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牛□先生為我們準備的“面包車”(大陸把中型巴士都稱為面包車),鑫濤宣布,他要改變路線了。本來,我們預備由重慶去大足,參觀大足石刻,然后折回重慶,住一晚,再乘火車去成都。但是,鑫濤在船上研究地圖的結果,大足縣位于成都與重慶的中間,而重慶本身,并沒有特殊的名勝古跡——除了我的小說《幾度夕陽紅》中提過的沙坪壩——但,那只是我用幻想編織的美景,如今的沙平壩,毫無特色可言。牛□說:“我們車子經過沙坪壩,你們可以看一眼,看一眼也就夠了!”連沙坪壩,看一眼就夠了!鑫濤對這抗戰時期赫有名的山城,興致不高。他認為大家既然已去大足,不如在大足多住一天,可以從容地參觀那些石窟、石洞、石壁、石雕……鑫濤對中國的石窟藝術,已到“癡狂”的地步。
“我們不需要折回重慶去乘火車了,就直接乘這輛面包車,從大足開到成都,這樣不是省了三分之一的路嗎?”鑫濤問牛□:“這樣是可行還是不可行?”
“可行!”!觞c著頭,又去問司機,司機也點頭。只有初霞,頗為遲疑地對鑫濤說:
“兄長,坐火車是很舒服的,這面包車走長途公路,你有沒有把握呀?”
鑫濤再去問司機有沒有把握,司機聲稱毫無問題。于是大局已定,我們要直放大足,住兩夜,再直放成都。初霞跺腳說:“楊潔會暈倒!在成都接火車的人是誰?不行不行,讓我趕快拆錦囊妙計看看!”“不用了”!牛□笑嘻嘻地接口:“我兒子不去大足,他先下車,立刻打電報通知成都,你們大概二十九號下午三點到成都,大家在成都錦江飯店會面,這不就行了嗎?”
“是呀,是呀,”鑫濤大樂:“這樣就行了!”
初霞還有意見,承賚表示“兄長為大”。于是,我們這甫下船的第一站,就改變行程了!
在牛□先生,和葉小姐的陪同下,我們的面包車,繞行重慶市,大家走馬看花地對重慶“掃描”了一番,車子就駛上了去大足的公路,直放大足了。
車子顛顛簸簸的,走了四小時,黃昏時到大足,住進大足賓館。說實話,我對大足縣,從來不認識。返大陸前,因為要安排路線,才找了許多旅游的書來研究。這一研究之下,才知道四川省有個“大足石窟”,和“云崗石窟”、“龍門石窟”媲美,而且,據說保存得比“云崗”、“龍門”更完整。所以,我們就把大足排入行程之中。但,直到已抵大足,我們對大足的一切,仍然是糊糊涂涂的。
到大足已經晚了,當然不能參觀任何地方。但是,當晚,立刻有位宋朗秋教授來招待我們。(大陸上的人,習慣尊稱對方“老師”,我們在大足,由宋教授親自帶領,介紹石窟的種種藝術給我們,我們都認為,稱“宋老師”對宋先生而言,是太不夠了,所以我們稱他為宋教授。)宋教授研究大足的石雕藝術,已經三十幾年。他住在這個地方,天天研究,月月研究,年年研究。據他自己說,已經“入迷”了。對這兒的每尊石像,每個洞窟,都已了如指掌。為了先給我們一些印象,他送了兩本厚厚的書給我們,書中介紹了“大足石窟”中的精華。那晚,鑫濤僅僅看書,已經“瘋”了,聲稱我們放棄重慶,直放大足,是絕對絕對的正確。
第二天一清早,我們在宋教授的領導下,開始游北山。原來大足石窟,分布在四十幾個地方,有五萬多座造像。從唐朝未年就開始創建,經五代,到兩宋,逐漸增加。我們總稱它為“大足石窟”,目前開始參觀的,是兩處較集中的石雕石窟,一處在“北山”,一處在“寶頂山”。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參觀“石窟”,那雕刻之美,那石窟鑿空之奇,那采光的藝術,那題材的廣泛,那宗教的狂熱……都使我目瞪口呆。而宋教授詳盡的解說,更使大足石刻增色不少。北山的“石窟”大部分為供養人所捐刻,龕窟比較淺小。但,想到這一個個的石窟,都是一刀一斧一鑿用人工開出來的,已經匪夷所思。其中再刻上無數的神佛,大的有整面的石壁,小的有幾寸高,真是讓人嘆為觀止。其中的“觀音菩薩”最多,有各種不同的造像。因為觀世間有三十二種變化形象。所以,我們看到了“水月觀音”、“數珠手觀音”、“如意珠觀音”、“玉印觀音”、“日月觀音”……還有很多我寫不出名字的觀音。其中“日月觀音”簡直美極了,表情風度儀態都生動而莊嚴,看得我們四個人,都傻住了。
北山還有一個“孔雀明王窟”,窟中的“心造明王”坐在石窟正中的蓮臺上,孔雀尾巴上翹,支撐著窟頂,四周鑿空,讓人可以繞著“心造明王”參觀。這工程已經大得讓人難以相信,而三面墻壁上,還刻了上千的小佛像,簡直是不可思儀!如果說,北山讓我們吃驚的話,寶頂山就更讓我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我們用一個上參觀北山,用一個下午參觀寶頂山,說實話,我們仍然太倉促了。怪不得,宋教授會用畢生時間,奉獻給這些石窟。因為它們的美,它們的壯觀,除非身歷其境去一一細看,根本不是筆可以形容!而當你去一一細看時,你真的會舍不得離開。宋教授告訴我們,寶頂山的雕塑,是南宋一位和尚趙智鳳,經過七十年來建造的。當然,這么大規模的雕塑群,絕不是這一位和尚窮其一生所能完成的。它不知道聚集了多少人力、心力,和信心才能完成。
我們一看到“大佛灣”,就呆住了。原來,“大佛灣”是個馬蹄狀的山谷,整個石壁上全是雕塑,里面還包括二十一個大型龕窟,龕窟里當然雕著不同的神佛。龕窟之外的“大佛灣”石壁,上面像連環故事般雕了許多神與人。以一個大臥佛為中心,左右分開,一個故事繼續一個故事,一直連續到馬蹄形的缺口。這臥佛占據了三分之一座山巖,全長據說有三十一米,側身而臥,下半身隱入巖石中,不再具形。宋教授說:“到底這座臥佛有多大,你們只能憑想象!趙智鳳設計這座佛像時,把想象力也設計進去了!”
說得真好!我們從臥佛開始,參觀了“華嚴三圣”、“佛降生故事”、“圓覺道場”、“地獄變相”、“大方便佛報恩經變”、“觀音經變”、“父母恩經變”、“牧牛道場”……等。而那二十一個龕窟中,最讓我瞠目結舌的,是一個“千手觀者像”。在一個很大的石窟中,整面墻雕刻出一座“千手觀音”。宋教授告訴我們,普通的寺廟里,千手觀音大概只有四十只手和眼來象征千手千眼。但是,寶頂山這座千手觀音,卻有一千零七只手,這數字真是驚人!站在這千手觀音像前,才感到震懾;原來,這一千零七只手,每只手里都有一只眼睛,而且,每只手里都握了一樣不同的東西,從法器,兵刃、工具、樂器、禾黍、寶珠……應有盡有,每只不同。換言之,一千零七只手,握了一千零七種東西!
這樣巨大的,而且金碧輝煌的“千手千眼觀音”,全是在石頭上鑿出的,確實是讓人難以相信。宗教的力量,真的可以造出奇跡!我和鑫濤,在震驚之余,都忍不住雙手合十,對這觀音深深膜拜。這膜拜并非為自己祈福,而是對這壯麗的奇跡致敬。看了北山和寶頂山的石刻,我們一行四人,都像是經過了一番佛教的洗禮。大家都又驚又喜,贊不絕口。鑫濤本來就愛雕刻,這一看,更加入迷。他說如果不是第二天就要去成都,時間已經不能改,他真恨不得留下來,再看它三天三夜!初霞生怕她這位兄長再亂改行程,忙不迭地提醒:“不能再改了!再改下去要流落四川了!”
“不過,”承賚由衷地說:“這大足石窟,實在值得一看,如果不是跟你們一起,我們大概永遠不會想到來大足,真的是‘不虛此行’呀!”“當然是不虛此行呀!”初霞大笑起來,“你鬧的笑話,夠我們以后說三年了!”原來,承賚在我們的“大足之行”里,又創造了好幾個“典故”,此處不能不提。我曾說過,承賚的“國語”,不太靈光。在北京的時候,他的“小梧桐”就讓我們個個捧腹不已。這次來到四川,每個人都一口四川話,承賚連“京片子”都應付不來,如今要和四川人應對,這下就慘了!到大足的第一晚,和宋教授一起來招呼我們的一位楊先生,告訴承賚說:
“我本來是學農的,沒想到一來大足,就在石雕藝術里,鉆了三十幾年了!”我們看到承賚很用功地掐指猛算,一面肅然起敬地說:
“哦!你是‘屬龍’的,那么今年已經……”他算來算去,算不出對方的歲數,而我和初霞,早就笑彎了腰。好在楊先生并不以為忤,倒是承賚,被我們兩個笑得有點惱差成怒,事后警告我們說,不可以當著人這樣笑他!但是,第二天我們去寶頂山,車子經過鎮上,人很多,車子開得很慢,宋教授說:“這還算好,沒碰到趕集,如果碰到趕集的時候,人全出來趕集,車子連動都動不了!”
承賚一聽,眼睛瞪得好大,十分驚愕地說:“什么?趕雞?人全出來趕雞?為什么要趕雞呢?大家都養雞嗎?有多少雞呢……?”
他的問題還沒問完,我已經很沒風度地大笑起來,笑得差點滾到地上去了。承賚看到我這樣笑,雖然明白自己一定弄錯了,但是,到底錯在什么地方,他鬧了好久,還是弄不清楚。“屬龍”、“趕雞”的故事才過去。楊先生和我們談起大陸青年和他的下一代,他說:
“還好,我們這兒,‘代溝’并不流行!”
我們的徐承賚先生立即接口:
“哦?年輕人都不‘帶狗’出來玩?‘養狗’本來就是很浪費的事……”我和初霞,又爆笑起來,兩個人都快從車子的座位上,摔到地上去。后來,到了晚上,我不得不對承賚說:
“拜托拜托,徐先生,以后四川人說話,請你接口接慢一點,否則,人家以為我的精神有問題,怎么一笑就沒有停!”
“你們兩個,也實在有點問題!”承賚氣呼呼地對我和初霞說:“你們要笑,不會等回到旅館再笑?怎么當著人家的面,就這樣大笑特笑?豈不是太沒禮貌了?”
“哦,沒辦法!”我又笑了起來:“我知道當著人笑是很沒禮貌的事,但是,我就是愛笑,我忍不住,我馬上就會笑!一想起來還會笑!”“你不怪自己隨便接嘴,還怪我們笑得太快!”初霞一邊說,一邊揉著肚子,又笑得快斷了氣。
承賚看我們這樣“笑法”,也就“無可奈何”了。鑫濤拍著他的肩說:“能讓兩位女士笑得這么開心,你真該引以為榮呀!換作我是你,得意都來不及!”承賚聽了,一臉的啼笑皆非。接著他臉色一轉,也列開大嘴,與我們同樂了。
“對對對!嘻嘻,哈哈,好笑!”他說:“龍也有了,雞也有了,狗也有了,可以開動物園了!”
我和初霞,又捧腹不已了。
我們的“大足行”,就在宋教授等人的陪同下“匆匆結束”。當晚,!鹾腿~小姐回重慶。第二天一早,我們本來就要直放成都,但是,宋教授力邀我們去游大足縣的西湖,據說大足西湖,更勝杭州西湖。我們這四個貪玩的人一聽,立即附議。我們去游了西游,那湖中有一百零八個小島,都保持了自然面貌,風景非常優美。
石刻也看了,西湖也游了,笑話也鬧了。在宋教授的招待下,又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然后,我們一行四人,終于上了面包車,向成都出發。
車子一開上公路,我心中就有點嘀咕。那公路高高低低,路面大坑小洞,整個公路,上山下山,左彎右拐,路既狹窄,人車也多。最奇怪的,是路上常有拖拉機(農耕用的)載著貨物,擋住去路。而我們的司機,技術真是第一流,膽量是特一流,只聽到喇叭狂鳴,車身狂顛,速度奇快,左超車,右超車,在山路上迂回著飛速向前。可憐的初霞,她從車子發動未久,就開始叫:“哇呀!哇呀!哇呀!哇呀!……”一直叫不停。
我也提心吊膽,想喝一口水壓驚。正喝著,車子大大一顛,我的一杯水全喝到眉毛上去了。此時,才深深體會,“奶瓶”確有需要,可惜我已經不知道把奶瓶塞進那個箱子里去了。如此“驚心動魄”的旅途(這是我們整個大陸行中,唯一的一次,車子只有我們一行四個乘客),鑫濤居然只用五分鐘去衡量了司機的技術,然后就放放心心地酣然入夢。初霞繼續“哇呀”,我想,她后悔死了沒乘火車。承賚看到回旋山路如此之多,也不敢大意,他干脆跑去坐在司機座旁邊,和司機談天,恭維司機的技術,為司機奉茶,唯恐司機把車子開出了路面。從大足到成都,路程并不很長,我們估計大約要開五、六小時,預計早上出發,午后就會到,所以讓成都接我們的人在午后三時相會?墒牵覀優榱擞挝骱,出發晚了,而這條不太長的公路,即使在司機如此“沖鋒陷陣”、“奮不顧身”的駕駛狀況下前進,說也不信,我們居然足足走了九小時。其中一度塞車,車子大排長龍,司機下車察看,才知道最前面的一輛卡車,停在路當中,里面的司機,下車吃飯去了。所以,不等他吃飯回來,一路的車輛,都動彈不得。這種“塞車”理由,我也是生平第一遭遇到。
我們這一路,真正領略了“緊張刺激”的滋味,司機開得那么勇猛,大家連“內急”都不敢叫停。但是,即使如此“趕路”,當我們終于抵達成都時,成都早已是萬家燈火了!
成都,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的第二故鄉。
成都,應該可以找尋我童年的足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