的玉如意了,還有金元寶、銀元寶,排了好幾箱呢,哇咧,我們那時代的黃金是算盎司的,這里是算兩的,看得人心花怒放!比~雪刻意轉移話題,彷佛對古人的嫁妝產生重大興趣。
“然后呢?”他雙手橫胸,態度依舊。
大哥眼底寫著了然,她心知無法欺敵,二度轉移話題,“然后我去給大哥買點心了啊,古代的甜點真是乏善可陳,吃過蛋糕、馬卡龍,怎么吞得下桂花糕?唉,可惜我不會做點心,否則就在古代開一間法式甜點店!彼俅伟咽稚系母恻c揚了揚。
葉風還是沒接手,依舊把她當成解剖臺上的大體,每個肌肉紋理,都要看得透徹清楚,他灼灼的目光射向她!叭缓竽?”他非要逼出她的真心話。
兄妹倆對視半晌,最后葉雪輕嘆了口氣,她投降了!叭缓笪遗龅絻蓚無賴和一群白癡……”她說完事情經過,還刻意抬起下巴,笑得張揚!案,我大學時期學的防身術真有用,那個壯漢被我膝蓋攻擊,痛得在地上打滾,小白臉更沒用,竟嚇出一聲冷汗,哈!笑死人了,古代的男人都這么弱雞啊,幾句天打雷劈的鬼話,就把他嚇得魂不附體!
她的得意掩飾不了傷痛,葉風看出端倪,帶著濃濃的不舍開口說道:“阿雪,辛苦你了。”
她像個充飽氣的氣球,一下子被人給戳破,瞬間紅了眼眶,淚水差點兒又控制不住,她連忙抬高下巴,把淚水吞回去。
她那副既驕傲又不服輸的模樣,讓葉風看了更是心疼,他輕輕的把妹妹攬進懷里,這是個不適合女強人生存的世界,中國幾千年才出了個武則天,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夠過得自在愜意。
“哥,我討厭古代的落后,討厭古代人的愚蠢封閉,討厭古代的不文明!”
“我懂!
“我討厭沒有彈簧的床鋪,討厭沒有磁磚的地板,討厭沒有瓦斯爐、豆漿機、面包機、洗碗機、烘碗機的廚房!”
“我懂!毕氲侥赣H和妹妹每次做飯都會把自己搞成一張黑臉,他更是不舍。
“我想要3C產品,想要出門有高鐵捷運,我想要坐飛機出國旅行,我好想、好想回到二十一世紀!
“我明白!
“我喜歡大家門關起來,各過各日子的現代,不喜歡人人都可以指著你的鼻子批判,還以為自己是道德維護者的蠢古代;我喜歡男女平等、自由民主的現代,討厭男尊女卑的白癡古代;我喜歡女人可以選總統、當大官的現代,不喜歡女人只能燒飯洗衣、繡花嫁人的古代!北耍∪~雪連日來的委屈,在這一刻傾泄而出。
葉風緊蹙雙眉,輕拍她的背給予安慰。他這個大妹何等倔強,再苦也只往肚里吞,想來這次是真的實在太委屈,才會忍不住吧。
他很清楚,大妹比誰都明白,他們回不去現代了,祖母給母親的玉鐲消失,祖先說的滅族之禍、拯救家族血脈于危厄,指的就是把他們遷移到古代,延續生存。
過了好半晌,等終于哭夠了,葉雪退離大哥的懷抱,仰起頭,雖然雙眼仍紅腫,眼底還帶著紅絲和淚光,但她已經展開驕傲的笑容!安贿^大哥別擔心,從現在起,我會努力地、拚命地,想盡辦法在這個詭異的古代活下去。”
“我相信你!
“我可以打造一個金錢王國,在這里當第二個比爾蓋茲!
“你一定可以做得到!
“對,我可以!”葉雪調皮地朝大哥一眨眼,卻沒料到力氣沒控制好,一下子把眼淚給眨了下來。
她的淚水讓葉風更心酸,想當女強人、不服輸的葉雪,要怎么樣融入這個處處是規矩的世界?
倔強的女人最吃虧,可她寧愿吃虧,也不愿意示弱,在這個女人只能扮演弱者的世界,她該怎么辦?
躲在墻頭上,隱蔽處的男人,視線不曾離開過葉雪,看她明明想哭,卻仰高下巴,驕傲地不示弱,一雙眼睛晶亮晶亮,下唇咬得死緊,那模樣,真教人動心。
事實上,從第一眼看見她,他便看呆了,心就卜通卜通跳得很厲害,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對她彷佛是……熟悉?喜歡?熱切?
不知道,他說不清楚在胸膛里撞來撞去的那股力量是什么,就像不明白定力好到連師父都夸獎的他,為什么好幾次控制不住自己。
他真真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女人不應該是弱柳扶風、嬌憐羞怯,三分委屈要裝出九分柔弱、博人同情的嗎?哪有她這樣的,分明被欺凌羞辱、被一堆人強壓著低頭,還非要講出一番大道理,說得人人沒臉,換來更多不堪言語,硬是不服輸的?
她倨傲的模樣,嗆得他的心亂七八糟的,像吞下什么大力丸似的,整個人莫名地興奮激昂。
天底下哪有這么、這么……這么美、這么可愛、這么傲、這么……讓人喘不過氣的女人?實在是太太太……他無法確切形容,只曉得目光就是無法離不開她。
從舞靈撞她一下之后,他就開始跟在葉雪身后。
他不確定舞靈只是聲東擊西,還是真把東西往她身上藏?但他強烈直覺應該跟上她,于是他跟著她往回家的路上走,于是看見她被無賴欺凌、被百姓交相指責,還有她與哥哥交談的這一幕。
他有太多的不理解,他不懂什么叫做3C高鐵捷運,聽不懂自由民主與比爾蓋茲,不過有一句話他聽得懂,她說這里是蠢古代,換句話話……她是子孫輩的未來人?
匪夷所思,根本不可能!但念頭轉過,心又亂七八糟跳動。
明明沒有這種事,明明認定幾百年后的子孫不會跑到這個世間,然而一點模模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東西,突然鉆進腦子里,他……
誰說不可能!
一個清晰的句子從腦子深處鉆出來,嚇他一大跳,還以為身邊有人說話,他飛快轉頭望向四周,沒人。
誰說不可能!
聲音再度竄出來。
他在心里無聲抗議,本來就不可能,古代、現代?他明明還活著,怎會變成古代人?
問題是葉雪和她哥哥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偷聽,干么編出一堆沒人聽得懂的謊話?何況他們理所當然的態度,表示那些東西確實存在?
那么他真的是古人,她真的住在二十一世紀,她討厭穿越,可是穿越卻把她弄到這里?腦子快炸開了!
一堆問號,問得他心煩意亂,他不明白二十一世紀是什么東西,不曉得穿越是什么鬼,不懂自己為什么心慌。
不可能與可能在他心底不斷交錯,明明聽不懂的3C產品和高鐵捷運,不知道為什么,迅速在他腦海里建立起形象。
莫名其妙地,他相信她的話、認同她的話、喜歡她的話,他認為她講的每一句,都是再真實不過。
他瘋了!并且瘋得厲害。
他不懂自己為什么發慌,更不知道要如何解除恐慌,只曉得自己必須要、必須要……對,必須要找點事來做!
沒錯,做一點事,就不會被滿腦子的問號和莫名其妙給困擾,可是要做什么好呢?
有了!剛剛欺負她的那個男人,他是錢家的獨苗兒錢天佑,就拿他來平復自己紊亂的心吧!
“三少爺回府!”看門的小廝揚聲一喊,立刻有人往里頭回報。
“三少爺回來了?太好了,紫兒、瑄兒,你們快去稟報夫人和老夫人,我到知禮院讓人先備下物什,三少爺回來肯定又餓又累!备锏墓苁聥邒唢w快支使身邊的丫鬟,自己則快步往知禮院走去。
這里是蕭府,蕭家老爺是制香賣香起的家,生意做得相當大,這些年分號開遍大魏上下,蕭家的下一個目標是成為皇商,專制獨門香供宮里使用。
凝香院的佟老板是個可敬對手,這些年,佟家家族中人才輩出,新一代分工合作,有人擅長營商、有人擅長制香,每年產出的香品頗受宮中娘娘喜愛。
每回想到凝香院,蕭老爺便忍不住心頭難受,他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均為正室所出,卻只有一個兒子肯繼承衣缽。
老大蕭易唐好讀書,不喜經商,對制香更是無半點興趣,早些年,蕭老爺不但不反對長子走仕途,還頗多鼓勵,行商的家族多少希望朝中有人,可以提攜自家生意,只是蕭易唐運氣不好,考中舉人之后,就沒再進一步了。
老二蕭易湟倒是個能干的,果斷精明,遇事沉穩,從小跟在蕭老爺身邊學做生意,十幾年的歷練下來,倒是個可以支撐大局的。
問題是,就這么一個兒子,獨木難撐天吶。
最后來說說這個蕭家老三蕭易禮,他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
一則因為蕭易禮出生的時候困難,差點兒沒活下來,他娘心疼他身子骨弱,舍不得逼迫,打小便一味地寵溺疼惜,漸漸地,寵得他天不怕、地不怕。
二來他是最小的孫子,又長得一副好模樣,祖母從小帶在身邊養,愛讀書就請秀才進府、想學琴就請名師教導、想學畫畫就請畫師,到最后又瘋上武藝……十八般武藝,他大概都學齊全了。
蕭易禮雖是個聰明娃兒,可樣樣精通卻也樣樣稀松,表面上看著有幾分模樣,但事實上就是個半吊子,再加上耐心不足,三兩下就覺厭膩,到最后能堅持下來的只有武功。
等蕭易禮十五歲上下,蕭老爺見蕭易禮成天鬼混,著實不象樣兒,便逼著他到鋪子里幫忙,可他那性子怎么捺得?才幾天功夫,就把鋪子上下搞得雞飛狗跳,掌柜、伙計集體鬧請辭。
蕭老爺氣急敗壞,命下人拿住他打板子。
但蕭易禮習武多年,沒學會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倒是一身的皮粗肉厚,不怕打、不怕揍,一面挨打還能一面與老爹討價還價,氣得蕭老爺仰倒。
蕭夫人見兒子這副樣兒,便與婆婆合計,得找個人來管束,于是給他相中一個汪家姑娘,滿心盼著這混世魔王娶了媳婦之后,心能定下來。
可蕭易禮聽說自己要娶媳婦,非要親眼見過汪姑娘后才肯允下婚事,蕭夫人拗不過他,竟真的順他的心思,安排一次不期而遇,還以為見過人家姑娘之后,這小子就能消停,沒想到混世魔王真混帳,居然說話不算話,見過人家姑娘后回府竟大鬧特鬧,無論如何都不肯讓汪姑娘進門。
蕭老爺怎能由著他任性?商人最重信用,兩家庚帖已經交換,連成親的日子都定下,豈能反悔?
蕭夫人好言問他為何不娶,他居然沒天沒理地回答——
我才不要娶根大木頭當媳婦,光想一輩子得對著木頭過活,心里就憋悶!
聽聽,他說的這是什么話?汪姑娘又不是青樓女子,還能與你談笑風生?
蕭老爺忍無可忍,狠狠揍他一頓。
蕭易禮一邊挨打,一邊大喊,“如果非要我娶江姑娘,我就離家出走!”
蕭老爺氣怒的咆哮道:“真敢離家出走,我這當老子的佩服你!我不信沒銀子,你能在外頭過多久!”
蕭易禮也不客氣的頂嘴道:“我有哥兒們、有好朋友,我不怕餓死!
“你那些狐群狗黨算什么東西,他們只有吃你的分兒!”
“你不認識他們,憑什么惡言批評!”
“憑我的眼光、憑我的閱歷,憑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你是個廢物,你的朋友是一堆廢物,沒有蕭家撐著你,給你吃的喝的,你比路邊乞丐還不如!”
這話太傷人,蕭易禮第一次被這么重的話轟上,氣得什么都顧不得,怒吼道:“既然我是廢物,我走就是!”
“你敢走出蕭家大門,就永遠別回來!”說完,蕭老爺讓下人把大門敞開,雙手橫胸,看好戲似的看著兒子。
沒想到他真的走了,而且這一走,就是五年。
直到去年,蕭易禮才回到蕭府。
二十歲的他,長大了,壯了、黑了,人也被磨練了,看得出來許多棱棱角角磨去不少,足見這些年在外頭吃過不少苦頭,唯一不變的就是那副混世魔王的性子,他想怎樣便怎樣,誰也拿他無可奈何。
當年蕭老爺放話,說斷絕父子關系,最終拗不過自家母親和娘子,心底再不滿,還是乖乖讓兒子進蕭家人門,只是身段放不下,蕭易禮回家兩個多月,蕭老爺半句話不同兒子說。
沒想到一個月前,兒子又莫名其妙失蹤,這下子,母親責備、妻子唉聲嘆氣,所有人都把矛頭指向蕭老爺。
他冤吶!
天底下哪個當兒子的不聽老爹的話?哪個當爹的像他這么憋屈?
分明是兒子做錯、兒子不孝,可是打不能打、罵不能罵,他也不過冷了兒子幾天,人家竟甩臉子又離家。
天道吶!倫理吶!這些東西進了蕭家大院,全成個屁!
這個月里,誰心里都不好受,尤其是蕭老夫人,她為此吃不下飯,慌得蕭老爺跪在母親面前,哀求她保重身子,還信誓旦旦保證一定會把兒子給尋回來。
這會兒,蕭易禮回來了,府里上下動靜還能小?
“三少爺回來真好!老夫人見三少爺離家,急得吃不下、睡不好,人都瘦下一圈!
“可不是嗎?夫人都急得病了,天天熬藥針灸,三少爺,往后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盡管告訴老夫人,有老夫人作主,委屈不了您,您別再一個不如意,就往外頭跑!
“三少爺……”
一人一句三少爺,人人都存了滿肚子話想規勸他。
蕭易禮知道他們好心,只不過心里正煩著呢,他們再輪番演一出,臉色哪能好得了。
心煩?為啥?還不是錢家那個小白臉,他都找好借口要上門揍人,卻碰上他家辦喪事,他的親娘病死啦。
錢家正房老婆一個,姨娘十二個,錢老爺十三個婆娘統共就生了這么個兒子,其它的,沒了。
因此姨娘架子大得很,連正宮都被她給踩得不敢喘大氣,許是大老婆忍過幾十年再也忍不下,于是下黑手,把人給害死。
現在錢府亂成一鍋粥,害得蕭易禮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心里頭那股莫名其妙的煩躁感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