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這廂梳洗罷,拉起窗簾,把自己埋在黑暗中。想合上眼睛睡一會兒,卻了無睡意:為什么李伯伯會和鐘臨軒再度聯絡?她記得姑媽說過李麟唾棄了鐘家,切斷了所有關系。而今見這般情況,似乎兩家還很親近。李伯伯應該不是這樣的人呀?可她又想回來,如今這種情勢對她算是有利,他們似乎不清楚她了解的程度。若果佯裝不清楚一切,是否較有利呢?她翻來覆去想著,終因疲倦過頭而沉沉入睡。
醒來時已過午時。房子一片寂靜,想必皮蛋也出了門。她覺得有些餓,走到廚房,赫然發現中恒正好整以暇地在用餐,見她進來,立時騰出了位置:
「來,坐下吧,我想妳大概也餓了!
這大概是從外頭買回來的便當,里頭是一些家常菜。安雅因為餓了,倒覺得非?煽。
「口味可以嗎?」中恒一邊看報紙,一邊吃飯。
「很好!」安雅問他:「你看什么?分類廣告!找工作。俊拱惭攀钟信d趣。
「嗯,我剛退伍而已。工作真難找!」
「你念什么?」
「化學!」他無奈聳聳肩:「可是我媽不要我從事化學的工作,她根深柢固地認為那些化學毒氣會毒死人!
「也有一些道理!」安雅順道提起了發生在美國一起化學毒氣外溢毒死人的訴訟。
「這樣說了,我四年大學不是白念了嗎?」中恒有些頹喪。
「不見得。有些基礎性的東西在從事任何一行時都是必要的。如果你現在發現了某種有興趣的科目,不妨自修一段期間,或者再去修碩士,我相信都不會太晚的。」
中恒訝異地瞪著她,心疑她的中文表達能力如此之好,忍不住問她:「難不成妳念中文系?」
安雅笑著搖頭:
「我的中文都是自修得來的,不過我的運氣很好,在紐約認識了一位從中國大陸出來的老學者,他教了我不少東西。我主修企管,同時也選修了一些語文哲學的課程!
「妳的中文程度實在太好了!怪泻闳滩蛔≠潎@。
「是嗎?」安雅反問:「我相信你們比我好多了。」她想起了什么,忽然問他:「怎么皮蛋叫你大禹嶺?我聽不懂!
「虧她想得出來呢!臺灣中部不是有條公路叫中橫嗎?大禹嶺就在中橫的最高點上,因為我個兒高,她就這么給我取了這個渾號!
「還不錯嘛!」安雅偏著頭想:「既是山嶺,想必高峻雄偉,這算對你的恭維呢!」
「哈!」中恒擊掌嘆道:「妳比皮蛋更天才,竟然聯想得起來!
「談談鐘家吧,」安雅突然間,聲音盡量放得稀松平常:「你們似乎和鐘家很熟。」
「都是老朋友吧?」中恒有點提防:「李薇在鐘氏工作,就這么聯絡起來。以前我們也不大和他們來往的!
「為什么?」安雅盡量顯得很不解:「以前,你們 你和鐘威不是玩伴嗎?」
為什么?難道妳不知道?或者忘記了?中恒機警地轉變口吻:
「我們搬了家,很多朋友也就失去聯絡。像妳,也失去了聯絡呀!」
安雅故意噢了一聲,不再問下去,半晌,她問起鐘威的婚事:
「聽你口吻,這個聯姻場面很大啰?!」
「鐘家本來就有很好的底子,這幾年鐘威又投入了信息市場,一手搞起鐘揚計算機,發展得有聲有色;林本山的政經基礎雄厚,假以時日,如果鐘威有意于政壇,林家是個最佳根底。這種婚姻妳說盛不盛大?」
「鐘威是個什么樣的人?」安雅帶著幾分好奇。照她推算,鐘威應該不出三十歲的。
「這要問李薇了?蓱z的李薇對鐘威一向癡情,如今只撈了個婚禮的招待。」中恒調侃得有些無奈,因他清楚他這個老姊的個性 潑辣性急,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如今受此重創,又得陪笑臉,肯定不是滋味。
「不過,我也和他打過幾次招呼,粗略印象是那家伙老成穩重、深藏不露,戴個鈦絲框眼鏡,風度翩翩;今天之前在臺北社交圈是赫赫有名的鐘大少。聽人說,他出手大方,結交過許多漂亮的女孩子,最后娶了林若蘭,不過是兩家利益結合,沒有人看好這樁婚姻。許多名女人更是不當它一回事,對鐘威仍是深情一往!
「林若蘭當真這么不可取?」安雅有點困惑,心想:鐘威豈真的如此甘心?
「非也。」中恒篤定地說:「縱使林若蘭不是秀外慧中,也絕非泛泛之輩。能夠從臺大畢業的,應該不差吧?不過,誰知道她是不是這樁利益婚姻的犧牲品?」他的聲音略微感傷,瞬時浮現鐘憶的影子,他摔了一下臉,「他們豪門巨富的事不是我們管得起的。」
「何必說得這么酸?世事輪流轉,誰是永遠的豪門巨賈?就說美國的肯尼迪家族吧,就這半世紀,歷經了多少巨變?料想百年之后,應只是一個歷史名辭而已!
「縱是歷史名辭,畢竟也曾風光過。是不是?人的一生求的是什么呢?不就一朝功成名就,坐擁無盡財富嗎?管他百年以后如何,今朝有酒今朝醉!
安雅沒有忽略了中恒話語中的弦外之音,只是她一時也摸不著頭緒。突然,電話聲漫天響起,中恒跑過去接,忽然皺著眉頭,向安雅求饒:
「滿口ABC,肯定是找妳的!
安雅心想:是誰呢?琳達的聲音便如連珠炮般爆破:
「妳這家伙,要走也不通知一聲。我今天從西岸回來,火速找妳,哪知妳早去另一個世界了!
「我有事呀!誰知道妳哪一天回紐約?有本事跟著飛過來吧!」
「我才不回去那個鬼地方!妳回去干嘛?發神經是不是?那么恐怖的地方妳也敢回去!沽者_素有噴火女郎之稱,外表開放,其實骨子里保守得很,不過,她說話經?诓徽跀r,沒個章法。
「別說我。妳的神父怎么樣了?」
「噢,我提醒妳,不是神父,是神學院預科生!顾棺h。
「有什么兩樣?」
「當然不一樣!如果是神父,我就完蛋了,至少目前他還是準神父而已,我還有一點生機!
「可憐的麥姬!」安雅以《刺鳥》里的麥姬譬喻她。
琳達嚷了起來:「少來這一套。我才不像麥姬那么蠢!再說,他也不像洛夫那么狡猾與自大 」
「好啦,琳達,這是國際長途電話吔,縱使妳老爹很有錢,妳也該替他節省一點。我們信里再聊吧!拜拜!」也不等琳達抗議,安雅徑自掛上了電話。
中恒在一旁瞧得發楞,說道:
「妳說英語的感覺和說國語完全不一樣,究竟怎么一回事?」他覺得方才的安雅自然率性,散發另一種韻味。
「對象不同。 拱惭叛院喴怦敚
「琳達是個急性子,脾氣烈如火,跟她說話哪有可能慢條斯理?」
中恒「唔」了一聲,兀自翻開報紙。安雅則進房里梳洗更衣。
不知為什么,她居然安心打扮自己,預備讓自己在鐘威的婚宴上搶盡光彩。為什么?難道是中恒的一番話,激起了自己的挑戰心?還是姑媽說的? 「不擇任何手段,一定要達到目的!顾患叭シ治鲎约旱那榫w,只覺得血脈憤張,為著今夜和鐘臨軒父子的會面而震顫不已。
她打開行李,挑了一件象牙白的洋裝。單純細致大方的剪裁恰好襯托出她高雅出眾的氣質。她很仔細地化了淡妝,配紅的雙頰已因激動而顯得分外動人,當她再刷上唇膏,鏡里儼然就出現了一位絕色佳人。正好皮蛋跑進來,一下子呆住了,嘴巴張著,楞在半空中,她幾乎叫了出來,驚訝得喘不過氣來:
「妳……妳不怕把他們都嚇壞了?」
「有這么難看嗎?」安雅嫣然一笑。
「難看?」皮蛋一臉驚詫:「我想今晚大部分的人都會誤以為妳是新娘?」
「那,」安雅一時有些失措:「那我還是換下來!
她連忙在皮箱中翻來覆去尋找適當的衣服,試了這件,又換那件,每一次都讓皮蛋倒吸了好幾口氣,她喘著氣說:
「妳別試。穿那一件都一樣。除非妳今晚穿T恤和牛仔褲,否則這種誤會是免不了了。那是從妳身上散發出的神采,怎么也甩不掉的。」
于是安雅還是穿上原來象牙色的洋裝。
當皮蛋鄭重地拉著她走出房門時,中恒吃驚得掉了手中的報紙,不敢置信地瞪著安雅,說不出話來。
「我好像花童呢!」皮蛋打趣著說。
這種吃驚的表情同樣出現在甫進屋的李麟夫婦臉上。他們同時交換了不安的眼神,為了掩飾這種不安,李麟吆喝著皮蛋幫忙倒開水、準備出門。
安雅內心隱隱有絲不安,是否自己太囂張了?這樣貿然出現在鐘家婚宴上,究竟妥不妥當呢?
中恒附在君如耳邊說了句:
「她根本不清楚鐘余兩家的恩怨!
君如聞言,如釋重負,她想:如此一來,倒要考驗一下鐘臨軒的定力了。她竟然有種等著看好戲的興奮感。李麟很詫異妻子的輕松,等曉得了原因,雖然放了心,卻不免有點懷疑:那女孩,他想,絕不可能完全不知。
。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來來飯店,賀客已盈門。中恒說是席開百桌,顯然有些夸張;不過,整個宴客大廳坐得滿滿的,倒是不假。安雅一出現,立即引來無數詫異的眼光和贊嘆,有很多人在竊竊私語:那女孩是誰?也有天真的小孩子大喊:新娘子吔!惹來了一場騷動。
在場齊聚了臺北的名流政要,連總統府資政也來了,并且擔任證婚人,其它如立法委員,國大代表‥‥不勝枚舉。
安雅從容地簽過了名,尾隨李麟夫婦向主婚人恭賀;鐘臨軒蓄著兩撇胡子,風度依然折人,他握著李麟的手說道:
「你們能來,其好!寡韵轮猓粍俑袊@。他循著李麟目光望去,霎時不能自己地震顫了一下--江玉涵?!不,不是玉涵。那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依稀有玉涵當年的模樣,但其氣質更為出眾,也更為明艷。
「鐘先生,恭喜你!」安雅伸出纖細的長手,大方地輕握住鐘臨軒的手,強抑心中的厭惡,臉上仍是一臉燦爛的笑:「或許我該稱呼一聲鐘伯伯?」
「妳是?」臨軒額上沁出汗珠。
「余安雅。余振豪和江玉涵的女兒!
鐘臨軒畢竟身經百戰,他在轉瞬之間旋即恢復了平靜,呵呵笑道:
「想不到余家的女兒竟已長得如此亭亭玉立了?上溢娕R軒再沒有第二個兒子了!
他轉頭向李麟說道:
「不知道將來那家的兒子有此福氣?中恒,加油吧!」臨軒說罷,轉而向其它的賓客表達歡迎之意。
安雅也隨著李麟夫婦、和皮蛋、中恒一塊兒入座。
約莫過了半盞茶工夫,司儀喊著:
「新郎新娘就座!」
頓時全場起了騷動,大伙兒紛紛起立,爭睹新郎新娘風采,安雅雖有好奇心,卻不愿伸著脖子彷如呆瓜一般鵠立,于是優閑地坐著,啃著瓜子。此時,她發現有對眼睛一直盯著她,主人是一個身著黑色西裝的男士,咧著嘴朝她一笑,眼底一片笑意。安雅不理他,徑自啜飲自己的飲料,但她估計那人大概會找機會過來。
當新郎新娘走過她這一桌旁邊時,她也被擋住了,根本無緣一見。爾后,他們就座完畢,宴席開始,安雅遠遠地看了新郎一眼,只覺得甚為平常,不若中恒說得那么驚心。不過,她也只是偶一掠眼,印象并不真切。
席間,臨軒不時注視著安雅。他的眼光幾乎離不開她,心頭兜著千種回憶,一下子纏在一起,紊亂不已。
安雅的美席卷了全場,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充滿了;罅Α4蟾胖挥袃蓚人例外--一是中恒,他整個人心思都給鐘憶占住了;另一個則是鐘威,他壓根兒沒看到余安雅,除了偶爾看看低眉淺笑的林若蘭外,其余時間大多給朋友占去了,忙著敬酒。
一直等到新郎新娘和主婚人一一酬謝賓客時,他們才來到李麟這一桌,安雅不禁抬眼舉杯望向鐘威。瞬間,她掉入了一個不能自己的境況中;鐘威原本木然的眼神輕輕晃漾了一下,在那一瞬間,他們共走了一趟回憶之路:一九八七年冬天,一日黃昏,紐約下著雪。安雅記得很清楚,她開著車子,在風雪之中,沿著大街困難地前進,忽然道旁有兩人向她招手,似乎很急切。于是她把車子開過去,忘了一些安全警語,冒險地打開窗子。其中一人用著極不流利的英語拜托她載他們一程,趕往飛機場。安雅見他們模樣,又見停在路旁的車子,心想:是日本人吧。畢竟都在異國,于是慷慨允諾送他們一程。
另外那人戴著一副眼鏡,裹著大衣,一直默默不語。他坐在前座,緊張地盯著安雅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深怕她出任何狀況。安雅察覺了,用日語告訴他:
「我的駕駛技術還可以,放心吧!」
沒想到他用英語回答: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國人!
「真的?」安雅自然地溜口而出一句中文,掩不住他鄉遇國人的喜悅:「怎不早說?」
「我也沒說是日本人!顾恼Z氣淡淡的。
「這個地區以日本人居多,所以我才誤會了!拱惭庞X得這人態度有點傲慢,明明欠了人情還擺出這副樣子。一念及此,心里有些不快,油門也踩快了些,以致險象屢生。
那人彷佛知道她生氣了,低低地說了句抱歉。安雅裝作沒聽見,一路無話地把他們送到機場。
「到了,恕我不奉陪了!
她的口氣淡淡的,仍有些慍怒,注視著眼前這個倔傲的男人,發現他居然露著歉意的笑容,說道:
「謝謝妳,假如有冒犯的地方,請妳原諒。小姐,可否留下妳的芳名住址,來日定當答謝!
安雅看看他,笑著搖搖頭:
「一樣都是中國人,客氣什么?祝你們一路順風!」她看看外頭:「希望飛機準時起飛!」她忽然被他眼鏡后面的亮光輕輕地撥動了一下心弦,幾乎有些遲疑。然而,倔強的個性使她故作瀟灑地說了聲再見,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然,那人就是鐘威。他曾再次造訪紐約市,在蕓蕓眾人中搜尋著她的倩影,結果當然是失望而返;安雅也曾經一度后悔沒留下地址,后來日子一久也就淡了。
而今,兩人雙眸再次相遇,在安雅心中卻已摻雜太多復雜的情緒了,鐘威不僅是雪地的陌生人,亦是鐘臨軒的兒于,也是今晚的新郎。安雅恢復了自然,一抹笑意浮在臉頰,顯得無限動人。
「祝二位白頭偕老!箤⒈兄埔伙嫸M。
鐘威深深看她一眼,一抹捉摸不定的神情在眼中一閃而逝,旋即離去,只是從那一刻起,他不時回頭注視安雅,甚至幾次和她的眼光不期而遇。安雅最后只好倉皇走避,躲到化妝室調整心情。她未曾料到自己竟會落入這種局面,不管鐘威是否就是那個雪地懈逅的陌生人,她都不應該如此怯場啊!
當她撫平心緒,重新補好妝,終于穩定地跨出化妝室門。孰料眼前站立的即是穿黑色西裝的男人,正以一副十分興味的眼神逼視她:
「不曉得我有沒有榮幸結識小姐?我相信妳已經知道我已注意妳整個晚上了!顾鲃舆f上名片:「這是在下的名片,希望能夠知道小姐的芳名!
對于他的油腔滑調,安雅實在沒有耐性,接過了名片,匆匆看一眼:「趙斌揚」,旋即拋下:
「余安雅。」三個字,便昂首闊步走了。
驕傲的小孔雀!趙斌揚在心里暗暗驚嘆,想要一親芳澤的欲望早已占滿了心頭。
臨別時,鐘威與林若蘭雙雙站在門口送客,眾人都說了一句吉祥話,順便討了一顆喜糖吃。安雅夾在眾人之中躲了過去,只聽見皮蛋大聲說道:
「鐘大哥,鐘大嫂,早生貴子。」
突然夾入了另個高亢的女聲:
「皮蛋,少蠢了,這年頭誰希罕早生孩于!癸@然是李薇,「鐘大哥,鐘嫂子,永浴愛河。」
皮蛋低低地反駁了一句:
「愛河那么臭,永遠泡在里頭不難過死才怪!」
安雅差點沒笑出聲來。鐘威突然側過頭,朝她一望,她怔住了,一時張皇,慌忙舉步,到了嘴邊的應酬話也忘了說,甩下皮蛋,她疾步走在前頭,皮蛋跟著大喊:
「安雅,妳怎么不吃喜糖?也不說說吉祥話呢?妳的中文好極了呀!」
在車上,李薇初次和安雅照面,很禮貌地打了聲招呼,雖為安雅的美麗所懾,一點也不動聲色。一方面她是不輕易示弱,另一方面她的心思早被鐘威夫婦占據了。
翌日,所有的人上班去,只有皮蛋、中恒、和安雅待在家里。經過了一天,皮蛋和安雅熟稔了不少,一大早纏著安雅給她化妝,結果安雅給她化了一個十分俏麗的妝,連皮蛋自個兒都不敢面對鏡子。中恒見了,不免大驚小怪:
「哪里來的妖怪,待我收拾來著!
「可惡!竟罵人家妖怪,看我饒不饒你!
兩兄妹于是鬧成一團。安雅在一旁不吭聲,由他們鬧去。她比較喜歡中恒和皮蛋,對于李薇,反而有些距離,或許因為兩個人都有著足以自傲的外表與才華吧?!安雅并不很在意,心里打定主意盡快找到房子搬出去。
當天,中恒和皮蛋陪她去了故宮和中影文化城。本來預備多逛些地方,怎知安雅流連忘返,根木不肯走開,就在故宮耗去了大半天,直到四點才出來,路過中影文化城,進去繞了一下子,便回家了。安雅深深沈迷在故宮里頭那些雋永的書作之中而無法自己:那些玉器溫潤婉約,訴說著歷史云夢;那些珍玩、多寶格、陶器瓷器與種種文物,訴說著一代一代的人事滄桑,安雅不曾有過那么貼近中國的感情。在唐宋文人的花鳥畫前,她迷失了,彷佛走入了歷史,在瞬間進入了他們的生命,分享了他們生命的喜樂與榮枯。
中恒雖然沒有十分的感動,畢竟還可能耐心陪著;皮蛋可就不行了,沿途不是喊口渴就是腳酸,最后她獨自一人跑到咖啡室去喝咖啡,吃點心,一直等到最后才和安雅他們會合。
那晚回家,李薇赫然已先回到家了,說是鐘威度蜜月去了,沒有什么特別事便提早下班。
安雅推說累了,溜回房間,心情悶悶的。
隔天,她束裝南下去看外公外婆。江老先生夫婦曾在幾年前赴美探視過安雅,不過此番乍見,仍是掩不住激動而老淚縱橫。
安雅在臺南停留了兩周,陪二老度過了一段寧靜祥和的日子,終因懸念著心中未成之事,再度返回臺北。
中恒似乎還沒找到理想的工作,猶賦閑在家;皮蛋上課去了還兼差打工,忙得不亦樂乎,一有空仍纏著安雅說說美國的風情,似乎不勝向往;李薇因為主子回來了而再度投入工作,她煥發的精神使安雅欽佩不已,于是惴惴然地想起自己此趟返臺的目的。恰好又接獲姑媽來信詢問,她想她該下決定好好地做些正事了。
事出湊巧,有一晚鐘臨軒意外地造訪了李家,同行竟還有鐘威。
中恒帶著安雅去逛華西街,兩人瘋到近十點才返家。
一進門看到鐘家父子,安雅大大一震,手上抱著一大堆雜物零落地掉下一地。中恒忙著替她撿起,催她去洗把臉……
「安雅,鐘伯伯專程來看妳的!估铟電A在中間,不知作何表示,.只能硬著頭皮說。
安雅直視鐘臨軒的眼睛,竟是一片溫柔。竟敢!她在心里暗罵,臉上一點也不動聲色。然后端坐在椅予上,從容地撥飲一杯果汁,靜待鐘臨軒發言;偶然掃視鐘威,他閑適地坐著,不知和皮蛋說些什么來著,臉上掛著笑。
「回來還習慣嗎?打算停留多久?」臨軒問道,儼然長輩的關懷,聲音十分慈祥和藹。
「我覺得滿習慣的。至于停留多久,我也不知道。我學的是企管,哪里都可以待,臺灣滿不錯的,也許就留下來了。」
鐘威聞言,頗富深意地看她一眼,仍是不發一言;她也安心不想理他,徑和鐘臨軒說話,一派自然大方,很得鐘臨軒賞識。
約莫十一點了,鐘氏父子起身告辭,安雅起身送他們到門口,鐘威好不容易開口跟她說了聲再見,她笑著點頭,也沒回答。見他們車子揚長而去,猛回頭,李薇以著頗富敵意的眼光望著她,跳動著挑釁的火焰。
。
安雅兩個月后在東區找到了一間小套房,收拾了行李就搬了過去,還是中恒幫她的忙。
一切就緒后,他們就近在附近的咖啡廳休息。安雅瞪了他半天,沖口而出:
「你有心事。別騙我說是工作,從實招來吧。」
「鐘威有個妹妹,妳知道嗎?」他問。
「嗯!」安雅似乎聽皮蛋提過。
「她叫鐘憶。我對她一直念念不忘,可是從來提不起勇氣約她!
安雅佯裝暈頭狀:
「我的大禹嶺啊,連這種小事你都害怕?來來,告訴我她現在在不在家,我陪你打電話去!
「不行的,她是在家-- 可是,我怎么說?」中恒搔搔頭,十分苦惱狀。
「敢情你是沒追過女孩子吧?我教你,你就這么說吧!今天天氣很好,是個郊游的好天氣,妳有空嗎?要不這么說吧-- 我今天買了兩張電影票,恰好同事爽約了,不曉得是否有此榮幸邀妳一起觀賞?哎哎,不行,都太文謅謅了,不合乎你的個性。干脆這么說吧,鐘憶,我喜歡妳,妳出來吧!」
中恒翻了翻白眼,一股氣梗在喉間,就愁沒處發泄,竟有些生氣了,不發一言。
「好嘛,我不開玩笑。走,打電話去,說你有個朋友余安雅想認識她,和她聊聊天,不就成了?」
于是中恒終于鼓足了勇氣去打電話,安雅在一旁扮鬼臉糗他。事情似乎很順利,中恒笑逐顏開,打了個「OK」手勢。掛上電話,欣喜地跑過來:「她竟說好!」
「就是嘛,人家不知等了多久了,就有你這種笨蛋!
「說真的,」中恒突然正經八百地問她:「妳有沒有男朋友?不要騙我,妳不可能沒有的!」
「誰說沒有?排隊等著呢!一天一個,一個月才輪一吹,你說有幾個?」
「又在胡謅了!怪泻阈幕ǘ涠溟_,說起話來也蹦蹦跳跳的:「趙斌揚那家伙送了幾打花了?妳怎么理也不理人家?」
「管他哩,那種人。心里想什么我哪會不知道?讓他繼續送好了,那么皮蛋可以每天換鮮花。啊,來了。是不是她?」安雅突然瞧見一個清秀小佳人從一部奔馳車上鉆出來,四下張望。中恒一個箭步沖過去,把她迎了過來。
「她就是鐘憶。這是余安雅!」中恒介紹了她們彼此。
「啊,我記起來了,我哥結婚那晚妳也來了,是不是?」
鐘憶說話聲音很溫柔動聽,安雅對她不禁產生了好感,熱情地招呼她坐下:
「我就想啊,中恒心里系之掛之的人究竟是誰呢?原來竟是這么可人的小姑娘!
鐘憶紅了臉,心「砰砰」跳著,中恒也漲紅了臉,不知該作何表示。安雅一時驚覺自己失言了,畢竟這是臺灣,不是美國哪,忙著打圓場:「來,鐘憶,這邊坐著。你們待會兒隨便聊,我還有事得先走!
安雅問了一些尋常話:家里成員啦、父母親啦……等等,約莫十幾分鐘,她連忙起身,說:
「我有一點兒事必須去處理,你們聊!拐Z畢,便走了。
中恒望著鐘憶好一會兒,才驚覺失態,連忙替她叫了杯飲料,無端地胡思亂想起來。
「皮蛋好嗎?」鐘憶努力找話題:「上回她說喜歡我家黑皮,結果也沒見她來玩!
「她一下子喜歡這個,一下子喜歡那個,料不準的。妳別替她費心!怪泻銌査骸笂吅俣甲鲂┦裁?」
「唉!」她嘆一口氣:「我哪里也不能去。上課之外,只有在家里彈彈琴啦,畫畫圖,無聊得很。今天你打電話來,剛好我媽睡午覺,否則她一定不讓我只身外出!
「那么,算我走運啰?」
她眼底掩不住喜悅地點點頭。中恒簡直樂壞了,直和她扯東扯西,直到天色暗下來,才招了部出租車送她回去。就這樣,中恒初次打進了鐘憶的世界。
。
別了中恒他們。安雅獨自在東區閑逛起來。她覺得很煩,回來快兩個月了,一事無成,這一向不知為何早把姑媽交代的事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對鐘臨軒的反感并未消逝,當年他出賣父親,致使她家破人亡,這個怨恨豈是容易消除的?但是,又該如何做呢?鐘家目前的財力雄厚,營運正常,而且有愈來愈龐大之勢,憑我一個余安雅能動得了它嗎?
可能嗎?-- 可能的,可能的,她的心里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聲音,而隨著那聲音,她的腦里浮現了鐘威的影子。她狠命地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怨恨像小蟲一樣爬滿了她整個心,她想著鐘臨軒今天所有的一切無非是踩著父親與母親的尸骨而來;也想起姑媽說的不擇手段的話語,暗暗在心里立定了方向。彷如一只燈蛾般,她預備向燈火撲去。
。
憑著優異的背景,安雅很快地在一家頗有名氣的貿易公司找到了總經理助理的工作;這期間,除了疲于應付趙斌揚的纏功;另一方面子襄不斷來信詢問歸期,擾得她煩了,便不回他的信;而中恒與鐘憶的戀情進步神速,兩人儼然已是生死相許之狀。安雅借著鐘憶,幾次拜訪了鐘家,不僅見到鐘臨軒的太太魏秋華,也和林若蘭打過幾吹照面。甚至和鐘臨軒也碰到了面,他似乎有些許訝異安雅和鐘憶的交往,當然也由此,他知道了中恒和鐘憶的事,心中也萌生阻止的念頭。
安雅獨獨不曾在鐘家見到鐘威;淡淡地問起他,鐘憶雙眉聚攏,微露不解:
「他很少在家。聽說是工作忙,不過,我總覺得不是這么簡單,他和大嫂幾乎很少說話。」
「所以妳大嫂悶悶不樂?」安雅忍不住接口。
「她一向都這樣,我也不知道她快不快樂。有時候她躲在房里一整天;有時候不說一句話就回娘家去。我媽也不高興。可是沒法子啊,兩個女人天天在家面對面干瞪眼,妳想有什么意思呢?」
安雅知道了鐘家的一些不愉快后,照例說應該覺得幸災樂禍,然而她竟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明意識里,她處心積慮地安排見鐘威;潛意識里卻想避開他。愈是不想,反而愈牽掛,直到有一天她發現鐘威這兩個字已嚴重地擾亂了她的生活時,安雅悚然而驚;究竟我有沒有能力走這步棋?然而,不管她心中如何想,似乎她已被推上了這一盤棋,無所回頭之路了。
一天,她和鐘憶約好了到鐘家練琴。鐘憶領她進了琴房之后,徑自忙她的事去。安雅翻開琴蓋,盡情地把滿腔的不快與郁悶宣泄于指間,貝多芬的交響曲變了調;莫扎特也紊亂起來了;連肖邦的浪漫也消失了。連奏數曲之后,安雅淌著淚,疲乏地趴在琴鍵上,渾然不覺有人走近及嘆息的聲音。
「我還以為是哪一個憤世嫉俗的人,沒想到竟是妳!」鐘威臉上也沒有什么驚異的表情,淡淡地說。
安雅霍然回頭,猛地一震,竟忘了回話。
驟然見她臉上的淚痕,他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不明所以的慌張起來,失卻了慣有的冷靜自持。
「對不起,打擾了妳。我以為大伙全出去了。鐘憶呢?」
這是繼他們在紐約之后第一回對話,感覺上卻彷佛認識很久了,安雅面對他總有慌亂的感覺。
「妳怎么會回來?」鐘威早已了解了安雅的一切,甚至包括臨軒與余振豪之間的恩怨也有耳聞:「這是個妳完全陌生的國度!」
「也許,命運在召喚吧!」安雅輕巧地將手指一滑,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乍然響起。
「妳應該還記得我吧?」待琴聲初歇,鐘威問她。
「記得。」安雅干脆直說:「婚禮上看到你我就想起來了。只是沒想到這么湊巧,竟然是你。聽說我們小時候還一起玩耍呢!顾鹕,微微一欠身,把座位讓來。
鐘威坐了下來,迅速地在琴鍵上彈動。他輕巧的手指修長而靈活,彷佛與生俱來就具備了活躍在琴鍵上的活力。安雅看得癡了,竟生駭怕之意,不禁悄然舉步,往后退。那琴聲排山倒海而來,似是夢里曾經聆聽過。她發現到鐘威的世界不是她可以輕易涉險的,浩浩蕩蕩之勢不斷向她掩來,她一直后退,直到門口,再也無法后退了她只能奪門而出;鐘威霎時止住了雙手,「砰」地一聲,合上琴蓋,將頭深埋在雙手中,一任她的腳步踢踏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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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空飄著雨。安雅買了兩束鮮花,叫了部出租車,直上慈恩寺,也就是余振豪夫婦骨灰安厝之處。
這是她第二回來,距離上一回已經二十年了。慈恩寺已擴建了不只兩倍,安雅并沒有多少印象,沿著石頭砌成的階道拾級而上,她覺得生命是那么苦楚。
一切有形質之物在她而言,并沒有多少意義,余振豪夫婦留在她心中的愛具體而敏銳,反而在面對父母的靈位與骨灰罐時,她覺得陌生遙遠了。她不太能接受她的父母竟已化為兩罐灰暗而陳舊的灰燼 生命是這樣的嗎?充滿了虛妄與不真實,面對著父母的靈位,她嚶嚶而泣,天地之蒼茫不可捉摸,生命之曲折與難測漫天而來……
「余小姐,請到那邊休息 會兒,」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師父在身后對她說話:「順便喝一點水,我看妳大概累了!
安雅拭凈了淚,隨她進入另一間禪房。房間窗明幾凈,不染塵埃。
「妳第一次來?」師父遞給她一杯水。
「第二次。不過,上一次年紀很小,已經沒有多少印象。」
「鐘先生常來妳父母靈前上香,每回總是逗留許久才走,盛情可感!
「鐘先生?」安雅很吃驚。
「鐘臨軒先生,他說是妳父母的朋友。大約一年來一次,我們這里還留有他捐獻的紀錄。此番寺院擴建,鐘先生出力不少。」
安雅沉默地聽完,不作任何表示。稍后,她起身告辭,留下了一小筆錢。
「請師父偶爾替我上炷香,準備一些鮮花素果!顾恼Z氣中有著央求之意。
「妳放心,每個月我們都有供修會,定會上香獻花的。妳請收回吧!再說,鐘先生對敝寺的貢獻甚多,我們絕不敢怠忽的!
安雅最終還是把錢捐了,算是盡一點微薄的心意。對于鐘臨軒的行為,她并不特別感動,只是有些意外--沒想到他的良心并未眠滅!